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富貴將父親保釋出來後,兩人在鎮上的飯館喝了點酒。


    父親為了賺錢養家這幾年和村裏的朋友聯係越來越少,他看到趙富貴人到中年體態富餘,手上幹幹淨淨的,不像自己的手上全是老繭和皴破皮的傷口,心裏突然不是滋味,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


    父親看著趙富貴問道:“富貴,你保釋我花了多少錢?”


    趙富貴說道:“咱倆兄弟多少年了,還談這點小錢。”


    父親說道:“你不說我就問警署裏的朋友,就當我借你的,借歸借,請歸請,一碼歸一碼。”


    “隨你吧,什麽時候有錢再說,我又不急,就是看見你這樣,心裏堵得慌,你現在是不是缺錢,我先借給你點用著。”趙富貴說著就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


    父親搖頭,不要趙富貴的錢,他突然哭著說道:“咱從小一塊長大,村裏村外那麽多朋友,我怎麽現在覺得幹啥都是自己呢,自打我娘去世後,老江也一去不返,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好了好了,誰都一樣。”趙富貴拍著父親的肩膀,跟父親幹了一杯。


    那天趙富貴騎著大梁自行車,後麵帶著醉醺醺的父親,東拐西歪地迴了屯子。


    到了家裏後,父親指著正在做飯的母親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跪著跪著,跪在院子裏,不知悔改的東西,別逼我動手。”


    母親停下來,不知所措地站在鍋灶旁,父親冷不丁地一巴掌抽在母親臉上,咆哮道:“跪著!”


    母親立即跪在院子中,那時我和江生放學剛迴家,看到這一幕,江生喊道:“為什麽還要打媽媽!”


    父親哼了一聲,說道:“我想誰打就打誰,你能管得了我?”


    “媽,起來,我跟你到鎮上租房子住,不住他們家。”江生過去扶母親。


    母親不起來,也不說話,江生委屈地聳著肩膀,抹著眼淚。


    父親說道:“我打你媽,打江絨,就是沒打過你,你以為我是怕了你爸或者那個黎叔?告訴你江生,我之所以不打你是因為我瞧不起你,我沒把你當成自家人看過。”


    父親說完,猛地關上門,說道:“張秀梅,晚上這頓飯你沒必要吃了,跪在院子裏好好反省反省,你最好現在就發誓以後不跟你娘家那邊的任何人有往來,不然你可以試試,我這個人受不得刺激,到時候不僅要砍死你娘家,還得把江生砍死。你存著點錢準備棺材,別怪我沒提醒你。”


    “媽媽,我們為什麽不走?”江生搖著母親問道。


    母親自始至終都沒說話,沒有發誓,也沒求父親的原諒,父親倔,母親倔,江生也倔。


    夜裏睡覺的時候我偷偷跑出門將毯子蓋在母親身上,江生就蜷縮在母親身後的地上睡覺,身子凍得瑟瑟發抖。


    我叫醒江生,讓他跟我進屋,江生撇著嘴不理我,轉過頭不看我。


    我悄悄地出了門來到小五家門口,用石頭遠遠地砸向他家院子裏,臉盆叮當作響的聲音傳來,屋內很快傳來亮光,牛愛花睡眼惺忪地推門出來,將隔壁屋裏的小五叫醒問他在幹什麽。


    “媽,我睡覺呢。”小五不耐煩地說道。


    牛愛花迴到屋裏後,我小聲地喊道:“小五!”


    小五聽到動靜,推門出來,有些恐懼地問道:“誰呀?”


