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閔元年十月。


    永嘉和孝公主下降於太師府長子、中書侍郎納蘭賢拓。


    新帝為表慶賀,下令當月賦稅全免,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自芙笙出嫁後,賢玥總覺著幾日來閑著無事,畫亦作的有些厭了,抬頭瞧著殿外的天色晴好,便喚了汐嵐與花茵帶著悅嵐所製的幾樣糕點,一同去壽康宮探望姨母。


    斕秀宮離壽康宮並不甚遠,賢玥今日難得興致便未傳轎,而是穿過明廊沿著協心湖一路走去。一路上花茵眉飛色舞地和大夥兒說著趣兒,汐嵐在旁被逗得咯咯直笑。


    賢玥神色淡然,這幾天雖然她,但自始至終,寂澤修和阮瑾儀的事依舊猶如毒蛇般攀在她的心頭……


    走至禦花園附近時,忽而隱約地聽到有人在爭論什麽,花茵和汐嵐頓時噤聲。


    汐嵐正打算靠著假山走近,一個尖銳的女聲霎時在眾人耳邊乍起。


    “我堂姐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這幾株菊花可是堂姐讓我來摘的,這花自然也是要留給皇上看的。你們是什麽人?竟敢來和我搶!”


    汐嵐嗤之以鼻,沒好氣地拂開與之相隔的幾株紫竹,隻見一個橘紅色宮裝的宮婢正叉腰指著對麵二人。由於隔得遠,那幾人的容貌都不甚清晰,她隻得更探近了些,嘴上暗自嘟囔,“尚衣局如今是怎麽了?什麽顏色竟都拿來給下人製衣服……”


    “我家主子是敬恬太嬪,論起來是你家小主的長輩,份位也高於你們主子,憑什麽這花就要讓給你們?”


    原是慕容蝶盼!


    賢玥一時來了興致,示意花茵亦上前探尋。


    花茵上前望了兩眼,便。她認出了那個穿著豔色的宮婢,是現今留月閣內侍候的金璐,那麽她口中的堂姐,就是福貴人金婉元了。


    “太嬪,太嬪算什麽?你家主子一生也隻能做個太嬪,你也隻配做個丫鬟,可我堂姐不一樣,等日後她為陛下生個一兒半女,指不準還能登上四妃之位!而且我堂姐早就答應我了,隻要我乖巧會辦事兒,今後她還會將我也獻給陛下。等著吧,我遲早也是陛下的女人,到時候我步步高升了,你們可別賴著臉來求我!”


    賢玥心內忽然泛起股極度的厭惡,但憑這般資質,亦想做澤修的女人……


    “雁兒,走吧。”蝶盼神色淡淡地拉住身邊仍有些憤憤不平的少女意欲離去,自始至終都沒看過一眼那衣著豔色的宮婢。


    “這才像個話嘛,都是太嬪了就老實點,摘這麽嬌滴滴的花做什麽,難不成還想勾一把陛下?哈哈哈哈哈……”


    “你,你別欺人太甚!”雁兒急得直跺腳,圓圓的小臉漲得通紅,看著竟像是快哭出來了一般。


    若是平日遇上此等鬥氣紛爭,賢玥自是一笑而過、視為無物。


    可今日這出,著實讓她都看不下去了。泱泱大國,數百年來倫理綱常井然有序,可如今一向最為嚴苛的寒寂城內怎會出現如此目無尊長之人?


    賢玥眉頭微蹙地喚過汐嵐,在她耳畔邊低語幾句。


    汐嵐仔細記著,忙忙點頭應允。


    “欺負你們?誰看見了?沒人看見。”金璐得意地攤手大笑,轉身正欲采花。


    正是此時,汐嵐領著斕秀宮一眾侍從沿著一旁的拱橋踱步上前。


    汐嵐的姿容清秀雅麗,又是妙齡,但此刻尚宮官服在身、步履端莊,威嚴氣勢一時間也不少半分,舉手投足間更是沉穩老練。


    “摘!”


    汐嵐長袖一揮,一聲令下數十宮人即刻有序地排至花前,有條不紊地折起了園內開的正好的萬壽菊。


    方才還在園中飛揚跋扈的金璐,此刻頓時被怔得愣在一邊。望著宮人手中一支支被折下的整齊花枝,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可一出聲音量卻明顯降了八度,“你們是哪個宮裏的?”


