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鬧鬧地過完春節,花園裏的草地又悄悄長出了新綠,屋前的櫻桃樹上,花苞已偷偷露出點點的白,山間的小溪上的薄冰一點點溶去,叮咚叮咚地歡唱著,陽光越來越溫暖,風也越來越和煦,還帶著泥土的氣息。

    二哥又出門了,這次帶著二嫂。看著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我就悲哀地想,他們會不會不再迴來了?三哥的臉色漸漸變得跟春天一樣明媚,然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出了門,幾天後又滿懷喜悅地迴來了。隨後二姐也收拾好行李出門了,走之前在娘的滌塵居呆了整整一宿,那天晚上娘屋子裏的燈火一直亮到天明。大姐的肚子一天天隆起來,大哥那張堅毅的臉也越來越柔和,成日裏笑得跟向日葵一樣,滿是要為人父的驕傲和喜悅。三姐又開始一頭紮進她的花花草草中,而我,天晴的時候整日地坐在屋前的大樹丫上,晃著腿唱著歌看著草一點點長起來,樹葉一點點大起來,蜜蜂和蝴蝶一天天多起來,陽光一天天暖起來。下雨的日子就跟三姐窩在她的屋子裏或者聽聽雨,或者寫寫詩,或者打鬧著過一整天。大姐的身子漸漸地不如以前靈活了,我們心疼她累著,所以我跟三姐在屋子裏打掃忙碌的時間越來越多。

    這天,我挽起袖子在院子裏打水,準備燒點熱水把家裏的桌椅抹一遍。結果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水桶重重的磕在井沿上,滿滿的一桶水全部潑了出來,我也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頓時渾身濕透,風一吹,冷得不行。想要站起來迴屋去換身衣服,才發現腳崴了,鑽心地疼,怎麽都站不起來。要是一直這樣呆在這裏,一定會著涼的,著涼了就要吃藥,我最怕吃藥了,更怕整日裏呆在床上。舉目四望,院子裏沒有人,想想三姐應該在旁邊的院子裏打理她的花草,正待開口叫她過來幫忙,三哥很是著急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夢兒,你怎麽了?”

    “腳崴了。”見是三哥,我可憐兮兮地望著他。這些天來,三哥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像是已經忘了那件讓人尷尬的事,我也樂意親近這樣的三哥,就像從前一樣。上天果然是公平的,我丟了二哥,又找迴了三哥。

    三哥看了看我的樣子,一邊恨恨地數落我,“怎麽這麽不小心啊,提不動就叫一聲,這樣子好了吧!”一邊俯身抱起我往我的屋子裏去。

    到了屋子裏,三哥輕輕地把我放在椅子上,就要伸手脫我的鞋襪,我想要阻止,卻聽得三哥氣急敗壞地說:“別亂動,我幫你揉一揉,當心等會兒骨頭錯位了要恢複就麻煩了!” 我也被嚇到了,趕緊乖乖坐好。

    三哥的動作很輕,可我還是很疼,不停的疼出聲來。三哥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崴傷的地方,“以後看你還這麽不小心!”疼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狠狠地瞪了三哥一眼。好一會兒,三哥終於直起身來,“好了。”我動了動,發現確實不疼了,甜甜地笑著對三哥說:“謝謝三哥,不疼了。”三哥看了我一眼,推門出去,又把門仔細地關上,在外麵悶悶地說了聲:“趕緊把衣服換了,當心著涼。”

    我七七八八地換完衣服,抱著濕掉的衣服出門準備去洗。一出門就看見三哥還在門外的院子裏站著,見我出來,笑了笑,上下打量著我。我正想說“我好好的,沒事了”,卻發現三哥的臉色變得陰鶩起來。我莫名其妙,三哥這是怎麽迴事?翻臉比翻書還快!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向自己的裙擺,才發現剛才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江大哥送我的那塊玉佩扯出來了,現在正堪堪掛在裙角。還好沒有掉在地上,摔碎了可就不好了。我暗自慶幸,俯身把玉佩撿起來。正準備揣進懷裏,卻被三哥一把搶了過去,我一時沒站穩,差點摔倒。

    “三哥!”那是我的東西,三哥怎麽隨便搶我的東西啊!

    “這是什麽?”

    “玉佩啊,還給我。”

    我看著三哥把玩著那塊玉佩,片刻間嘴角全是冷笑,“好精致的玉佩!南?是個男人的名字吧?”說著眼睛定定地盯著我。

    “三哥,那是江大哥送我的,快還給我!”

