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綿綿的小雨。我最不喜歡下雨,到處都濕漉漉的,看不到太陽,也不能出去玩。可是我現在突然喜歡起那纏纏綿綿扯不斷的雨來,坐在窗前,支起下巴望著遠處迷迷蒙蒙的山山水水,好想雨就這樣一直下下去,不要停。聽,那是雨落地的聲音,聽到了嗎?雨碎掉的聲音,輕輕地歎息?我笑了,看,世界上傷心的人不是我一個呢,我一點也不孤單,這些天上下來的小雨點會陪著我,和我一起哭。臉上開始潮濕,想是那調皮的小雨不忍讓我寂寞,偷偷吻上我的臉頰。

    “夢兒。”窗前出現一把藍色的油紙傘,靜靜地站在那裏的蘭花一般的婦人,是娘。

    我咧開嘴,“娘。”

    娘推開門,收了傘進來,輕輕地掩上窗,拿出那帶著娘溫暖的香味的手帕,輕輕地在我臉上擦拭。

    “娘,我沒哭,那是雨水呢。”我退了一步,用衣袖在臉上胡亂地摸了摸,然後笑著看著娘。

    娘低低地歎了口氣,拉著我在床頭坐下。

    “夢兒,你看你這些天都瘦了,娘看著心疼。”

    “娘——”就這一句,我就再也不想裝著可以笑,撲到娘的懷裏失聲痛哭。

    娘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夢兒,感情的事最是強求不得,你,不要執迷才好。”

    “娘,我認識得比她早,喜歡得比她多,為什麽是她不是我?”

    “孩子,愛情沒有先後,沒有對錯,不過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遇到了對的那個人,如此,便是愛情了。你不要執迷於不屬於你的感情裏,要學著去幸福。”

    “可是娘,沒有了二哥,我要怎樣幸福?”

    “傻孩子,總會有那麽一個人會讓你幸福,既然不是你二哥,那一定會有別人。”

    “怎麽會是別人?娘,不會是別人了,不會再有別人了……”

    “若含那孩子,就跟他爹一樣,看似溫柔多情,卻最喜漂泊,不會為人停留。現在他願意為芊芊停下來,兩個孩子也不知是吃了多少的苦。夢兒,你那麽喜歡二哥,不希望他幸福嗎?”娘隻是靜靜地講述著,似乎並不在意我是否在聽。

    “娘——”我知道娘想告訴我他們共度風雨,曆經磨難,所以情比金堅,此生不渝,想讓我放了這無望的念想。我也希望自己可以輕輕地放下,可是娘也說了,感情的事最是強求不得,我也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心,愛了就是愛了,還能怎樣呢?

    “好孩子,答應娘要努力地快樂,娘隻想看著你們快樂。”

    娘捧起我的臉,輕輕拭去殘留的淚痕,望著我慈祥地笑了,笑容裏滿是鼓勵。

    “嗯!”我使勁點點頭,破涕為笑。娘,我會努力地快樂,我快樂了二哥才能更幸福,我希望二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心中的苦澀,怎樣才可以掩藏?

    娘摸摸我的頭,起身走了兩步,“天色不早了,該是吃飯的時辰了,走吧,吃飯去吧。”

    這幾天我都不肯和大家一起吃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在那張桌子上把一頓飯吃完,每日裏都是三姐把飯端到屋子裏來。可是,我不能再讓大家為我擔心了,不能讓大家因為我一個人的哀傷而不快樂。

    “好。”我在衣櫃裏翻出雨傘,和娘一起出門。

    在路上,我想起剛剛聽娘說二哥他爹。我們不是都是孤兒嗎?為什麽娘會說起二哥他爹,娘認識他嗎?

    “娘,你認識二哥的爹啊?”我試探著輕聲問道。

    娘停下腳步,沒有迴答,隻是那雙眼裏閃過從未有過的躲閃,然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傷,就算隔著這細細的雨幕,我還是看得分明。

    “認識,是個故人。”好半天,娘終於出聲,繼續往前走。

    “那……那二哥的爹是什麽樣的人呢?”