    汐嵐聞聲自是紋絲不動,采摘的宮人們亦恍若未聞。


    無人迴應不說,一時間竟沒人朝她望來半眼。金璐偷瞥了眼站在一旁嗤之以鼻的雁兒和那若有所思的敬恬太嬪,頓時覺得好沒麵子,心裏瞬間燃起了把無名火。


    汐嵐平日裏隨著賢玥,亦不常出宮。金璐左思右想,到底是瞧著汐嵐眼生,此刻便也壯起膽來,三兩步便走到她麵前厲聲道,“這些花我堂姐福貴人一早便吩咐要了,可是要留著給陛下來賞看的,你們到底是哪個宮的?怎可光天化日下的前來明搶?”


    “你是誰?”


    金璐黯淡的麵色頓時一揚,像是亟不可待地脫口而出道,“我可是留月閣福貴人的親堂妹,貴人的貼身宮女金璐。”


    汐嵐端起花枝,對著日光仔細地檢驗著宮人們折下的花盞,“哦,原是下人的下人。”


    金璐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雙牛鈴般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你說什麽?”


    汐嵐眉角一揚,字如吐珠道,“說是你下人的下人。”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詆毀我家貴人,你這下作胚子還有無貴賤之分!”金璐氣急敗壞地揚起手,正想朝汐嵐揮去,一旁眼疾手快的劉真一把攔住了她,順勢用力地將她推倒在地。金璐一時摔在了泥堆裏,裸露的手臂被枝幹劃了道不淺的口子,血珠即刻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豔色的衣裙亦瞬間被染得汙濁不堪,頓時好不狼狽!


    不遠處看著好戲的雁兒一時沒忍住,竟咯咯地笑出聲來。


    金璐怒極,手臂在空中胡亂地揮著。自堂姐金婉元受寵入宮以來,她還沒受過這般的委屈,“你們,你們實在欺人太甚!我一會便去內務府稟報掌事公公,看他如何來扒了你們的皮!”


    “劉真,那你便隨她一同去,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告訴鄒公公今日的始末。”汐嵐美眸一揚,望著仍然大言不慚的金璐,“忘了告訴你,你嘴裏的下作胚子,可是陛下親封的三品令人!”


    待走近了些,賢玥才徹底看清了那金璐的麵容,倒不想眼前那跋扈宮婢的姿容竟比她想象中還差上三分,膚色暗沉不說,豔色的衣裙更顯得體態臃腫,五官亦無一過人之處,亦不知她從哪來的妄念今後能被澤修中意……


    倒是慕容蝶盼今日的裝扮真真是讓人眼前一亮,碧色的飛蛾葉繡花長裙輕瀉於地,雙頰蘊著若隱若現的紅扉,眸光楚楚,但眉宇間又隱隱透出一股書卷的清氣,整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就恍若那清靈透徹的傲雪寒梅,美而不嬌。


    金璐聞言大駭,整個人臉上頓時一片灰白,餘光瞥見朝這頭緩緩走來眾星捧月般的賢玥,此時也不顧三七二十一便淒聲呐喊道,“這位菩薩娘娘救我,我是福貴人的堂妹,這幫奴才要對我濫用私刑!”


    汐嵐輕笑側身,領著一眾宮人恭敬地向賢玥俯身行禮。


    賢玥眉頭微蹙,怎願與她多費口舌,一向人精兒似的劉真瞬間會意,轉頭便招來兩個內侍,即刻便將攤在地上的金璐捂了口鼻拖了下去。


    而此刻被內侍拉扯出的金璐自是駭到了極致,盡管嘴已被捂住,但手腳仍賣力地撲騰著,一旁的花茵一不留神便被她拽住了衣裙,虧得邊上的汐嵐瞬間眼快扶住她,否則真真是免不了要栽下個大跟頭。


    望著被拖得愈來愈遠的金璐,花茵心有餘悸地站穩道,“真的要將那個人交給內務府嗎,以她的罪名怕是要杖斃的,這麽做咱們斕秀宮會不會得罪了福貴人……”


    汐嵐礙著蝶盼主仆仍在不遠處,於是便輕拉著花茵的衣袖細語道,“那金婉元如今再得陛下喜愛,也不過是個下等出身宮婢,咱們小姐堂堂世家千金,又怎需與這等人相提並論?”