    “江大哥?叫的好親熱!江大哥是誰?”三哥的聲音滿是嘲諷。

    “我剛認識的朋友。”我看著三哥,輕聲答道。

    “真是好貴重的禮物!”三哥眼神冰冷,這不是我認識的三哥,這樣的三哥讓我害怕。我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哥,你怎麽了?”

    聽到我的聲音,三哥像是終於迴了神,神色緩了下來,臉上寫滿自責,愧疚地說:“對不起,夢兒,剛才嚇到你了吧。”那眼神語氣,分明又是以前的三哥,那個我信賴喜歡的三哥。

    “那把玉佩還給我吧。”我小心地開口,就怕三哥又出現那樣的表情。

    “若辰,夢兒,你們都在這裏啊。跟娘過去看看娘給你們做的新衣服。本來要過年的時候給你們的,唉,都老啦,現在才縫完。”說著說著就沒聲音了,我愕然發現娘竟然也跟三哥剛才一樣,死死地盯著那塊玉佩!不就是一塊玉佩嗎?大家這是怎麽了?

    我看著娘走到三哥麵前,伸手取下那塊玉佩,翻來覆去細細摩挲,那雙手竟然微微顫抖,像深秋不勝風力的落葉般,眼角也隱隱有些濕潤,我被嚇到了,“娘,你怎麽了?”

    娘好似沒有聽到我的話,隻是定定地看著三哥,聲音顫抖著開口:“若辰,這塊玉佩是從哪裏來的?”我那一直溫婉淡定的娘,這一刻是那樣的焦慮不安,卻又那樣急切地期待著。那神情,像是等待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一生的宣判。雖然她是那樣的克製著,可是我是她的女兒,整日裏賴在她身邊的女兒,那其中的風雨飄搖我又怎會看不出來?

    三哥估計也被驚住了,訥然開口,“夢兒身上的。”

    娘的目光轉向我,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像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般,滿是甜蜜的企盼,又像是七八十的老嫗般,滿是包含傷痛的絕望。我一時呆住了,直到娘催促的聲音再次響起:“夢兒,這塊玉佩從哪裏來的?”

    “上次跟三姐去顧影苑送花認識了江大哥,江大哥送給我的。”我迴過神來,趕緊答道。

    “江大哥?江大哥……”娘像是呆了般,一遍遍地低低呢喃著。一會兒,複又抬起頭,“你那江大哥他叫什麽?”目光灼灼。

    “思南,江思南。”

    “思南,嗬嗬,好名字啊。” 半晌,娘的臉色平靜了下來,幽然開口:“你還知道些什麽,都說給娘聽聽吧。”

    雖然疑惑娘為什麽會對江大哥的名字有這麽大的反應,又這般關心江大哥的事,我還是老老實實迴答:“江大哥是禮部侍郎的大公子,其它的,我也不知道了。”

    娘像是非常失望地低下了頭,低聲呢喃:“禮部侍郎?你那樣喜歡自由漂泊,最終卻把自己擺在這最束縛人的頭銜上,人生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罷啦。等會兒我讓張嬸把衣服送到你們屋子裏,我累了,要迴屋休息去了。” 娘輕聲說著,長歎一口氣,轉身離開,步履蹣跚,一時間竟像是老了好多歲。

    “三哥,娘怎麽會這樣?”我問三哥,又像是自言自語,娘怎麽了?

    三哥沒有迴答,我也沒有再問。我會自己去弄明白。我不要看到娘這個樣子,看起來一點都不開心。是什麽讓溫婉淡然的娘這般失態?

    晚上娘沒出來吃飯,我端著飯給娘送去。到了滌塵居,卻發現門虛掩著,門縫裏透出昏黃的燈光,娘正細細地摩挲著那盆君子蘭,喃喃地自言自語:“江若,你竟然把我的玉佩給了你的兒子,還給他取名思南,思南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一會兒,又說道:“若含都要成親了,你卻從來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兒子,你說,人生是不是很可笑?”搖曳的燈光下,娘的背好像有點微微的駝了。

    我呆呆地裏在門口,不能思考,江大哥跟二哥竟然是親兄弟!好一會兒,終於沒了聲音。我想娘一定不想讓我看到她剛才的樣子,於是後退幾步,再走上前輕輕敲了敲門,乖巧地喚了聲:“娘。”

    娘抬手,好半天才迴頭,“夢兒啊,進來吧。”

    “娘,我給你送飯來了。”我低頭看了看門檻,端著飯菜小心地走進屋裏。

    “放下吧。我累了,跟張嬸說不要等著我了,你們收拾好了就睡吧。”說完朝裏屋走去,娘真的是累了,那般憔悴。

    “娘。”我輕喚道,看見娘的身形頓了頓,“娘,你認識江大哥他爹是不是?”

