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讓男人在暗中本來就握著的拳頭一下子攥得更緊了。


    讓校長開除她。


    她的菱唇一張一合,輕輕鬆鬆就說出了這六個字。


    然而,這六個字雖輕,卻仿佛一塊柔軟的棉絮,卡在了男人的喉嚨處,讓他說不出話,也吸不進氣。


    隻能小心翼翼地控製著自己,才能維係表麵的不露聲色。


    因為這六個字,不偏不倚地插在他心上,讓他一瞬間有種被人捏住什麽把柄的錯覺。


    讓校長開除她?


    如果可以的話,他又何須提出把她送到張教授班裏的建議?


    如果他做得到眼睜睜看著她被學校開除的話,那麽一切就都好辦了,那麽一開始,他根本不會給傅言打電話讓他找人查出網上是誰發了那篇帖子,也不會“濫用職權”用掛掉期末成績的方式威脅對方刪帖並出麵澄清。


    她說他不相信她,是因為那封信在他手裏,而他沒有去找她證實究竟是不是她寫的,就單方麵下了定論。


    可是段悠,你又知不知道我的定論是什麽?


    若我真的以為這封信是你寫的,何必費盡心思為你正名。


    若那帖子真是我發來嘲諷抹黑你的,何必在校長麵前信誓旦旦地保證,你是我的學生,你對我絕對沒有任何旁左不倫的心思,就算有,也是江臨教導無方,我接受一切處罰,但不接受因此而將段悠開除。


    不能任由事態失控下去,所以他才下了狠心要將她調走。


    你隻覺得是江臨小人之心,明哲保身,亦或是記恨你砸了我的辦公桌?


    其實,你說我不信你,那你又可曾信過我?


    我生在什麽樣的家庭,你不知道。


    我身上曾經擔著婚約,你不知道。


    我在鬱城白手起家,工作和事業都還沒步入正軌,假如沒有母親生前結識的朋友幫忙,連住處都沒有,你也不知道。


    那麽,你是我的學生。


    你知不知道。


    男人漆黑如澤的眸子就像是潑了墨,幽深寂冷,空無一物。


    段悠隻覺得被他這樣看著,仿佛一眼看進了她的靈魂裏,而他的視線就是一根繩索,緊緊地箍著她,越纏越死。


    她很不喜歡他這種眼神,洞若觀火,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卻絲毫不泄露他自己的想法,讓人看不清也看不懂。


    段悠見他半天都隻是抿著唇一言不發,還是收迴了注意力,煩躁地揉了揉頭發,“讓我放棄就隻有一個辦法,叫校長開了我。到時候我爸我媽一定對我失望透頂,他們會把我帶走,帶到以後再也沒法糾纏你的地方。除此之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動搖的。”


    江臨心髒一緊,胸腔裏似有什麽東西疼得錯了位。


    以至於他都沒聽清她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麽,滿腦子都是她前麵那半句——


    到時候我爸媽一定會對我失望透頂,他們會把我帶走,帶到以後再也沒法糾纏你的地方。


    他對這句話真是沒由來的深惡痛絕,眼裏析出冰冷的光,嘴角彎著,卻不是在笑,“你努力這麽多年考進a大,就是為了在最風光無限的時候給自己丟人現眼。最後被校長勒令開除?”


    “我也不想被開除啊。”段悠迴答得輕描淡寫,看也沒看他,目光都在眼前的書籍上,“努力這麽多年考上a大……嗯,我承認,我不是外人眼中的天才少女,而且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沒什麽宏圖大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但是我有個很嚴厲的爺爺,我爸欠他的,我媽欠他的,我和我弟都欠他的。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讓他老人家過得好一點。”


    “反正我也沒什麽喜歡的東西,連朋友都沒有。”段悠道,“那就做他喜歡的事好了,當個好學生,當個天才。接受他給我灌過來的夢想,努力成為同齡人中的第一名。”


    她的語調自始至終都沒什麽太大起伏,卻莫名讓江臨覺得心中沉重。


    段悠仿佛已經習以為常,卻不知這種麻木而一聲不響的委屈,最是讓人心疼。


    “你不知道,其實我也想做點瘋狂的事情,我也想放火燒書,偷偷剪老師頭發,**去網吧。”段悠托腮翻書,手裏的動作不知何時已經慢了下來,隨即又是一笑,“但是我又覺得這些事情太沒格調了。而且我沒什麽必要為了反抗和報複,就去毀我自己的人生。”