    花茵聞言垂下頭來,神色悄然黯下了三分。是啊,娘娘向來連陛下都無所畏懼,又怎會怕一介有幸得寵的宮女呢……


    然而幾尺開外的雁兒有些激動地小跑至玉蘭樹下的賢玥身前,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卵石地上,“奴婢在此謝過賢妃娘娘。”


    賢玥微笑抬手,示意汐嵐將其扶起。


    汐嵐動作自是麻利的很,她和顏悅色地將雁兒扶起,還不忘用帕子細心地替她拂去衣擺上的點點塵土,“今後若是你們小主再受了什麽氣,就來告訴斕秀宮我們,我們娘娘自當是向著你們的。”


    雁兒的一張清秀的小臉兒頓時閃過一絲訝異,爾後立馬拚命地點著頭道,“是,是,賢妃娘娘當真是菩薩再世,慈悲心腸!”


    方才靜立一旁的慕容蝶盼此刻亦規矩地上前向賢玥緩緩福身道,“嬪妾多謝儷賢妃。”


    賢玥並不急著和她客套些什麽,目光倒是轉向了雁兒手中那一籃色澤明麗的花瓣,“太嬪這是要製茶?”


    還未等蝶盼啟聲迴應,雁兒便舉著花籃笑容甜甜道,“娘娘,咱們小主是要用它做菊花延齡膏呢。西坤殿的晉德太妃最近有些胸悶目乏,小主便想著做一些延齡膏遣奴婢送過去。”


    賢玥心上驟然一暖,最近因為家族之事她已許久未曾關心過姨母,心內自是愧疚一片。不想這壽康宮中不甚相熟的敬恬太嬪對姨母還有上幾分用心,倒也實屬難得。她幾步上前扶過蝶盼,柔聲問道,“你懂藥理?”


    “是,略會一些。”蝶盼神情淡淡,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今日娘娘解圍之事,嬪妾自會銘記在心。”


    “本宮並不為你的感激而來,”賢玥見其態度疏離,倒也不甚意外,她唇角猶含笑意道,“在這宮中做了逾越規矩的事,自是理應受罰的。”


    “娘娘這般賞罰分明,自然是好的……”


    賢玥自然明白她的心結所在,此刻也不欲繞彎道,“你和麗安貴太嬪很是交好?”


    蝶盼望著不遠處因方才爭執而墜落在地的花盞淒然笑道,“寰姐姐此生都未曾快樂過一瞬,或許離去,也是對她最好的解脫……”


    答非所問。


    “是,她是可憐人,”賢玥的聲音不自覺冷下了幾分,“可在這寒寂城中,又有幾個不是可憐人?”


    蝶盼似乎怔了怔,半晌後方迴過身來,神色定定地望向賢玥,聲音不響不輕道,“至少在我眼中,娘娘就曾不是。”


    聽聞此言,樹蔭下候著的宮人們自是麵麵相覷,大氣亦不敢再出,周圍頓時噤聲一片,園中唯剩微風輕掃落葉的沙沙之聲。汐嵐更是略為不耐地蹙起眉,迴身令其一眾全全退至園外等候。


    “那如今呢?”


    “娘娘似乎和嬪妾想的不太一樣。”


    “一樣或不一樣又有什麽關係,人總是會變的。本宮今日或許心慈到連地上的一隻螞蟻也不忍踩踏,可明日若有人欲傷害到本宮的父母族人,那麽賜他鴆酒一杯又有何妨?”


    忽有清風拂麵而來,賢玥稍頓了頓,麵色卻猶然平靜如水,恍若此刻所敘的一切與她並無太大關聯。當下亦已入秋,雖然園中仍有花木所存當好,但眼前幽幽徑上的五彩落葉亦已紛紛不絕,諾大的皇家園林到底還是難逃些許頹唐之氣。


    賢玥輕抿著唇,徐徐地垂下臉來,繼而輕撫著耳垂下圓潤至極的青石色海水耳珠。微風自來,繡工絕倫的裙裾自然向後吹去,妙曼修長的身形頓時顯露無遺。日光清明,仿佛上天也眷戀著眼前的稀世容顏,就連光影投射在她芙麵上似乎都更溫柔繾綣幾分……


    是啊,就算如今在他人眼中看來慘淡又有什麽關係呢,到了春天,這裏必將又會綠柳如絲、百花爭豔、彩蝶紛飛,再度成為整個寒寂城最美的存在。


    “不過,慕容小姐,本宮倒是很喜歡和你說話……”


    “那麽如此,便是在下的榮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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