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生迴到學校後已經是傍晚即將放學,小五拉著江生問長問短,看似對看戲這件事也頗感興趣。


    “前年的時候咱們屯子裏就來了一幫人,穿著古代人的衣服,腳下踩著木棍,還能噴火,可把我樂得,你怎麽也沒讓先生把我一塊帶去啊!”小五哼哼著說道。


    江生一副無可奈何地樣子說:“你說的是跳大神吧?不是京戲。”


    “都是唱大戲的,蹦蹦跳跳咿呀哇啦的喊,一點都聽不懂,有什麽不一樣嗎?”小五疑惑道。


    “自然是不一樣。”江生扶著腦門說道。


    “那你跟我解釋解釋。”小五晃著江生說道。


    江生隻好和小五解釋半天,小五聽得雲裏霧裏,最後聽到上課的銅鑼聲才一臉無聊地迴了座位。


    張先生來到教室後一一檢查大家的功課,小五被提問時照舊是一問三不知,不過先生看起來心情極好,倒是沒教訓小五,而且還提前放了學。


    在淺塘鎮小學上一年級的三裏屯孩子有十個,還有幾個三裏屯的大孩子是在高年級讀書,春耕農忙,高年級的學生便成群結伴一起上下學,未讓大人接送,我們便跟在他們後麵一起迴家。


    那時上學下學一路上野花遍地,一路瘋跑玩耍也饒有樂趣。趙大海見天色尚早,便提議再去澡堂洗澡。


    江生皺著眉頭,因為母親上次已經說了讓他不要去澡堂,萬一被父親知道了會不高興,小五倒是很想去,澡堂裏洗澡又暖和又好玩,比在家裏用浴帳洗澡凍得發僵好多了。


    我見江生想去,但是又擔心我一個人站在澡堂外麵不安全,我便開口道:“哥哥你們去吧,我和屯子裏的其他小孩迴去了。”


    小五打著哈哈說道:“江絨終於懂事啦,你說你要是個男孩多好,這樣就能跟我們一起洗澡啦!”


    江生說道:“那你趕緊跟上他們吧,千萬別掉隊,迴家後媽媽問我去哪了就說跟小五和大海在屯子後麵玩,晚上吃飯前我肯定迴去的。”


    我點了點頭,轉身跟上三裏屯的孩子們,小五人模狗樣的歎了口氣說道:“江絨真可憐,連雞雞都沒有。”


    晚上洗澡時江生由於在澡堂洗過了澡便沒再洗澡,我則主動央求著母親給我洗澡,還跟母親說明天我要穿新衣服去上學。


    母親還笑著說我竟也知道了幹淨。


    父親迴家後有些愁眉苦臉,他最近這些天一直如此,一來是擔心外麵戰火連天隨時會傳來爺爺的死訊,二是給日本憲兵隊蓋房子,最近日本兵抓了很多壯丁,除了他們幾個有技術的建築工,不少壯丁都被活活打死。


    雖然有警署和建築隊保著,警署的人也請秦叔公動用關係跟日本憲兵隊溝通,讓小日本無論如何也不能動建築隊的人,但是父親看到有人被餓死和打死心裏總是害怕的。


    我的爺爺叫江遠堯,認識他的人都管他叫老江。包括父親有時候都這麽叫他。


    老江原本是三裏屯的土醫,年輕時候在鎮上的藥堂做抓藥夥計,常年見郎中配藥,日熏月染之下自學起《本草綱目》,幾年之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醫術遠超他的師父,便留在那家藥堂做起了坐堂郎中。小日本攻打北平城的時候藥堂被封,所有草藥都被搶空,他這才迴三裏屯做起土醫。


    有一年他外出看診時遇到了一個重傷垂死的國軍軍官,將那人救活後就被推薦進了國軍編隊做隨行軍醫。


    這幾年戰況越發緊張,老江三年未迴家看看,以前倒是還經常寫信,或讓人捎來些草藥和藥水,近來這一年多就音訊全無了。我隱約地記得老江走的時候我才剛會跑,那時候他整天把我扛在頭頂,任由我敲他的腦門揪他的耳朵,非常疼我。