    “是我,江絨。”


    “江絨?”小五披著被單出來,趴在門縫上見我正站在門口,問道:“你那麽晚了來幹嘛啊。”


    “媽媽被爸爸罰跪,江生睡在院子裏快凍死了。”我說道。


    小五聽我這麽說,連忙開門跟著我迴家,江生見小五來了也不搭理,小五便不管江生是否生氣,把江生拖迴了家裏。


    第二天父親起床有些晚了,出門的時候已經豔陽高照,父親走的時候沒理會凍了一夜的母親就出了門。


    江生不知道怎麽勸母親,隻得去找沈阿娘,然後和我們一起去鎮上上學。


    沈阿娘將母親拉迴家裏後給她煮了碗粥,然後自己在一旁打花邊毛衣,沈阿娘說道:“妹妹啊,咱倆名字一樣,歲數也差不多大,實際上嫁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好人家。以前我在河南老家時家裏窮,我男人又沒什麽本事,隻會種地,又好賭,家裏存不下來錢,種地也基本上都是我幹活,有一次我娘家問我要錢,也沒說啥原因,我就把身上的錢全都給她了,我想著可能有啥急事,畢竟是我娘要的,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娘給我嫂子買坐月子的補品來著。”


    母親喝了口粥說道:“那畢竟是我娘和哥哥,以前對我並不差。”


    “理兒是這麽個理兒,事兒卻不是這麽個事兒。”沈阿娘說道。“男人們一直都說自古忠孝兩難全,實際女人更沒得選擇,你娘和你哥那頭是血濃於水,可你畢竟是嫁給了江正陽,又跟人家有了孩子,管他哪頭親,管他哪頭有難處,你得先管好自己,別到頭來兩頭都不是人。”


    “那我應該怎麽辦?”母親哭著問道。


    沈阿娘說道:“餓了就吃,病了就治,沒錢就等死,人還能怎麽個過法?在旁人看來你娘和你哥人品差,所以你幫他們就是幫錯了,如果他們名聲好呢,幫他們是對是錯?”


    母親說道:“我沒明白姐姐的意思。”


    沈阿娘說道:“意思很簡單,你哥犯了法,好賭欠了錢,那是他自己的命,做錯了事沒有受到懲罰,你從中幹預,就是壞了天理。你拿江生的錢給他還了債,你就是被背叛江生,這輩子也還不清,同時又背叛了你男人,讓他這輩子心裏有疙瘩。你哥要是能痛改前非也就罷了,不枉你得罪了所有人來幫他,可人家到頭來還嫌你給得不夠多,你想想現在,還有誰沒給你得罪的,我的傻妹妹,做好人不是這樣做的。”


    沈阿娘說著,放下手裏的毛衣,又給母親盛了碗粥,她繼續說道:“當年我想兩邊都照顧到,可到頭來兩頭都得罪了,大饑荒的時候,我娘家和哥嫂一家先走了,講都沒跟我講一聲,我何曾不傷心血濃於水說斷就斷?。可妹妹你得記著,滴水之恩才能讓人湧泉相報,湧泉之恩那不算恩,隻會把人淹死,閨女給娘錢財本就應該的,給不起你還要給那就是作踐自己。我曉得你心善,但是你的善心要有點主見。”


    那天母親和沈阿娘聊了很久,沈她們一直聊到下午,聊到我們放學迴到三裏屯的時候。


    那天的天空格外的藍,我們學校迴來的路上,江生本來一臉苦悶,可小五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總會纏著江生讓他跟著蹦蹦跳跳,江生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一些。


    江生向來是這樣,逆來順受,他總能很快適應身邊的環境,起碼看起來像是已經融入了新環境裏。


    而那個年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以為父親過一段時日就會原諒母親,母親還有機會為自己一時犯下的錯誤進行彌補。


    也許是父親前一夜喝了酒,也許是他最近心情波動太大,又或者他去憲兵隊的時候太晚了,所以才導致了災禍的降臨,總之父親的噩耗就這樣不期而至地傳來。


    那時母親還在沈阿娘家,見趙大海迴家,沈阿娘說道:“小孩們也都放學了,我看江正陽這兩天迴來挺早的,過一會兒等江正陽迴家我去跟他說說,日子還是得過的,這年頭沒點麻煩事兒那還能是過日子嘛。”


    沈阿娘話音剛落,門口的趙大海說道:“媽,有人打電話來,說是找江正陽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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