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因為家事的情緒波動當夜失眠,第二天去鎮上點卯時遲到遭到建築隊領導嚴厲批評,隨後去憲兵隊幹活又被痛罵,一整天心不在焉的他從三樓高的建築上摔下來,被鋼筋穿透了一條腿。


    憲兵隊的醫院不容許中國人住院,所以才打電話通知家屬,讓母親將父親接走。如果父親不是建築隊的人,尋常的勞力受了不可治愈的傷就會被直接扔在大街上。


    父親在家躺了半個月花了不少的醫藥費,都是母親向三裏屯的鄉親們東拚西湊借的。


    那時的醫療衛生不好,尋常小傷小病要了人命的事情屢見不鮮,母親請了不少大夫來看父親的腿,終究是保住了命,卻從此成了殘廢。


    母親有一次偷偷帶著我去了趟鎮上找姥爺要錢,被姥姥姥爺轟出家門,去找舅舅也沒要來一分錢,她帶著我迴來的時候眼神特別迷茫,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每每想起,心生絕望。


    父親因為殘疾丟了憲兵隊的工作,而那個年代,瘸子想要找份工作幹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趙富貴認識一些鎮上工廠的老板,他想要幫父親介紹進廠,可父親卻拒絕了,因為腿的緣故工廠不給父親上流水線,隻能安排看大門或者看倉庫,一個月十五塊錢,一旦遇到緊急事故他還沒法處理,相當於個擺設。


    父親是個好麵子的人,除了母親的事情上,他從未丟過臉。


    父親也就是從那天起再沒笑過,永遠都板著一張臉,看見母親的眼神都充滿厭惡,他們晚上同床而不同枕,就連被窩都是分開的。


    父親時常對母親說的話就是:“這下你滿意了?”


    母親從不反駁父親,甚至父親有時歇斯底裏大吼她時也裝作沒聽見,他每天照顧父親的起居,每天依舊是在五點鍾起床,打掃院子,收拾家務,等我和江生快起床時再開始做飯。


    父親也想過去找一些能幹的手工活工作賺錢,但他幹慣了工地的工作,雙手粗糙不堪,也不靈活,編鬥篷編魚籠都編得不好,被人辭退了。


    父親也和屯子裏的木匠學過幾天手藝,最後也是悻悻而歸。


    父親每次拄著雙拐從屯子口路過時總會行色匆匆又不抬頭,生怕別人看見自己,又生怕自己看見別人。有一次他走得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村民們過來扶他時,他大聲地讓別人滾開,眼睛通紅,像是要殺人一樣。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父親開始酗酒,他每天都將自己喝得暈乎乎的,動輒就會譏諷母親和江生幾句,有時喝得爛醉如泥,吐得到處都是。


    有一次江生受了父親的氣,委屈地跑到院子裏跟正在燒火做飯的母親說:“媽,他都這樣了為什麽我們還不走?”


    母親一巴掌扇在了江生的臉上,他說道:“江生你給我記著,我以後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那個人是你爸!”


    江生捂著臉,看著眼前有些陌生的母親,又看向正坐在小板凳上寫作業的我,他哭著跑出門,說我們都變了。


    由於沒有經濟收入,我和江生年紀又小,不能幹活,父親終日酗酒,所以無論是家裏種地還是賺錢養家的事情都落在了母親的身上。


    母親起初在鎮上酒樓找了個洗碗工的工作,可是她嫌錢少,不過家裏的花銷,再者父親的腿時常會疼,腿骨沒長好,一旦沾水或者陰天就會疼得要命,因此母親辭了洗碗工的工作。


    那時母親帶著我去鎮上,我看見她挨家挨戶地問缺不缺人,人家看她一個女人給的工錢根本就不高,母親不滿意,最後到了黃包車租賃公司。


    我站在公司門外,聽見母親對一個中年人說道:“我力氣大,拉車沒有問題,我男人病了,需要錢。”


    那中年人說道:“大姐,咱這是拋頭露麵的活,賣的可不僅是力氣,不可能招女人的。”


    母親說道:“凡事都有個特例嘛,也許我跑起來不比男人差。”


    “你趕緊走吧,別在這耽誤事兒。”中年人有些不耐煩,擺手讓母親出去。


    母親出了門笑麵盈盈地跟我說:“江絨,我想到了一個好工作,就去編鬥篷。”


    那時北平城中有幾個賣鬥篷的攤位,一個鬥篷賣五毛錢,編一個鬥篷能拿一毛五的手工費,母親向來手巧,一天編二十個沒問題,這樣一天下來能有三塊錢的收入,比父親在工地上幹活收入都要高。


