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悠根本聽不進去他說話,聽到“紀可嵐”三個字直覺就是討厭,狠狠推開他,倒迴躺椅上,背對著他縮成一團。


    那是很沒安全感的姿勢,“唐季遲,你走。”


    身後一片沉默。


    “你先走,我求求你,我想一個人……”


    段悠忘了自己有沒有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


    總之在她咬著牙憋了很久,覺得身後徹底沒有人的時候,才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願在外人麵前落淚,喝醉的時候亦然。


    盡管控製不住眼淚往下掉,但她哪怕是咬著牙也不會讓自己哭出聲。


    此刻這一聲像孩子似的哭嚎讓身後男人的瞳孔重重一縮,遽痛比想象中來得更加洶湧,更加無力招架。


    他伸出來的手還是停在半空中,緩緩握成拳,不敢落在她的後背上拍一拍哭得仿佛要斷氣的女孩,怕驚了孩子一樣的她。


    直到那嚎啕大哭漸漸變成了嗚咽,她在冰冷的夜風中好像沉沉睡去,身後的男人才脫下了西裝外套為她蓋好,目光極深極深地望著她布滿淚痕的臉,低聲說:“他不討厭你。段悠,他喜歡你。”


    “他很喜歡你。”


    會場外,有人從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裏走出來,打開了後車門。


    穿著西裝的男人長腿邁下車,連整理西裝紐扣的動作都透著一股別人學不來的高貴優雅,“舞會還沒結束吧?”


    “還沒呢,少爺。”為他拉開車門的人躬身跟在一旁,“前麵的節目剛剛演完,現在才是舞會真正開始的點。您來得正是時候。”


    他剛剛才從公司的酒會迴來,為了參加學校這場在他們看來其實不甚重要的新生歡迎會,還特意提前了兩個小時從那邊離開。


    唐季遲淡淡掃了他一眼,舉步往宴會廳中去,偌大的廳堂裏光線明亮,衣香鬢影,他神色自若、駕輕就熟地穿過周圍人群,好像早已對這樣的場合習以為常了。


    餘光一掃,卻忽然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戴了張麵具,不禁皺眉,“這是什麽規矩?”


    “是這樣的,少爺。”秘書為他解釋了一下今年學生會新搞出來的創意,唐季遲露出一點笑容,濃黑俊長的雙眉卻微微皺著,看起來仿佛有些苦惱,低聲道:“這可難辦了。”


    “您要……找誰嗎?”秘書試探著問。


    唐季遲雙手插進西褲口袋裏,將笑未笑的視線掠過會場裏顏色鮮豔的衣裙,毫不避諱地承認,“是,我要找工程物理係的段悠。給你三分鍾時間,把人給我找出來,嗯?”


    秘書聞言頓時垮了一張臉,“少爺啊,會場裏少說也有一千人,您讓我從裏麵找……”找一個他根本就沒見過幾次的姑娘?


    男人俊容淡漠非常,眉目自始至終都是波瀾不興的,“能給我當助理的人世界上少說也有一千萬個,我為什麽非用你不可?”


    秘書一聽這話,心裏冷得掉渣,隻好硬著頭皮道:“是,少爺……我這就去。”


    “不用了。”


    身後傳來一道沉穩而低靄的嗓音,突兀地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這聲音盡管聽上去比平時沙啞很多,唐季遲卻還是第一時間認了出來,他眯著眸子迴過頭,望著身後那道和自己身高相仿,體型相仿,隻是被麵具遮了臉的男人,“江教授。”


    男人聞聲,緩緩抬手將麵具摘下來,額前的碎發被他的動作帶得輕晃,整張鬼斧神工的俊臉呈現在燈光下,從四周黯淡的光景中脫穎而出,讓所有的人都感到相形失色。


    唐季遲看著他,心裏不知怎麽就下意識生出三分戒備。


    大概是這個男人從各方各麵來衡量都太過優秀,雖然二人暫時不處在敵對的位置上,但是他的優秀已經足以叫唐季遲警覺。


    他們兩個人今天穿得衣服都很像,不存在誰模仿誰,隻是世界上有名的手工牌子也就那麽幾家而已,不過江臨的西裝外套卻不在身上,隻著一件熨帖挺括的白襯衫。


    他是一貫這樣穿,唐季遲卻是為了今天去公司參加酒會所以才放棄了他平時在學校裏那身休閑裝,稍稍打扮得考究得體了一些。


    乍從背影一看,找不出什麽區別。


    “想不到江教授也這麽有閑情雅致。”唐季遲勾唇輕笑,眸光要多明銳有多明銳,盯著男人手上的麵具,仿佛要灼出一個洞,“居然也來這種場合湊上熱鬧了,真不像你的作風。”


    到底還是年輕他幾歲,社會閱曆也差了不少,相比之下江臨更加沉得住氣,“你要找的人在舞廳東麵第三個陽台。”


    唐季遲一怔,不解,但還是嗤笑,“你會這麽好心告訴我?”