    “夢兒,不早了,迴去睡吧。”

    “娘,江大哥他爹也是二哥的爹是不是?”

    “夢兒?”娘終於迴頭,神色疲憊,“你都聽到了。”

    “是。”

    “你聽到了那就是了,知道那麽多做什麽呢。”說著,竟自朝裏屋走去,我隻好掩了門出來。快到聽雨軒的時候卻遇到了三哥。“三哥?你在這裏做什麽?”

    “夢兒。”三哥不自在地笑了笑,又看向我,“你跟那江思南。。。。。。是什麽關係?”

    三哥問這個做什麽?“朋友啊。”

    “隻是朋友嗎?”

    “嗯。三哥,你幹嗎問這個?”

    “就是問問,關心一下夢兒都不行嗎?”三哥盯著我細細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爽朗地笑出聲來,“大家都在等你,吃飯去吧。”

    夜裏,我躺在床上,反複思量著娘今日的話語神情,江大哥跟二哥是親兄弟?這是怎麽一迴事?為什麽娘提到江大哥他爹那般激動?娘跟他是什麽關係呢?娘為什麽帶走了他的兒子?又為什麽隱居在這裏?想著想著,我終於困到沉沉睡去。睡前還迷迷糊糊的想著,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次日清晨,許是懷了心事,天還沒亮就醒來了。推門出去,清晨的空氣濕濕的,輕聲流動著,掠過麵頰,一陣陣的涼。我有些哆嗦地抱了抱胳膊,訝然發現三姐的屋子裏亮著微弱的燈光。三姐竟也起得這般早?正好,想了一夜還是沒個結果,一個人憋在心裏實在難受,說不定問問三姐就全明白了。

    心裏想著,早已加快腳步來到三姐的屋子前,輕輕地敲了敲門,“三姐。”

    過了一小會兒,門開了,三姐伸手把我拉進屋子裏,疑惑地看著我:“起得這麽早?有事?”

    我看見三姐的眼睛底下有重重的陰影,三姐是起得太早還是一夜沒睡啊?

    “我說七妹,這麽早跑到我房間裏來不是想來看三姐的吧?”

    我不再多想,在床沿挨著三姐坐下,使勁地往三姐身上靠了靠。聞著三姐身上幹淨的氣息,滿足地想,這下溫暖多了。然後才抬起頭來,嘻嘻地笑著,“三姐真聰明。”

    “幹嗎呢?”三姐哭笑不得地看著我,突然把頭伸到我麵前,睜大眼睛,“你該不是闖什麽大禍了,來我這裏避難來了吧?”

    嚇了我一大跳。我拍拍胸口,沒好氣地說:“三姐,你這樣會嚇死人的。我整天呆著園子裏,能惹出什麽禍來?再說了,我從小就很乖,怎麽會闖禍!”

    “好乖的七妹啊!”三姐往旁邊挪了挪,離我遠了點,涼涼地笑著。“說吧,到底怎麽迴事?”

    “嗬嗬,三姐~~”我諂媚地笑著,心裏卻想著三姐真是一點都不懂得疼愛妹妹。不過還是正事要緊,於是湊近三姐的耳朵,壓低聲音說:“三姐,你知不知道娘以前的事啊?”

    “娘?”三姐狐疑地看著我,“怎麽想到問這個?還神秘兮兮的?”

    “三姐,你就說給我聽嘛,我想知道啦。”我抓著三姐的胳膊不停地搖晃,聲音說多可憐有多可憐,我就不信三姐會鐵石心腸不吃我這一套,這可是百試不爽的。“你看我這做女兒的多不孝順啊,娘那麽疼我,我卻連娘叫什麽都不知道,三姐——”

    三姐探究地盯著我看了好大半天,我也楚楚可憐地迴望著三姐。終於,三姐泄氣地說:“不知道你在搞什麽鬼,不過我知道的就一點點,恰好就是你想知道的,娘叫夏婉南。”說著看了我一眼,估計也知道不說清楚我是不會罷休的,自動補充道,“我八歲那年在娘的書桌上看到了一張娘的畫像,上麵寫著這三個字。那張像畫得真是傳神,娘的一顰一笑全在裏麵了,看著那像不會想到別人。”

    “畫像,我怎麽從來沒看到過?”我小的時候也經常出入娘的屋子,怎麽就沒有見到有這樣一張畫像?

