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生將手裏的冰糖葫蘆遞給喜兒,另一串遞給胡小猛,說道:“師兄,你也吃吧。”


    “不了,你吃吧。”胡小猛連忙擺手說道。


    江生看見胡小猛的喉結的蠕動,說到底胡小猛也才十三四歲,隻是長得高又黑了些,江生將冰糖葫蘆塞在胡小猛的手中,說道:“我在外麵吃過了,吃不下了。”


    “那我就吃了啊。”胡小猛麵色赧然地說了聲,咬了一顆上麵裹著糖的糖球,眼睛放光。“真甜。”


    “師兄你沒吃過?”江生問道。,


    胡小猛說道:“我哪裏吃過這東西,小時候家裏窮差點吃樹皮,有白米飯就知足了,我娘把我送到梨園後三年都沒來看我一次,如今年紀小也沒法上台賺錢,隻求著快點長大,能存點自己的錢。”


    江生沒想到胡小猛竟說了自己過往的事情,正當他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時,喜兒抬頭說道:“喜兒也沒爹娘,怎麽來這裏的都忘了。”


    “對了江生,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胡小猛摸著喜兒的頭問道。


    江生說道:“倒也沒多少,今天和小五和妹妹出去買了些吃食還剩下幾塊錢,師兄要是有的用就都給你了。”


    “不不不,這使不得,梨園弟子是不能存私錢的,不然要被師傅打死。”胡小猛說道。“好在你在梨園隻待三個月,師傅似乎也不打你,多少師兄弟都羨慕你。”


    “師兄,我想尿尿。”喜兒說道。


    於是胡小猛背著喜兒下路,江生跟在身後扶著,待喜兒方便,江生說道:“師兄,我就直接迴屋去了。”


    胡小猛點頭,背著喜兒說道:“你先迴去吧,洗洗睡覺明兒個趕早還要晨練,待會我還得下樓瞧瞧。”


    江生見喜兒朝他眨眼,就揮了揮手,徑自迴了弟子房。


    弟子房中師兄弟們並不像往常那樣亂成一團,江生拉開自己的被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厚實的紙袋,紙袋裏都是散裝的糖球,隻是少了一半。


    “誰吃我的糖球了?”江生問道。


    師兄弟們麵麵相覷,都搖頭。


    江生從梨園大街迴來時特地買了一大包的糖球,趁師兄弟們都在吃飯時將糖球藏在被子底下,沒想到這才一會兒不在就少了一半。


    見眾人都不敢承認,江生說道:“吃了就吃了,這些本就是買給你們吃的。”


    江生說著就從土炕的一頭發到另一頭,每人一顆,小鏟子接過糖球還甜甜地說了一句:“謝謝江生師哥。”


    “哼,剛剛皮猴一個人就偷吃了三個。”皮猴旁邊的一名孩童說道。


    “我哪有吃那麽多,你哪隻眼看見我偷吃的。”皮猴狡辯道。


    “你不僅偷吃了還說江生壞話,說他不會把糖球分給大家的!”另一個孩童說道。


    “你找打是不是!”皮猴指著那名孩童吼道。


    “好了好了,吃了就吃了,我沒放在心上,你要是愛吃這還有兩顆也給你吧。”江生說著把紙袋裏最後的兩顆放在皮猴床頭,。


    皮猴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天天針對江生,又偷吃江生的東西,江生不僅不怪他反倒是將剩下的兩顆糖球都給了他。


    師兄弟們先前偷吃江生的糖球時生怕被發現,還沒怎麽嚼就吞進了肚子裏,眼下將江生分給自己的糖球放在嘴邊舔了又舔,一個孩子當即就哭了出來。


    “你哭啥?”一旁的孩子問道。


    “太甜了。”那孩子說道。“這天底下除了悶豆子炒雞蛋,就數這糖球最好吃。”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起來,江生也不禁笑了笑,脫了衣服拿著盆到院子裏洗澡。


    “哎……”皮猴本想跟江生說話,見江生已經拿著盆出去也就沒再開口。


    過了一會兒,胡小猛走進弟子房,和師弟們說了幾句話,見江生所在的床位空著,轉頭看向院子裏正在洗澡的江生。


    胡小猛吹滅煤油燈,說道:“都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晨練。”