    “太久了,都不記得了。”娘沉沉地歎了口氣。我看娘不想提起,也不敢再問。

    和娘到聽雨軒的時張嬸正等在門口,一見我們,忙笑著招唿“夫人,小小姐,大家都等呢。”

    我偷偷抬起頭,看見大家神色如常,才抬起腳跟在娘後麵走了進去,挨著娘低頭坐下,大家也圍著桌子各自坐下。

    “今天可好,這聽雨軒既可以用飯,也可以聽雨。”三姐嘻嘻地笑著,“七妹,你一直欣賞不來,今天三姐我就好好給你講講。”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我終於抬起頭,嗔了三姐一眼,“三姐,你就知道取笑我,這雨我也是聽得來的!”怎麽會聽不來呢?聽不來雨,隻是因為沒有觸動到心底的憂傷。

    “對對,聽得來,聽得來,你聽那雨在說:‘煩死啦,又不能出去玩!’”大姐一邊捋了捋袖子,一邊打趣我。大哥見狀,忙幫著把大姐的袖子捋得高了點。看著他們甜蜜的樣子,我真的很開心,看,其實大家都很幸福,我這樣為的是哪樁呢?

    “七妹,來,你最喜歡的燉鯽魚。”我愕然抬頭,二哥正夾著一塊兒鯽魚放在我碗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錯愕地看著二哥。二哥叫我七妹?嗬嗬,二哥他叫我七妹呢,我不再是他寵著的夢兒了,隻是他的七妹,七妹而已。

    “愣著幹嗎?你不喜歡吃鯽魚了?快吃吧,不然你二嫂該責怪我不知道照顧家人了。”說著,朝顧芊芊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這才認真地打量二哥身邊的那女人,發現她也在小心地打量我。那日的情形,她怕是也明白了吧,她這番小心翼翼地打量,又是為哪樁呢?

    “二嫂。”二哥都不叫我夢兒了,他叫我七妹,我還能說什麽呢?萬幸二哥還是和以前一樣給我夾菜,我該滿足了吧,能分得他哪怕是一點點的主意,於我也是好的。二嫂,嗬嗬,就算我再怎麽不願意承認,再怎麽排斥這個陌生的稱唿,她終究是我的二嫂了。我不能讓二哥難做,所以終是輕輕叫出了口。

    大家詫異地看著我,然後都是欣慰的笑。顧芊芊也笑了笑,可是她好像並不知道該怎樣笑,隻是輕輕地扯了扯嘴角。旁邊的二哥卻是一臉興奮,輕輕地誘哄著,“芊芊,你笑起來很好看,再笑一個。”

    她果然又笑了,嘴角彎得深了些,那一瞬間,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真的好美,難怪二哥會願意為了搏她一笑費盡心思。

    “七妹,芊芊終於笑了,都是你的功勞。”二哥的臉上洋溢的是滿滿的幸福和滿足。我卻隻能偷偷苦笑。二哥,你幸福就好了,能幫你逗她笑,我也是願意的。我笑著看著他們,心裏還是很疼很疼,疼得我就快笑不下去了。

    “多吃點,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待我低頭,發現我的碗裏已經堆滿了我愛吃的菜,三哥在一旁寵溺地笑著。

    “吃飯,吃飯。”娘也笑著招唿。

    我感激地衝三哥笑了笑,低頭開始吃飯。我感激三哥這些天的陪伴,也感激他剛才那句話,讓我不必再笑下去。

    那天以後,我每天的功課就是讓自己學著接受二哥不再屬於我的事實。是的,二哥不再屬於我,也不會屬於我了,雖然他們並未正式成親,二哥卻急著向大家宣布顧芊芊會是我們的二嫂,時時刻刻地傳達著她跟我們是一家人的訊息,努力地讓她融入這個家。對事事都淡然的二哥,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殷勤,時時事事相陪相伴,那小心翼翼而又無比滿足的神情,讓我不忍去看。這樣子的二哥,我又怎能騙自己相信他還會屬於我一個人?上次二哥迴來,那樣深刻的蛻變為的就是顧芊芊吧,可惜我太過天真,一直沒有明白。

    我還是會經常望著他們的身影發呆,也會在他們不經意迴頭的時候燦爛地笑。我習慣了這樣的自己,分不清真的還是假的,心還是會疼。可是三姐說得對,就算天要塌下來,那麽至少在前一天,我們還可以有最後的快樂。何況,天並沒有塌下來。

    於是我試著讓自己的心不去感受,每天都很開心,很快樂,沒心沒肺地笑,直到大家都相信我已不再傷悲,相信那隻是我兒時的盲目的愛戀,現在終於想明白放下了。而我,也以為自己真的不憂傷不絕望了。你看,我笑得多快樂,比以前還快樂!隻有夜深人靜時,枕邊的濡濕會告訴我,那種痛,從來沒有過去。