    屯子裏的女人聽說母親編鬥篷這麽賺錢,也都興衝衝地去編,隻是他們一天忙下來累死累活也編不出來五個,手上還常常被劙出幾道血口,熱乎了一陣也就不敢再幹了。


    母親的手指頭上常常裹著布,有一次她切菜時辣椒濺到手上她用井水泡了很長時間,我看見她的手上的皮沒有一塊完整的,看起來就像被刀風刮得一樣。


    那段時間家裏的日子特別難熬,不僅是日子上,更多的是精神上。


    有時候我會突然被江生蹬醒,見江生滿頭大汗,或是瑟瑟發抖,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噩夢,他以前睡覺向來安靜,睡覺時什麽樣醒來就什麽樣,眉眼彎曲的弧度就像是月牙一般。


    家裏一連兩個月都沒吃過肉,母親有時候從鎮上下班迴來得晚,他就讓江生自己做飯,江生不喜油煙味,更不想讓我身上染了油汙,甚至燒火時都不讓在跟前。他經常把自己的小臉抹得到處都是灰,家裏的衣服也是他洗。


    我和江生在那段時間裏瘦了不少,沈阿娘見江生瘦了特別心疼,把江生和我拉去他家吃了幾次飯。


    有時父親睡到下午才起來,江生放學迴家還要再做飯給父親吃。


    江生再也沒了以前的意氣風發,有時和別人打招唿時也顯得無精打采,小五看得心疼,有時同桌王虎給他的零食他都不舍得吃,下課後會悄悄塞在江生的桌肚裏。


    我們家的事不知道被誰傳到了班裏,有人注意到以前江生穿衣時一直都是一塵不染,頭發也向來整齊,而今江生的衣服上會有一丁點的汙漬,頭發也偶爾會翹起來一撮。


    他看起來還是那麽好看,卻不再像以前那麽高不可攀。


    江生下課去一趟廁所再迴來時桌肚裏經常會多出來一些小零食和水果,一些小女生會抄一些小情詩塞給江生,若是江生多看她們一眼,她們都會興奮得臉紅一整天。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因為母親到鎮上賺錢養家,父親終日酗酒,所以家裏的土炕根本沒人燒,冬天來臨前父親和母親也沒打炭,就算是有炭也沒人換。


    母親和父親談了幾次話都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母親有時不想聽父親嘮叨就會走出門,若是牛愛花看見,就會嘲諷母親兩句。


    有一次牛愛花指著母親說道:“喲,張秀梅你瞧瞧你這委屈樣,你男人現在罵人比老娘還要彪,這就是你自己造的孽!”


    母親成天受氣,被父親責罵還要被牛愛花嘲諷,也就迴了兩句嘴,她以前怕父親怪她跟牛愛花一樣是個八婆,從不跟任何鄰裏拌嘴,如今他在外受累,在家受氣,出了門還要被牛愛花罵自然受不了,於是和她吵了起來。


    兩人很快由吵架變成了打架,母親的臉上被牛愛花抓破了好幾塊皮,牛愛花說道:“連你娘都罵你是賤女人,自己家的錢你都拿出去給別人,你還拿錢給我男人,你到底是什麽居心?你把你男人害成這樣,都是咎由自取!這就叫報應!”


    母親和牛愛花的矛盾很快傳遍了三裏屯,小五放學迴家後被牛愛花明令禁止以後不得再跟江生玩。


    小五自然不讓,放下書包依然去找江生。


    那時我站在家門口,見小五走過來,就說道:“小五,你以後別來找我哥了,你媽打我媽。”


    小五說道:“大人的事情跟我們小孩子無關。”


    母親在院子裏收拾東西,叫了聲江生的名字,語氣中帶著警告。


    我看向江生,江生抬起頭委屈地說道:“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哦。”小五應了一聲,轉頭就走,他背著我們不停地抹眼淚,一聲不響,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之後的幾天上學,小五一直沒和我們一起走,他似乎是有意躲著我們,上課下課都趴在桌上睡覺,若是班上有同學被高年級的學生欺負找他幫忙,他會去把人家打得很慘。


    趙大海兩頭難,有時跟江生一起走,有時和小五一起走,小孩子有矛盾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勸和。


    後來的一次下雪天,秦長卿來到學校請張先生去廣和酒樓赴宴,特地讓張先生將江生也帶著,中午的時候江生被秦長卿帶走,一同坐著黃包車赴宴。


    那天放學後江生並未迴來,我和趙大海被一同留下來打掃衛生,出校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傍晚。


    江生是被秦長卿親自送迴的三裏屯,那時母親還在鎮上沒迴來,江生一邊生火做飯一邊讓我把屋裏父親吐得滿地的汙穢打掃幹淨。


    我看著院子裏飄飄灑灑的小雪問:“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江生皺著眉頭,說道“忘了。”


    “今天是小年。”我扭捏著說道。


    江生哦了一聲,然後繼續生火做飯。


    我轉過身的時候淚流滿麵,心裏說不出的酸。


    我想起去年的時候,江生說過,以後哥哥每年都給你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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