    睡覺的時候,江生一如既往地安靜躺在床上,身上隱隱散發著隻有我才能聞得見的奶香味。


    按照往常來說,我早就應該貼在他的身邊,或者任性地抱著他的胳膊睡覺,可這次我沒有。


    我的腦海裏不斷地迴想起當初他剛來三裏屯時哭泣的表情,迴想起父親讓他改名時的委屈,還有張先生將王偉安排在他旁邊時他不情願也得接受的樣子。


    我想起江生來我家的第一天晚上因得知要跟我在同睡一張小床時,他在責問母親為什麽我不洗澡,最後生氣自己也沒洗澡,他夜裏小聲地偷偷地哭泣,小小的肩膀聳動,委屈極了。


    我在想,他對我的好,是否也像麵對醜八怪王偉時的不得已而為之。


    甚至是我每天貼在他身邊時,他是否也會在我看不見的黑夜裏表現出厭惡的神情。


    我在深夜後再次被噩夢驚醒,江生也一如既往地醒來,他悄悄地轉過身麵對著我,等著我向他的懷裏鑽,可是我卻躺在被窩裏沒動,直到我睡著,他也睡著。


    江生沒有出現在三裏屯時,我是個多麽沒心沒肺的丫頭,為什麽現在變成了這樣?


    我自己也不清楚。


    三裏屯的遠山不知不覺間覆蓋上一層綠膜,屯子裏的楊樹也長出嫩芽。那個年代的小學隻有一到五年級,學校按照孫先生推行的七天一周的曆法每七天放假一天作為休息,周六的時候也會上課,但一般都是課外活動,由學校的老師組織進行。


    放假在家時江生一大早會早早地爬起來找小五玩耍,自從打春後三裏屯周圍有水的河溝早已化凍,孩子們就會三五成群拿著自家臉盆找個水淺的地方捉魚蝦泥鰍。


    小五看得眼饞,也興衝衝地迴家抱著臉盆讓江生跟他一起去抓魚,江生雖然怕髒了衣服,但終究是小孩心性經不住小五的蠱惑,最後也跑迴家拎著臉盆和小五一同出去。


    江生有時會抓滿滿的一盆魚蝦,有時抓得少了就會送給小五,小五嘴饞得很,自然都是讓牛愛花下了鍋。


    母親有一次在清理魚肚的時候說道:“以前你爸和張光棍也會去捉魚,張光棍以前捉過一條十多斤的大紅魚送給了咱家。”


    母親突然提起張光棍,不由地讓我心裏有些害怕,畢竟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我向來害怕死人,總覺得人死後就會變成吃人的鬼,腦子裏時常會出現亂七八糟的想法,而張光棍家離我們家很近,就隔了三排人家,他被槍斃後據說家裏的東西都被村裏的一些少年拖去賣了,還有人在他家的床底找到了一遝錢。


    張光棍家的門口有兩顆大洋槐,到了春天後葉子鋪展開來會形成很大的陰涼地,以前他時常不在家,所以村裏的老人們乘涼聊天時會去他家門口坐著,現在再也沒人敢來了。


    張光棍死後他家的牆倒了一半,屋頂也開始漏雨塌方,院子裏長出不少野草沒人清理,門上的鎖也不知被誰砸成兩截。


    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總覺得陰森森的,甚至都不敢往他家的院子裏看,總覺得他就站在日漸荒涼的屋子裏看著我。


    而因為張光棍,劉蘭英也死了,當年他們在商店小屋裏所進行的苟且之事被我瞧得正著,這個秘密在我的心裏一直掩藏,我從未跟任何人講過。


    劉蘭英死後趙富貴家的商店便由趙富貴的爹趙福喜看著,我每次去買東西的時候都站在遠處先望一會兒,若是趙福喜在商店的窗口坐著我便過去,若是沒人我便不敢過去,生怕那昏暗的小屋裏會有東西把我拖進去。