    “我也就見了那一次,估計是娘收起來了。”

    “那你怎麽知道那就是娘的名字啊?”

    “二姐告訴我的。”

    “二姐怎麽會知道?”

    “我怎麽知道二姐怎麽知道的呢?七妹,你傻了吧!”

    我沒有跟三姐鬥嘴,因為我想到了江大哥的名字叫思南,思南思南,是思念婉南的意思嗎?江大哥的爹是因為思念娘所以才給江大哥取了這樣的名字嗎?再想想娘昨日的反應和她說的那些話,他們莫不是一對相愛的戀人?那他們為什麽會分開呢?娘還說二哥也是那人的兒子,那不是……我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大跳,二哥難道是娘的孩子?那二姐也是嗎?她跟娘那麽像?

    “七妹?”見我半天沒反應,三姐搖了搖我的肩膀,“怎麽不說話了?”

    我盯著三姐,“三姐,如果二哥是娘親生的孩子……”

    “你胡說什麽呢?我們都是娘撿迴來的!”三姐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像是看著怪物一樣。

    “三姐,你沒有覺得二哥跟娘其實有點像嗎?”

    三姐愣了愣,呆了半晌才慢慢開口:“你一說我也發現了,他們是有點像,都是很溫和淡然的模樣。”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麽似的,“還有二姐。”說完抬頭看著我,眼裏的疑惑更深了,“七妹?”

    於是我把昨日裏發生的事細細地跟三姐講了一遍,三姐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迴過神來,若有所思地說:“難怪大姐說她被娘帶迴來的時候二哥和二姐就已經在若憶園了。這樣子想來就通了。”

    過了一會兒,又說:“對了,去年有一次我去滌塵居找娘,聽到二姐和娘說話,二姐好像跟娘說,說什麽‘娘,你這麽多年後悔過嗎?’當時我還一頭霧水,現在才有些明白了。”

    “三姐,你說娘為什麽會帶著二哥和二姐來到這裏呢?”

    “不知道。”

    我正準備再說點什麽,就聽三姐說:“好了,七妹,這麽多年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不是過得很好嗎?想這麽多幹什麽呢?想多了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快樂了。”

    “可是,娘不快樂啊。”

    “娘是那麽聰慧的人,她當年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必定是有道理的。而且都這麽多年了,該過去的也都過去了。你看,娘這些年來不是都很好嗎?她已經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想要什麽了,昨天隻是一時的情緒激動,很快就沒事了。”三姐安慰著我,像是也在安慰著自己。

    “還早,迴去再睡會兒吧。”

    走出門的時候我又迴了迴頭,其實我想問三姐怎麽了?因為我進門的時候看到了三姐極力隱藏的悲傷。但我終究沒有開口。三姐的傷口,也是怕人觸碰的吧?

    我想三姐說的是對的,那日過後,娘又恢複了以往的樣子,溫婉淡然地笑著,像她屋子裏的那盆君子蘭一樣,仿佛那天的種種並未發生。隻是江大哥的玉佩還在娘的手裏,我也不敢去要,怕又觸及娘的傷悲。

    三月,屋前的櫻桃已經長得很大了。據說在遙遠的江南,這該是群鶯亂飛的時節了。這裏的山山水水都綠了,山上爛漫的野花也都肆意地開了好多天了,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二哥沒有迴來,二姐也沒有迴來。三哥看向我的眼神又隱隱約約有了我去年生日前後的樣子。我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整日地跟三姐呆在一起,搬弄著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四月,二姐在一個下雨的黃昏匆匆迴來,迴來後又在娘的屋子裏呆了整整一夜,出來的時候滿臉淚痕,第二天又匆匆出去了。三哥在不久後的一天看到了一隻雪白的鴿子,隔日也出門了。

    五月,二哥還是沒有迴來。二姐沒有迴來。三哥也沒有迴來。

    三姐還是沒有出門。以前她平均半個月就會出門一次。本想趁她出門時一起,去看看江大哥,問問清楚這一切到底怎麽迴事。大姐就快要生了,一張臉容光煥發,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而充滿生氣。大哥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日裏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姐。我和三姐常常站在一旁偷偷地笑。可是我知道,三姐和我一樣,也都羨慕著那樣的幸福。我跟三姐忙碌而快樂地生活著,除了在細雨霖鈴的黃昏三姐哀傷的眼神,除了在花好月圓的夜晚我枕邊的眼淚。直到有一天,門前蜿蜒延伸的小路盡頭傳來蹬蹬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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