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北平城像是暴風雨降臨前的黃昏,一切看似祥和寧靜,實則隻是在等待夜幕將至時的契機,電閃雷鳴。


    那一年全國各地都在打仗,北平城中偶爾也會傳出槍聲。


    日本憲兵隊駐紮在城外的幾個據點有一次遭遇了地下國軍的突襲,而且是在大白天日本憲兵隊防禦懈怠之時。那時候父親正在憲兵隊蓋房子,就聽見子彈劃過空氣時細微的聲響,像是屯子裏放牛娃的哨子,力透人心。


    工人們慌亂逃跑,到處找地方躲避,那時候父親躲在一麵牆腳,一顆子彈打在了他耳邊,牆體崩裂,石屑將他的半張臉崩出血,父親就一直捂著頭縮在牆角,直到槍聲消失,傳來部隊集合的聲音。


    一名日本士兵舉著槍殺了一名在混亂中跑向憲兵隊辦事處的工人,緊接著就有一大群日本兵將工人們包圍起來,說他們之中有地下國軍的同黨。


    由於父親是建築隊的老工人,在建築隊保舉的名單裏,平常有煙時都會遞給看押他們幹活的日本兵,一名日本兵認出了他,見他臉上還在流血就將他放了出來,讓他先迴家。


    憲兵隊到三裏屯二十多裏的路,父親就這樣一路瘋狂地跑向家裏,等到了家裏時臉上傷口已經結痂,血液幹涸在他的臉上。


    在院子裏正喂小雞的母親看到父親這樣子嚇了一條,父親一把抱住母親,哭著說:“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跟丫頭了。”


    之後的一連幾天父親都沒再去憲兵隊幹活,盡管建築隊的人已經來通知說明,說日本兵槍殺工人隻是意外,他們不會對老實巴交的老百姓動手,可父親還是害怕,一來怕哪天自己被國軍認為是幫日本人幹活的漢奸一槍斃了,二是怕日本兵終有一天會把他們所有人都堵在一起掃射。


    父親說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而那個年代,有多人都是在不明不白間死的。


    戰爭導致治安混亂,不知多少暗生歹念的人因為或大或小的事情要了他人的性命,先前我說過,北平城中每天都會因為各種原因失蹤很多人,三裏屯地偏人少沒少過人,但是周圍村莊卻都有人失蹤過,尤其是尚未出嫁的少女。


    有時在屯子裏時偶爾會看見一個外村人挨家挨戶敲門,向村民們描述一個人的長相特征問有沒有看見這樣的人,但他們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


    北平城各個據點的日本憲兵隊遭襲後,日本軍就加強了對北平城的巡邏警衛,那時候我們上學的路上經常會看見扛槍的日本兵經過,偶爾還會看見幾輛綠皮車拉著一群日本兵向某地進發。


    有一天夜裏,三裏屯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銅鑼聲,父親和母親連忙起床將我和江生叫醒,三裏屯隻有發生最緊急事情的時候才會半夜打銅鑼。


    村長高聲喊著讓所有村民都到村頭集合,日本軍前來搜查地下國軍,屯子已經被包圍,若是有窩藏地下國軍的要立馬報告給皇軍,沒有的話不要留在家裏,不然查到了就要帶走。


    本來父親還想要帶著我們一家從三裏屯的後麵逃走,一聽這麽說就跑到門外看向三裏屯的周圍,果真見燈光打了一圈,根本沒法跑,隻好領著我們向屯子中間集合。


    那時候的小五被嚇得臉色蒼白,被牛愛花牽在手裏,渾身光溜溜的,看到江生時就刻意靠過來。


    日本兵沒有在三裏屯搜到地下國軍,他們叮囑村民,若是發現地下國軍立馬上報,有大大的封賞,若是窩藏不報就株連全村。


    “大家也都聽見了。”日本兵走後,村長本想說點什麽,但是他欲言又止,最後隻得擺手說道:“都散了吧。”


    誰都不想做漢奸,可誰都想活命,村長不能明說,隻能讓村民們各自揣想。


    那天些北平城大亂,經濟也受到一些影響,淺塘鎮的一些老店鋪提前關門歇業,生怕又像之前日本兵攻打北平時將店鋪裏的錢財物品搶光。


    而張先生也在學校的大會上告知我們最近不用來上課,放假兩周,兩周後的周一到校,好好在家呆著哪也不能亂跑,讓我們都提前預習書本上的內容,到時他自會檢查。


    放假的那些天裏小五每天都會跑來找江生玩,他們將屯子裏的孩子都叫出來到麥場上搗拐兒,每天都玩得不亦樂乎。


    以前大家玩耍的時候還會跑到三裏屯後山北坡,但是自從張光棍在那裏被槍斃也就沒人敢去那裏了,家裏的大人們都說那裏有張光棍的鬼魂。


    父親和母親自然不會講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不過江生想起上次和小五去摸魚時小五險些被水底的水草還是什麽東西險些拖進去就一陣後怕,沒心沒肺的小五聽大家這麽一說更是腦門冒汗,跟江生說以後打死也不去了。


