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從兜裏掏出手機,臉色略沉,又看了眼表,已經沒有時間再和她計較,轉頭便往實驗樓深處走去。


    他邊走邊接通了電話,段悠瞧著他的背影,聽到他隱約說是去廢氣淨化實驗室驗收一下數據就趕去開會之類的話。


    她不冷不熱地打量著他身上熨帖整齊的白襯衫和臂彎間的西裝外套,怪不得今天穿得這麽正式。


    不過——廢氣淨化?


    段悠要離開的腳步猛地一頓,想了想,她低咒了一句,又掉頭跟了上去。


    江臨掛了電話匆匆走進實驗室,找到廢氣淨化器,打開電腦後就要啟動機器,突然門被人打開,清亮的嗓音打斷了他的動作,“等等!”


    男人眉目生寒,看清門口的女生後,黑眸中析出銳利而冷漠的光,連口氣都不自覺冷了下來,“誰讓你進來的?”


    段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江臨放下手裏的東西,眸光深處掠過晦暗的不悅,“出去!”


    段悠低著頭走上前來,好像聽見了他說話,又好像沒聽見,眼神直直盯著他麵前的儀器。


    男人的俊臉輪廓正從冷淡變成凜冽,“段悠,我叫你出去,聽不見?你眼裏還有沒有點規矩!”


    段悠的手搭在儀器上,迴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翹著唇角,“江教授話都沒說完就獨自離開,很有規矩?”


    她的眉目很精致,和他這麽多年來見過的西方麵孔不同,五官雖然不如她們那麽突出而有特色,但卻細細軟軟的,尤其是這個年齡層的女孩連化妝都不會化得太繁瑣,有種清水出芙蓉的幹淨剔透,白皙的臉蛋幾乎能看到上麵嬰兒般的絨毛,漂亮的不可方物。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裏偶爾透出來的靈動和傲然,說不出來哪裏不對,總讓江臨覺得似曾相識。


    男人高挺的眉骨輕輕一挑,薄唇溢出些許冷笑,“被人訓斥兩句,就死纏著對方不放了?”


    他的嗓音原是低沉迷人的,像是優雅的紅酒,越釀越醇香,可是每每說出來的話都讓段悠想一巴掌糊上去。


    她皮笑肉不笑,不知怎麽就有點後悔自己究竟為什麽多管閑事跟他到這裏,心裏甚至生出一點想瀟瀟灑灑轉頭就走的感覺。


    她遞去一個眼神,“江教授,我發現你真的特別喜歡主觀臆斷。”


    “主觀臆斷?”他輕嗤,“難道你找我還有其他事?”


    段悠望著他,眼底和他一樣沒什麽溫度,卻因為年齡和閱曆顯得比他城府淺淡許多,很直觀能看出她的單純。


    “你要用這台機器?”她不答反問。


    男人眯眸。


    “那你就讓開點。”她懶洋洋地推開他,“你不會用它。”


    男人的眸中厲色更濃稠,如烏雲密布的天空,黑壓壓的不見天日。


    段悠在他這樣的注視下秒秒鍾懂了他的意思——


    一種近似於冷蔑的質問。


    他是方麵的行家,自然無法接受在自己的專業裏被自己的學生質疑。


    段悠也沒管他那麽多,直接伸手把他又推開一點,一手擋著自己的臉,一手就cao作打開了開關。


    男人不設防,瞬間被她推得退了一步,表情冷得下霜,胸腔中的怒意正要發作,卻突然怔住。


    綠燈亮起時,儀器忽然不受控製地劇烈抖動了兩下,緊接著便爆出黑色的雜塵煙霧,直接噴在了正往一邊閃的女孩的身上。


    她的碎花長裙半邊都被染得髒兮兮的。


    江臨離得遠,鞋尖上也不免落了些塵。


    段悠捂著嘴幹咳了兩聲,在男人略帶意外的視線中解釋道:“這機器有點老化,有時候學生做完實驗裏麵的殘渣清不徹底,都堵在排氣口。基本上每次都要爆一迴。”


    江臨眸光一晃,原來她所謂的不會用,是指這個。


    他擰了下眉,“你……”


    女孩撣著身上的汙垢,看了眼他衣衫整潔的模樣,“我怎麽?我又不用穿得衣冠楚楚去開會。”


    她的聲線很清澈很明亮,像根細線揪了他的心。


    很久之後江臨都記得那一幕。


    在一個秋意盎然的午後,她冷言冷語和他爭辯,卻終以自己的滿裙塵垢,換了他的一身無染。


    或許從那時開始,他就該明白,她和每一個會躲在男人身後的女人不同。


    在危難關頭,她總會把最好的選擇留給別人。


    江臨想起,他這一生隻被母親這樣小心翼翼地嗬護過。


    不過這種感覺……


    並不壞。


    段悠基本撣幹淨了裙子上的塵土,隻是整條裙子看起來都灰蒙蒙的,她正打算先離開迴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忽然男人就朝她走了過來。


    她怔了怔,驀地退後一步,“你別過來!”