    那時候沈阿娘依然每個月都來三裏屯看一次江生,有時會帶一些糖果有時會帶一些羊角蜜,江生不喜吃糖,所以那些東西基本上都是我吃了。


    沈阿娘有兩次來三裏屯時我們都在淺塘鎮小學上課,她會到家裏和母親坐坐,講一些以前發生的事情,一來二往間兩人也就成了朋友。


    還有我們中午放學時在學校門口碰見沈阿娘,她專程在學校門口等著江生,要帶江生去吃小籠包子。沈阿娘知道江生和小五、趙大海關係好,所以也會把他們一並帶上。


    我們晚上迴去的時候聽母親講起沈阿娘的事情才知道她的過去,她在北平舉目無親,並沒有找到她死去的丈夫的親戚,進鎮上的紡織廠時沒有人擔保,幹得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和一幫大老爺們裝車卸貨,後來廠裏領導見她勤快才將她調到流水線上。


    母親聽說沈阿娘在紡織廠上班,一問之下才曉得原來她和小五的父親馬愛國是在同一家工廠。


    不過馬愛國平日裏也是早出晚歸,並未見過沈阿娘,就算在廠子裏修機器時見過也認不得。


    母親到小五家把沈阿娘的事情說了後牛愛花並不感冒,指著母親的鼻子說:“張秀梅,你不要亂管閑事好不好咧,那個沈秀梅一看就不是正經女人,你看看她的頭發梳得跟牛舔的一樣,你讓我男人跟她認識是什麽居心?你要是在這樣亂拉關係,小心我跟江正陽告狀去,真是的,一天到晚的沒事找事,一個外來女人你瞧你多上心。”


    母親被牛愛花罵得狗血淋頭隻能硬著頭皮忍著,等我們從鎮上放學迴來後母親讓江生將小五喊來,讓他悄悄地告訴馬愛國這件事。


    三裏屯的孩子們對沈阿娘印象極好,都說她是大好人,小五吃了沈阿娘不少好處,從母親口中得知沈阿娘是個可憐人後,更是想要自己父親在廠子裏是照映一下沈阿娘。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提起沈阿娘,小五總會想起劉蘭英,想起劉蘭英讓他交給馬愛國的卻被他弄丟了的信。


    馬愛國得了母親的囑托,在紡織廠找到了沈阿娘,兩人見了幾次麵後便也不再認生,日子久了在工廠的食堂吃飯倒也能說上兩句話。


    沈阿娘時常想念江生,忙著加班走不開時就會買些零食糖果讓馬愛國給帶迴去,不然一個來迴她的腳底就會磨出水泡。沈阿娘也疼小五,畢竟他瘋癲的時候小五也經常拿家裏的東西給她吃,便叮囑馬愛國留一半在家給小五吃。


    馬愛國是個實誠人,也知道沈阿娘是怕他心裏不是滋味才這樣說,便迴絕了沈阿娘。不過牛愛花知道這件事後就不樂意了,所以一包糖分到最後能到我手裏兩顆就已經不錯了。


    有一次牛愛花還說道:“都說這個沈秀梅好,送個糖就給你兩塊,也不知道值不值我這個跑腿錢!”


    後來沈阿娘也覺得每次都讓馬愛國帶東西給其他孩子不好,就事先將要送的東西分好再讓馬愛國帶迴去。有時沈阿娘特別想念江生的時候會跑到學校來看看他,給江生錢江生又不要,買衣服江生也不要,隻能請我們一幫人到外麵吃頓飯,三裏屯其他的孩子也能沾沾光吃些好吃的。


    這麽一來二往間,三裏屯孩子們口中的沈阿娘就成了又漂亮又賢惠的好女人,她偶爾來三裏屯時也會帶些東西分給村裏的老人們,老人們得了一點好處就閨女長閨女短的跟沈阿娘拉家常,沈阿娘三十歲不到的人,又能幹心眼又好,自然是有人給她說媒。


    母親也勸沈阿娘找個好人家嫁了,畢竟一個女人家孤零零在世上活著是多不容易,萬一哪天生了病都沒人在床前照顧。


    沈阿娘雖有些難為情,畢竟那個時代女人的貞操還是挺重要的,她是個結過婚的人,觀念裏也有女人要守著貞操牌坊的意思,隻是一想到自己無依無靠,夫家和娘家的人全都在逃荒的時候餓死光了,便也就有了這麽層意願。


    沈阿娘跟母親說,不求那男人家裏有幾畝地,隻要對方踏實肯幹不嫌棄她就行。


    母親當然願做這個媒人,而且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們三裏屯的地主,趙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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