    胡小猛說完就關門上了樓,不一會兒江生洗完澡迴來,胡小猛正好下樓,手裏拿著一個幹淨的汗巾遞給江生道:“師弟,我新拿了條汗巾給你,剛洗完澡正好擦擦。”


    江生說道:“我那有一條汗巾,剛來的時候發的。”


    胡小猛說道:“沒看你的都髒了,肯定是旁人亂用了你的。”


    江生嗯了一聲,接過汗巾,胡小猛說道:“早點上床睡覺吧。”


    江生迴了弟子房後,皮猴起身踢了一腳江生旁邊的一名孩童,說道:“去去去,今晚跟我換窩睡。”


    那名孩童不敢反駁皮猴,隻得起身讓開,待江生擦幹身子上了床,皮猴突然想起白天龍師傅責罰他們時自己在旁邊瞧見大師兄脫褲子的場景,便說道:“嗨嗨嗨,各位師弟,今兒個挨打時你們今天瞧見壇子的雀兒沒有?”


    “那有什麽可瞧的,咱誰還沒有?”一名孩童說道。


    皮猴說道:“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他比我們大幾歲,大一些也是正常。”


    皮猴說道:“滴裏嘟嚕的,上麵長著毛,要不是師傅要打我我都嚇得叫出聲兒來了。”


    “長毛?”小鏟子說道。“我以前看過爹爹的,好像男人長大了都會長毛。”


    皮猴嗯了一聲,說道:“怪不得這半年師兄都不跟我們一起洗澡了,原來是害臊,我估計這就是那個什麽詞兒來著,發育,對,就是發育!。”


    江生聽著眾師兄弟們的討論,眼皮子漸漸支撐不住。


    到了後半夜,一陣陣輕哼聲將江生吵醒,江生睜開眼睛看向皮猴,皮猴齜牙咧嘴地說道:“我屁股被打開了花,現在覺得跟火燎似的,疼死我了。”


    江生皺著眉頭,說道:“那我去廚房拎一壺水來,你自己用毛巾蘸著熱水敷敷,這樣能好一些。”


    江生說著就起身到廚房拎暖壺,走過院子裏的時候正看見樓上的房間還亮著燈,倒也沒多想就迴了弟子房。


    皮猴趴在床上不方便下床,江生將皮猴的汗巾用熱水打濕,遞給皮猴說道:“你自己敷在傷口上吧,我要睡了。”


    皮猴嗯了一聲,將熱汗巾敷在屁股的傷口上,他哼哼唧唧地說道:“江生,還不行,又疼又癢,要不你去壇子房裏拿藥水來給我擦擦,我要難受死了。”


    江生點頭,剛剛正好瞧見胡小猛的房間裏傳來燈亮,想必是胡小猛忘了關燈,於是起身上樓,腳步很輕,生怕驚擾到房內熟睡的胡小猛和喜兒。


    由於梨園在日軍進攻北平時曾遭到一次破壞,除了必要的牆洞和屋頂翻修過,門窗上的小問題並未修整,江生透過二樓的房門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門內的一切。


    燈光透亮,床上的喜兒已經熟睡,隔板的另一麵,胡小猛正坐在床邊,右手不停晃動。


    江生不知道胡小猛在幹什麽,他大氣都不敢喘,也沒再看,站在樓梯上考慮了一會兒就悄悄地下了樓。


    迴到弟子房後皮猴已經趴在床上睡著,江生也就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胡小猛叫醒眾人洗臉刷牙,在龍師傅的帶領下走出梨園,順著梨園大街跑向遠郊,一路上眾師兄弟們都跟著胡小猛喊著號子,到了城郊的一條河邊,龍師傅將徒弟們帶到水草茂盛的地方,讓徒弟們喊著嗚唿哈嘿的練氣號子,或雄渾有力,或婉轉嚶嚀。


