齊理沉默半晌,把頭埋在小崔懷裏,含糊道:「我姓齊……」


    小崔輕輕笑道:「姓齊?齊粟娘?」


    「……是,我叫齊粟娘……」當初的齊理,現在的齊粟娘把眼淚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頭來,正要說話,隻聽得外頭又是一陣鞭響,人牙子的叱喝聲傳來,「快!快走!」


    車廂搖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摟緊了齊粟娘,皺了皺眉頭,疑惑自語道,「怎的這般著急?」車廂裏的孩子們終於被晃得再睡不成,一個接一個坐了起來。


    這些孩子小的不過是六七歲,大的不過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為首,和他說話,聽他安排。小崔一時顧不上齊粟娘。齊粟娘見得孩子們都醒了,也不再開口。她來這世上,見著的隻有人牙子、幫閑和孩子們。他們說話時遣詞用句、行事時進退禮數,與她前世裏全不一樣,她稍不留意就會露了破綻。小崔雖是甚有見識,但心疼她有病,把她當自己的四妹一樣照料,多半不會懷疑她,她也隻敢說上幾個字,更不敢去和別的孩子親近,隻能躲在小崔身邊裝呆愣,看著他和孩子們說話,暗暗模仿。


    清晨的陽光一線接一線地漏了進來,照在了齊粟娘的臉上。齊粟娘側目從車廂裏的裂縫裏看去,初升的太陽散發著金紅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開始了。


    驀然間,官道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似是有不少馬匹從後麵趕上了來。小崔與齊粟娘同時一怔,便聽得趕車的幫閑惶怕的叫聲,「當家的,怕是昨兒晚上的事發了,咱們把那寶貝還迴去——」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馬蹄聲轟然漸近,後頭的人已是策馬趕上了最後一輛騾車,竟有百騎之多,不一會兒就把三輛騾車團團圍住,趕下了官道,停在了道邊稀疏的白楊林裏。


    齊粟娘滿心驚異,馬上的人個個穿著油光水滑的皮襖子,戴著皮帽子,顯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還挎著腰刀,皮襖子下的箭袖青袍看著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裏的滿旗大貴人。人牙子惹禍了。」小崔從車廂裂縫邊轉過頭來,臉上有掩不住的震驚與不安,急急道:「大夥兒千萬別出聲,別哭,別招了貴人們的厭——」他的話還隻說到一半,便聽得一陣咒罵踢打之聲,人牙子和兩個幫閑被挎刀侍衛從車駕上拖下來痛打,悽厲的慘叫聲接連響起,「大爺,小的再不敢了——」車廂裏的孩子們個個驚得臉色蒼白,兩個最小的已是哭了出來。


    小崔一把抱住那兩個孩子,「不能哭,不能出聲,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鋼刀從刀鞘中撥出的聲音驀然響起,齊粟娘全身僵硬,牙齒打戰,不過是正中那位滿旗大貴人的一個手勢,人牙子和兩個幫閑哼都沒哼一聲,便丟了性命,咽喉上的傷口泊泊地流出鮮血,淌了一地。


    空氣中飄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車廂上的破木門吱呀一聲被扯了開來。齊粟娘連吞了兩口吐沫,強忍著恐懼,被小崔緊緊牽著,從車廂上走了下去。孩子們被十幾個沒挎刀的隨從驅趕著,跪在白楊林中積雪未消的凍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幫閑的屍體被白楊樹的陰影掩蓋著,黑紅黑紅一片。


    「主子,找著了!」尖細陰柔的嗓聲響起,一個白淨無須的體麵隨從,利索地在死人懷中翻了一會,滿臉喜色取出一個物件,轉身走到一眾侍衛簇擁著的高頭駿馬前打了個千兒,腰間的織錦荷包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著。


    他捧著那物什笑道:「八爺,果然是這不長眼的人牙子順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鎖片。」


    或是因著沒有樹枝陰影的遮擋,滿旗大貴人八爺身後的太陽光芒萬丈,照著他一身織綿華服,腰間玉帶瑩光流動,臉卻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鎖片被陽光晃得閃亮亮,刺疼了齊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罷了,因是……昨夜方賞下來的,今兒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幾十裏。」清亮的聲音乍然響起,柔和的語調中帶著森冷的貴氣。原本就因恐懼而屏住唿吸的孩子們立時將氣息壓得更輕。齊粟娘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那隨從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貴氣,……方才賞下這寶貝,主子,初一裏頭還有賜宴,時辰不早了,您看……」


    八爺似是點了點頭,道:「我這就迴去了,李全兒,餘下的事你料理了罷。」說罷,馬蹄聲起,近百騎快馬從樹林邊疾馳上官道,在轟然聲中向北而去。


    李全兒目送八爺向京城而歸,待得蹄聲遠去,再也見不到影兒,方轉過身來掃了一圈地上的三十來個男女孩童,擊了擊掌,笑道:「小的們,替這些娃兒們尋條活路罷,也是主子打賞我們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兩邊的十來個隨從齊齊尖聲大笑,聲音俱是陰柔,有那得臉的要拍李全兒的馬屁,趨前踢了一腳死人,腆臉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為連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們李公公的眼睛?」齊粟娘聽得「公公」兩字,恍然大悟,原來都是改裝的太監。小崔的手越發抓得緊了,齊粟娘隨著他將頭貼在了地上。


    眾人紛紛奉承,都贊李全兒在北京城臉麵大,耳目廣。李全兒不過聽了幾句,反是板了臉道:「我是知道你們的,昨兒帶著小格格逛燈會的那幾個奴才都被杖斃,連我也被福晉訓得沒臉,再不下心辦事,我也護不了你們。」太監們個個陪著笑臉,李全兒不再多說,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們,對起先說話的小太監道:「這事兒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爺沒閑理這事,揭開了卻是饒不了的。你且去城東把焦七喚過來,也省了我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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