    “你知道就好。”江臨好像溺水的人忽然被灌了一口氧氣,終於找到可以插話的地方,“那就去給王主任道歉,繼續迴去做你的好學生。”


    “但是你對我而言不同啊。”段悠總算抬頭看他了,眼裏還是笑著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有種感覺,我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要跟你牟上了。直到後來我喜歡上你,我覺得很陌生,很害怕,但也很欣喜——因為我總算找到一個讓自己覺得開心的人,總算能光明正大的為自己做一件事。”


    段悠這十八年過得規規矩矩,但她心裏也藏著一個叛逆的小惡魔。


    她不燒書,不**,不做那些沒格調的事,她注定是與眾不同的,連瘋狂都瘋狂得別具一格。


    唯一叛逆這麽一次,就是覆水難收,舉校震驚。


    “遇見你之前我沒什麽喜歡的東西,遇見你之後我隻喜歡你。”她道,“我不會為了挑戰權威而挑戰權威,但我可以為了我這輩子第一個喜歡的人這樣做。”


    江臨還是看著她,眼神深如夜空下的海,無論海裏有致命的漩渦還是錯落的礁石,她都隻能看到表麵那一層風平浪靜。


    最後她無奈地笑了,“你別用這種眼神盯著我,我來校史館之前王主任就給我下了通牒,如果我今天整理不完這座校史館,明天估計就難逃被開除的命運了。其實你根本不用特意來勸我放棄,也許明天我就不得不放棄了。”


    她這話不知哪裏觸了男人的雷點,隻見那雙烏黑的瞳孔微微一縮,俊漠的眉峰很快就皺了起來,“段悠,我再問你最後一遍,給王主任道歉,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去。”她一字一頓地說。


    整個校史館都被她這擲地有聲的話音充斥著。


    而後,靜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讓人心裏發慌。


    空曠的房間裏漾開一聲無奈的歎息,輕得好像是誰的錯覺。


    男人終於邁步到了她對麵,深深看她一眼,坐了下來。


    段悠一開始沒察覺,後來才感覺到對麵的光線好像被誰遮住了。


    一抬頭就瞧見男人正坐在那裏,手中還翻閱著一疊資料。


    她一愣,心髒驟然急跳了兩下,語無倫次地問:“你……你要幹什麽?”


    “教你怎麽檢索分類。”男人無波無瀾地迴答,“就你這樣整理,就算到明天這個時候,也整理不完。”


    段悠怔然望著他的臉,額前有黑發垂落,在眼底打下一片深淺不一的陰影。


    立體的五官,英俊的輪廓,清貴的氣質。


    往下看,就連那十根手指頭都比她見過的所有人的手指更漂亮。


    她一直覺得阿青已經算是她見過的最帥的男人了。


    嗯,以後追到這個男人,一定要帶迴去給阿青比比,好好打擊一下那小子膨脹的虛榮心。


    段悠這麽一邊想著,一邊聽到男人冷清嚴苛的嗓音:“你總是這樣一心二用?”


    “才沒有。”段悠反駁,轉了轉眼珠,笑得狡猾,“我專一的很,一心一用,絕不變心。”


    江臨,“……”


    他以前怎麽沒發現她竟然還有這麽厚臉皮的一麵?


    男人抬眸不冷不熱地睨了她一眼,“幹活,不幹就出去。”


    “我不出去。”段悠立馬表態,不知道究竟在高興什麽,可是唇梢始終是上揚著的,“萬一我出去了,你把這些東西都給我弄亂了,明天我不是等著被王主任罵死麽?我得在這看著你,省得你這個小肚雞腸的人給我搗亂!”


    小肚雞腸。


    江臨聽到這兩個字眼角抽了抽,眸子一眯,冷笑,卻沒理會。


    段悠覺得這男人實在是越看越可愛。一時間光顧著看,連幹活都停下來了,喜滋滋地問:“江臨,你為什麽要留下幫我啊?”


    男人的迴答頗為不解風情,“一晚上連這點東西都收拾不好,做你的老師,我很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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