    江生起初還不適應,隻得跟著眾師兄弟喊的調子練嗓音,日複一日,直到兩個月後。


    這兩個月以來,我、小五、趙大海和王虎每個星期都會搭黃包車到梨園看江生,每次江生當著眾人的麵兒出門時梨園弟子們都特別羨慕,先不說小五和趙大海會帶些好吃的給江生,就算是跑出去躲躲懶也比將腿強行掰到頭頂上要強,有時連續的跟頭翻下來,早晨喝的幾口湯都能從胃裏噴出來。


    龍師傅雖然從不打江生,但是江生是個倔脾氣,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在這兩個月裏進步極快,竟能跟胡小猛做得一般標準,不輸任何人。


    梨園規矩裏打通堂的意思就是連坐,一人犯錯,全體受罰,江生雖說從不偷奸耍滑,但也總有練得不標準、累得偷懶的時候,被龍師傅瞧見了免不得打胡小猛幾下,讓他代為受罰。


    有一次龍師傅查夜寢,發現眾人都已經躺床上了江生還在院子裏洗澡,就將所有人都罰跪在院子裏。


    江生生氣,和龍師傅頂了兩句嘴,他向來不喜給旁人添麻煩,龍師傅不饒,氣得他眼淚嘩嘩的,當天晚上就收拾東西要走,被喜兒哭著抱著不給他走。


    喜兒大病初愈後便從胡小猛的房間搬到弟子房中,自從上次生病龍師傅便不敢再讓喜兒用冷水洗澡,每日都燒一壺熱水專門給他用以洗漱。


    喜兒天生一副好嗓子,任何音節語調都拿捏得極為標準,因生得玲瓏標致,語態神情也相對到位,所以龍師傅對喜兒基本功的訓練並不像其他人那麽大力度,平時犯錯更是舍不得打,打也是輕輕敲幾下以示懲戒。


    北平那時候的戲樓不止一家,教唱戲的地方其實也不止梨園一處,隻不過梨園最為有名,招的弟子也多。


    一些戲樓常請的大拿盡皆出自梨園,他們上了年紀後,在私下授徒時,有遵守祖訓的就會先到梨園請示龍師傅,雖說不論龍師傅準不準允人家都是要收弟子的,但這麽個師徒禮數該走還是得走。


    有唱戲天分的娃娃領到龍師傅麵前給他掌掌眼,敬一杯入門茶,也就算可以進行拜師禮了。


    戲樓裏已經成名的大角兒得意於自己新收的徒弟,自然就要和龍師傅最後的關門弟子們比,誰知這麽一比,武生沒有一個能有胡小猛那般氣概的,而唱花旦的角兒,一看喜兒和江生的長相,還沒開口也就失了光彩。


    喜兒的唱功技驚四座,每一個前來拜訪的角兒都誇他是天生戲骨,有祖師爺庇佑。


    江生在梨園雖然練得也有模有樣,但終究也才練了兩個月,架子才剛拿捏好,動作和神情略顯生硬。


    這倒不是江生不想練好,而是江生心裏覺得別扭,所謂花旦,畢竟是個女角,江生雖然想學唱戲,但卻是想主工小生,而不是工花旦。他以前在上海時家教甚嚴,規定男人一定不可以翹蘭花指,所以即便江生唱得八九不離十,每次動作卻僵硬得很,被龍師傅罵了不知多少次。


    喜兒看得心急,倒是沒想過江生這是要搶他的位置,私下裏還交江生挪步和捏指的訣竅,怎樣才能不顯得生硬,江生倒也沒直說,硬著頭皮和喜兒學起來。


    喜兒在麵對眾名角時毫無怯,一場戲唱下來也沒幾處可挑剔,於是應了一位名角邀請,在龍師傅的帶領下到北平的廣和酒樓搭了場戲。


    那名角卻是沒想到演出會如此成功,捧場的賓客不計其數,都要求那小花旦再唱一曲兒,喜兒的名聲便在這時候不脛而走。


    先前我說過,日本人中也有喜歡聽戲的,北平城橫空出世了個小戲骨,無論是出於欣賞還是嚐鮮,梨園都被要求要帶著喜兒到日本憲兵隊演一場戲。


    一場災禍就這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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