    我開始走出我的屋子,才發現整個院子裏張燈結彩,大家已經為春節做好準備了,隻是我一直渾渾噩噩地不知曉而已。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家人的好,他們努力地想讓我感覺到一切都不曾改變,我還是那個大家都寵愛著的七妹。這麽多年來我都把這種寵愛當作理所當然,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其中的難能可貴,心裏一點點地溫暖。

    這日裏太陽溫軟暖和,我坐在屋子前的臘梅樹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琴弦。好久沒有彈琴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彈出怎樣的曲調。

    “七妹。”聲音冷冷清清,又帶著些不確定。這個聲音我聽得並不多,卻決不會忘記。我認識的人,隻有一個會有這樣的聲音,那是我的‘二嫂’。

    我按下琴弦,起身迴頭,看見高瘦清雋的她有些局促地站在不遠的地方,高大的臘梅樹上幽香的花兒等不及春天的歸來,已經謝了,滿樹的嫩綠昭示著盎然的春色。那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我心裏苦笑一聲,還是迎了過去,調皮快樂地笑著,“二嫂,你怎麽來了?這邊坐吧。”

    我想去觸摸二哥喜歡的那雙手,想知道那是怎樣的一雙手讓二哥想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我不敢,她渾身上下都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雖然已經極力隱藏,我還是感覺到了。

    “聽若含說你叫夢兒,我可以叫你夢兒嗎?”坐在我旁邊,她小心地開口。那聲音,太過小心翼翼,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失去,讓人不忍拒絕。

    “當然,二嫂喜歡就好。”夢兒這個稱唿於我,已不是別人的專屬,那它就隻是一個符號,誰叫不一樣呢?

    好半晌,她都沒再開口,我才想起這個二嫂不愛說話。二哥曾告訴大家她還不習慣與人相處,希望大家可以幫著她,照顧著她,讓她感受到家的溫暖。既然是二哥想要的,我願意去做。我願意在她麵前扮演一個活潑快樂的七妹,隻要她快樂就好。她快樂了,二哥才會快樂。

    “二嫂喜歡什麽曲子,夢兒彈給你聽好不好?”我也不知道該對這樣一個我本該討厭的人說些什麽,況且我們並不熟悉,可是她冷清的麵龐總帶著抹不掉的沉重的哀傷,惹人憐惜。就算不為了二哥,我也有衝動想要去了解她,抹去她的憂傷,去讓她快樂。

    她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表情,雖然隻是一點點。我看到她在笑。“好。”

    這算是迴答嗎?

    我想了想,撥動琴弦,雪竹琳琅,河柳抽芽,是‘陽春白雪’。 我注意到她的眼裏閃過一絲訝然,而後是了然,一曲終了,我終於在她的臉上看到了笑容。那是真正的笑容,一張俏臉雪融冰消,化作潺潺春水,瞬間生動了起來,萬千世界的所有山水精華,也比不上那刹那的芳華。我想她聽懂了。我望著那樣一張臉,不由自主地想要多說話,我給她講我童年的趣事,講山裏的歲月,隻想讓她輕鬆地笑。而她,隻是認真地聽,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幹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在我講到我跟三哥小時候為了爭一顆野果互相廝打的時候,她終於笑出聲來,那是冰河水溶的聲音,風吹動風鈴的聲音,迎春花舒展吐蕊的聲音,動聽極了。她的臉上是一種悠然神往的表情,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把這些快樂都分給她。

    漸漸地,她也開始說話,她說的第一句是“夢兒,我有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我愣了愣,才鼓起勇氣上前挽住她的手,“以後我就是你的妹妹。”我發現她並不是不愛說話,隻是似乎在以前的歲月裏都極少說話,經年累月,才變成了現在這般冷冰冰的樣子。我沒法想象那是什麽樣的生活,沒有聲音,也沒有笑。但我知道,我不會想要把二哥從他身邊搶走了,永遠都不會。

    我看著她,想到二哥和她都是這樣,讓人心甘情願地隻想讓他們幸福,他們真的是天生的一對。

    等到張嬸招唿大家吃飯時,她才訝然起身,臉上閃過一絲赧然,想是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說了這麽多話。

    那以後,她會經常地來找我說說話,盡管她的話並不多。我們竟這樣奇妙地熟悉起來。談話中,我知道她住在以前大姐的屋子,奇怪她都住了那麽久,我現在才知道。若憶園仿佛又迴到了最初的時候,隻是我多了一個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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