    江臨把手裏的麵具遞了出去,嗓音淡漠如寒山靜水,說話時麵無表情,隻有薄唇在動,“她喝多了,一個人,去不去隨你。”


    唐季遲斂眉低目,正好看到他遞到自己身前的麵具。


    檀黑如玉的眼眸就這麽深下去,深不見底,“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到的意思。”


    “江臨。”唐季遲過了良久才笑出聲,目光逼人的危險犀利,“她喝多了你也放心在大晚上把她交給別的男人?”


    男人麵色不改,唯獨在無人可見處,將手中的麵具捏得快要碎了,嗓音繃緊三分,淡淡道:“你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唐季遲接過他手中的麵具,微不可覺地翹著嘴角,語氣尋常,卻纏繞著三分挖苦的笑,“謝謝江教授這麽看得起我,但是你最好記住,我是個男人。沒幾個男人能像你一樣,對著自己喜歡的女人還能當苦行僧。”


    *


    段悠是被一道突然刮過來的寒流凍醒的,她激靈一下子坐起來,腦袋隱隱作痛,神智卻比剛才清醒了一點。


    這麽一動,身上那件西裝從她的雙肩滑到了她腿上。


    她身側,男人剛伸過來的手也隨著她的動作而頓在半空中,很尷尬的氣氛,他卻顯得很從容,“醒了?我看你睡得正好,準備抱你迴宿舍,外麵冷。”


    “哦……”段悠點點頭,看著男人的白襯衫,後知後覺將腿上蓋著的西裝遞了過去,“那個,你的衣服,謝謝。”


    唐季遲沒說什麽,將那件不屬於自己的西裝接過來,套在身上。


    卻見她在夜色中輕輕用手梳理著自己柔順而光澤鮮亮的長發,低聲道:“又被你看見我丟臉的樣子了。”


    唐季遲沉默片刻,麵具下的臉表情晦暗,語氣滴水不漏,“沒看到太多。”


    他剛剛才來。


    不過聽她這樣說,大約是真的做過什麽讓她自己覺得丟臉的事情了。


    心裏莫名湧上三分嫉妒——他也想看到,看到她的每一麵,不同於她表露在外人麵前光風霽月、盛氣淩人的樣子,哪怕是丟臉的、脆弱的,他也想看。


    這讓唐季遲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什麽,又或者是被人活活從自己身上偷走了一段時光,一段陪著她的時光。


    可是,轉念一想,唐季遲又覺得有人比他更可悲。


    他總算明白那男人為什麽要把麵具交給他,還主動將段悠的所在告訴他了。


    連光明正大的愛都不敢,還要借旁人之名,讓段悠以為陪在她身邊的一直是他唐季遲。


    何必。


    段悠隻當他那句“沒看到太多”是在安慰她,安靜了片刻,笑道:“不管怎麽說,謝謝你剛才……把我帶出來。”


    她的手半掩在嬌俏白皙的臉蛋上,長發也垂落在一旁,看不清究竟是何種神情,唐季遲心裏卻莫名一動,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開些許,眸光驟然就沉暗下來,“哭過?”


    原來她所謂的丟人是這個。


    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噬他的感官,密密麻麻的疼。


    因為在她最傷心的時候他不在。


    而眼下,為了不拆穿自己和江臨,他連問都不能問她剛才在傷心什麽。


    說到底,他和江臨,誰又比誰體麵多少?


    都是一樣可悲。


    “你一直戴著麵具不難受嗎?”段悠很生硬地拉開了話題。


    唐季遲唇端浮動起些許痕跡不明的自嘲的笑,還是將麵具摘了下來。


    徹底看清那張臉時,段悠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失落和釋然交織在一起。


    不是早就知道是他嗎?


    大約是醉了才會覺得他的衣服上有那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的味道。


    大約是醉了才會覺得他的臂膀寬闊又安穩,被他從舞池中抱起來的時候,她就窩在他的懷裏不想起來。


    唐季遲很敏銳的捕捉到了她複雜的眼神深深藏著的失落,亦是很快轉過彎來,明白她在失落什麽,於是不動聲色地試探,“剛才你喝多了,說了很多。”


    段悠一懵,腦子裏隱隱約約是有些印象,臉色也不大對勁了。


    唐季遲將她的反應納入眼底,知道自己是猜對了,低聲開口問道:“你還記得自己說過什麽嗎?”


    女孩的手指摳著躺椅的軟墊,眼裏有閃爍的光芒秘而不發,“你想說什麽?”


    唐季遲不免有些佩服她的謹慎,似是而非道:“我想問你剛才說的是發自內心的,還是酒精上腦,一時衝動。”


    段悠自然對號入座了那句表達她不想再看到江臨的話,溫軟的眉頭輕輕皺起,眼尾似特意描過一筆,收筆時畫出了她臉上不常見的嫵媚風情。


    她的目光拉遠了許多,望著夜空,沒迴答他的問題,迴避道:“他不喜歡我,就算我做再多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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