    男人的雙眉緊蹙,臉色冷得有些僵硬。


    用得著這麽防他?一臉他要把她怎麽樣的表情。


    她顯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扯著裙擺,垂眸看下去,“我身上這麽髒,你別過來。”


    他的眸光又是微微緊縮,半晌,抿了下唇,淡淡道:“把頭抬起來。”


    段悠一愣,或許是這個男人的聲線太過沉穩有力,或許是他身上的氣勢就是如此強勢逼人,她未作太多猶豫,下意識就按照他的話做了。


    剛一抬頭,就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他整個人亦是湊近,英俊的容顏在她的視線中放大。


    離近了看,更是俊朗得無可挑剔,英挺的眉骨,深邃的眸,性感利索的鼻梁,倨傲的下巴和薄得格外有型的唇,每一寸輪廓都是獨具匠心的美。


    段悠一下子有點緊張,覺得自己全部的視線都定在他的薄唇上了,心跳重如擂鼓,甚至忘了不久前她還在心裏罵這個討厭的男人。


    “別動。”男人輕輕道,熱息就灑在她臉上,段悠覺得臉頰上躥了兩團火,隻能一瞬不眨地瞧著他,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眉宇間的褶皺更深了,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上她細長濃密的睫毛,段悠不自覺就閉上了眼。


    男人從她的睫毛間摘下一根線狀的絨毛,順手扔在了空氣中,待他直起身子,感受到眼前壓迫心髒的氣息慢慢撤去,段悠才睜開了雙眼。


    “有沒有東西進眼睛裏?”他問。


    段悠眨了眨眼,搖頭。


    男人這才轉身走到了儀器旁,鞋底踏著地麵上的塵埃,一邊cao作一邊道:“準備室裏有盥洗池,去洗洗臉。”


    段悠摸了摸自己熱到有點發燙的臉,看著男人高大的背影,覺得自己的思路一定還沒理順,要麽怎麽會如此聽話?


    “哦。”她慢吞吞地推開實驗室裏的小門,走進了準備室,這裏一般是不讓學生進來的。


    江臨讀完所有數據並且逐一記錄在案後,段悠也剛好從那邊出來,白淨的臉上掛著水珠,和那天在醫務室裏洗完臉的樣子如出一轍,臉蛋依然是紅彤彤的。


    不過那天她是因為剛跑完六千米。


    今天是因為什麽,段悠自己也不知道。


    江臨收拾好東西,和她一起離開實驗室。


    一路上她都沒開口,而男人性情本來就淡漠內斂,更不可能主動和他說些什麽。


    剛出實驗樓沒走多久,迎麵就碰上了一位年紀很大的婆婆,手裏拿著一個布袋子,等在榕樹下,時不時望望四周。


    學校還沒擴建之前,南門緊連著某國企的退休職工住宅區,但生活超市和餐廳都分部在學校的北門和西門附近,因此有些退休的大爺大媽們偶爾為了抄近道,會直接縱穿學校去超市裏買菜,所以在a大裏碰見一些校外的老人是很正常的事。


    江臨沒多做關注,段悠輕輕卻“咦”了一聲,朝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老婦人見到她很開心的樣子,“丫頭啊,等了你兩天,可算見著你了。”


    “您等我有什麽事嗎?”段悠背對著男人,他卻能聽見她一貫輕嫋傲慢的嗓音此刻顯得格外禮貌溫柔,至少江臨從未聽過她這樣和誰說話。


    本來出了實驗樓,兩個人就該分道揚鑣,不過是剛好走同一條路罷了。此時段悠停下,江臨可以繼續往前走,但也不知怎麽,男人鬼使神差就停住了腳步。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抹他從未聽過的禮貌溫柔。


    深邃而幽暗的黑眸,就這麽淡淡睨著她的背影。


    斑駁的陽光落在她的碎花裙上,裙子有些髒,卻不減這個背影的窈窕清秀。


    “那天早晨你走得急,東西落在我家了。”老婦人遞上手裏的布袋。


    段悠摸了摸就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了,不禁有些驚喜,“原來真的在您家。”


    老婦人擔憂地瞧著她,“沒耽誤你什麽事吧?”


    “沒有。”女孩莞爾,“您放心,這星期沒有物理課,這本書最早下周才用得上,您送來的正是時候,什麽都沒耽誤,謝謝您。”


    江臨微微一怔,她手裏托著的布袋被風吹開一角,裏麵墨綠色的封皮,他眄一眼就看清了,是那本工具書。


    這星期沒有物理課。


    什麽都沒耽誤。


    他沉默地望著她的背影,俊漠如遠山的眉峰很慢很慢地蹙了起來。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笑眯眯地拉著她的手,“你去我家坐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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