    因為北平的動亂和先前三裏屯關於沈阿娘的風言風語,所以沈阿娘有很長一段時日都沒有再出現,關於她和趙富貴的事情也就沒人再清楚。


    半個月後再開學時已經是五月,田裏的麥子已經結了穗子,再過些天就要農忙割麥子了。


    我們在上學的路上時有時會看見野雞野兔在地裏竄來竄去,一些孩子時常會去追趕,抓一隻就是一頓豐盛的晚餐,要不就是賣給鎮上的飯店,夠幾天的吃飯錢。


    有一迴一個孩子用石頭扔向野兔,正中野兔的頭部,將野兔砸得口鼻流血趴在地上,逮個正著。小五看得眼饞,每次看到野兔時都會先用石頭扔一下再拔腿去追。


    江生從來不和其他孩子去追,也怕田裏的麥穗會紮著皮膚,有一次快到鎮上時,看見一戶農戶家裏開滿了石榴花,他停在那家門口發怔,嘴裏喃喃說道:“石榴花開了。”


    江生的這句話不知為何在我的記憶裏是那麽深刻,讓我在日後的經年歲月裏每每見到石榴花時都會跟身邊人說,你看,石榴花開了。


    北平似乎在一場動亂中又逐漸恢複了平靜,起碼表麵上看起來很平靜,我們又恢複了之前上學時的快樂日子,江生還是那麽招人喜,小五依舊是低年級中的小霸王,秦飛在班上仍然喜歡欺負人,王偉則一如既往的邋遢。


    之前我說過,班上一共有兩個胖子,一個是小五,另一個叫王虎,王虎的性格很懦弱,平常在班上的不少男生都欺負他,甚至有一些被欺負的人都會去欺負王虎泄憤。


    王虎很是自卑,成績一直跟在小五後麵排在倒數第二,小五是不學習,而他卻是完全學不進去,他的課本永遠都是打開在第一頁,一個學期的時間他就隻會背《三字經》的前四句。有時王虎被欺負時心裏委屈就趴在課桌上哭,上課了也哭個不停,就算是班上的女生也都看不起他,覺得他是個假女人。


    人的命運永遠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包括王虎,也許就是因為王虎平日裏老被欺負而小五愛欺負人,也許是因為兩人都是班上倒數張先生覺得無可救藥,所以有一次在換座位的時候張先生把王虎調在了小五的旁邊。


    王虎心裏是極不樂意和小五做同桌的,在班上,小五經常收拾一些學生,人人見到小五都怕,王虎覺得小五太兇,生怕在小五身邊小五會打他。也就是換座位後的當天下午,寫鉛筆字貼時,小五問也不問就從王虎的手裏奪過橡皮擦,王虎撇著嘴不敢問小五要,字寫錯了寧願蹲在座位上幹坐著也不問小五要橡皮擦,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寫字帖上。


    “你哭什麽?”小五見到王虎哭得稀裏嘩啦的,把本子都浸濕了,一拳頭捶在王虎的大腿上。


    王虎的哭聲毫無征兆地傳來,哭得全班都覺得莫名其妙,小五也一臉發懵。


    王虎到最後也沒開口問小五要橡皮,第二天自己又買了一塊,小五倒是沒有搶王虎橡皮的意思,見到王虎買了塊新的才意識到昨天王虎之所以哭,可能是因為他拿了王虎的橡皮。


    於是小五趴在王虎的座位上一臉好奇地盯著王虎說:“你昨天哭得那麽厲害我還以為你家有人翹辮子了,弄了半天,是因為這塊橡皮啊?”


    王虎見小五這麽說,下巴噏動,委屈極了,他根本不敢跟小五說話,小五一拳捶在王虎的大腿上,說道:“你說話呀!”


    於是王虎又被打哭了。


    “姥姥的,這也哭。”小五一臉鬱悶。“你到底是男是女哦?”


    王虎被問這麽個問題就更要哭了,趴在座位上哭得那是一個梨花帶雨,小五則免不得又被張先生訓斥了一頓。


    下課之後,小五上廁所的時候把王虎一塊拖了去,到了廁所,王虎就一直站著不敢動,小五說:“褲子脫了。”


    王虎見小五這麽說又要哭,小五指著他說:“你要是再哭,信不信我一腳把你踹糞坑裏去,你再哭試試?”


    王虎這才忍住沒哭,當著小五的麵脫了褲子,小五見到王虎的小雀鬆了口氣,說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是太監咧,我聽我媽說前幾年有個小孩拉屎的時候被土狗一口咬掉了雞雞,看來不是你,你還站在這幹什麽,尿啊!”


    王虎小聲說道:“你看著我撒不出來。”


    “切。”小五不以為然地切了一聲,轉身出了廁所。“以後少在我麵前哭,要是先生再來訓我,小心我一天揍你八次。”


    之後王虎和小五坐了兩個星期的同桌,王虎發現小五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欺負他,相反的是別人看見他和小五同桌也都不敢到他的座位上欺負他了。有一次有個學生無緣無故地跑到教室前麵扇了王虎一巴掌,扇完之後就嘻嘻哈哈地跑了,被小五追到座位上打得直喊媽。


    沒人知道王虎家裏有沒有錢,隻知道他家也是住在鎮上的,王虎偶爾會帶一些好吃的零食到教室,上課時會偷偷吃一口,小五見狀就會從他手裏搶過去自己吃了。


    王虎雖然受到了小五的一時保護,但小五不在的時候他依然要被欺負,操場活動的時候也會被人推來搡去,當個傻子耍玩。


    之後的有些天,王虎再帶零食時就會帶兩份的,一份自己吃另一份則偷偷塞在小五的桌肚裏,小五欣然接受,也沒當迴事,說了句:“以後誰欺負你跟我講。”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小五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對王虎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也就是從那天起王虎經常帶東西給小五吃,直到某一天他對小五說道:“小五,有個人老是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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