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棍被槍斃後,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張光棍的死成了那些天三裏屯的村民們茶前飯後都津津樂道的事情。


    而那些天裏,我腦海中時常迴想起他臨死之前對我說的話。


    “江絨,你以後長大了,可得好好讀書。”


    我看到張光棍瞪大了眼睛向我咆哮,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對我說出這般話,我時常被他歇斯底裏的樣子嚇醒,總覺得他就在某個漆黑的角落看著我,便鑽進江生的被窩,鑽進他的懷裏,隻有江生才能讓我忘掉那些可怕的畫麵和聲音。


    劉蘭英和張光棍的死並未對我們造成太大的影響,三裏屯的人照舊還要工作,而我們照舊還要上課。


    自從小五上次在班上打了王偉和秦飛,這兩人就一直沒來班上上課,少了秦飛帶頭,班上一些好欺負人的學生便不敢太造次,打架的事情雖然時有發生,但是敢和三裏屯的孩子打的倒是沒有。


    有時三裏屯的學生和同桌吵架,同桌會罵道:“你牛什麽牛,仗著馬小五護著你就能欺負人了?狗仗人勢!”


    小五開學後的頭幾天上課倒是有了些熱乎勁,有一次早晨檢查功課時也勉強通過,被先生誇讚了一番,不過沒過幾天他就恢複吊兒郎當的樣子,時不時地上課打盹,有時下課還會跑到教室後排揪我的辮子。


    小五在教室打架的那天有個三年級的學生在教室門口看不慣小五的行徑出言挑釁,被小五一拳打得鼻血橫流,之後有一次吃飯時那名學生帶著兩個人將小五堵在學校門口,那些人也就八九歲,小五一個人自然打不過三個,他頂著其他兩人的拳頭追著那名挑釁他的學生打了個半死。


    之後小五三天兩頭堵在三年級門口,看見那名學生就打,有時上廁所也跟在人家後麵追打,搞得那名學生後來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


    而在幾天之後,王偉終於被他父親領到了教室。


    王偉自開學以來一直都是髒兮兮的,不洗澡不洗臉,身上到處都是灰,最關鍵的是他的頭頂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虱子卵,誰見到都覺得惡心。眼下他被洗得一幹二淨,同學們看到他耳目一新的樣子一時都鼓起掌來。


    由於王偉先前在班上很邋遢,所以沒人願意跟他做同桌,先生將他換到誰旁邊誰就會和他打架,或者是哭鬧著找自家大人。又醜又臭的一個人,腦子還有問題,誰不害怕呢?所以先生專門在教室後麵放了一張課桌給王偉,讓他遠離其他學生。


    張先生見王偉終於洗了個幹淨,略微有些滿意,他看著教室最後排角落的課桌,目光掃過所有人,最後停在了江生的身上。


    張先生說道:“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以後就跟江生做同桌吧。”


    江生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眉頭擰在一起,很顯然他也是不願意的,不過江生向來不喜傷人,他沒出聲反對,也沒表現出厭惡的神情,任由張先生的安排。


    江生向來如此,聽任陳公博的安排從上海來到北平,聽任父親江正陽的意見改陳姓為江。如今,素來愛幹淨的他也隻能聽任張先生的安排,和一個誰都厭惡的人坐同桌,他知道自己反抗是沒用的。


    他百般央求黎叔帶他走最後還是留在了三裏屯,他不願改自己的姓,即便被打死也不屈服最後還是改了姓,因此對於眼前自己的不喜之事,他表達的反對觀點也隻能是皺皺眉頭。


    這世上大多數的孩子都可以在遇到不喜之事時大哭大鬧,直到自己達成所願,我可以,小五也可以,唯獨江生不行。


    王偉聽到張先生的安排萬分欣喜,長得好看的孩子向來是討喜的,江生本就長得好看,從不與人爭執,成績還是班上第一,這樣一個優秀的人誰都想要靠近,包括醜八怪王偉。


    王偉的父親聽張先生說江生是班上讀書讀得最好的學生自是無比開心,對張先生千恩萬謝,還要請張先生和江生去他們家做客吃飯。


    張先生婉言拒絕,讓江生和王偉出了教室,問江生是否願意去王偉家吃飯,江生搖頭,王偉看在眼裏,便央求他父親請江生去家裏做客,王偉的父親百般勸說,最後張先生也勸說江生,江生隻好答應。


    那個時代還有伴讀之說,不過都是富貴人家的紈絝子弟不喜讀書,家中長輩便招一名長相姣好讀書用功的孩童伴讀,往往會讓紈絝子弟懸崖勒馬,金榜題名。這種例子比比皆是。眼下江生和王偉雖不是伴讀關係,但王偉能常伴江生身旁聽學,王偉的父親自然再樂意不過。


    王偉的父親看著王偉訓斥道:“不求你能讀好書,隻求你以後萬事聽江生的話,將他當成你的師長榜樣,這一次要是你再惹了事,學校不要你,你也不得迴家了,既當禍害,不如早死,任你自生自滅。”


    王偉聽著父親的狠話連忙點頭答應。


    王偉迴校的當天下午,秦飛的父親也領著秦飛到了學校,不過同行而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穿著裘襖的大漢,看上去很是威嚴,另一個則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少年身穿白衣,像極了戲台子上的翩翩佳公子。


    那時候張先生正在上課,聽到外麵的動靜便讓我們朗誦課文,自己從講台上走出教室。


    秦飛的父親看到張先生不徐不緩地出現,鼻孔裏發出重重的哼聲,斜睨張先生道:“張順義,你可知道你眼前的這位爺是誰?”


    張先生也哼了一聲,完全不理會秦飛的父親,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一大幫人,然後又看向那名比他小幾歲的裘襖大漢說道:“怎麽,混堂口的秦叔公今兒砍到我學校來了?”


    “你簡直是不知……”秦飛的父親剛要破口大罵,被裘襖大漢一個眼神瞪了迴去,大漢看著張先生說道:“二哥,都這麽多年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嘛,正好帶著這些不知好歹的親戚來賠個不是。”


    “二哥?”秦飛的父親一頭霧水。


    張先生說道:“你可別折煞我了秦爺,一聲二哥叫得我渾身不自在,我就是一個教書先生,哪比得上堂口的皇帝?”


    “二哥你看你這說得什麽話,當年的事情是我不對,可我要是不那樣現在也早就身歸黃土了不是?當年你和大哥都疼我……”


    張先生和秦叔公一邊聊著一邊走向一旁,秦飛的父親看得心驚肉跳,忙不迭問一旁的白衣少年道:“哎喲小侄子,你可知道這是怎麽迴事?”


    白衣少年說道:“張先生和我父親是八拜之交,早年都是共進會的成員,跟過孫先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後來因為一些矛盾好多年沒往來,正好借著姑父這件事來重歸於好。”


    秦飛的父親聽到“共進會”“孫先生”和“八拜之交”這些字眼一時間愣了神,他萬萬也沒想到張先生竟然和秦叔公有這樣的關係。


    秦叔公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在北平邊境一帶摸爬滾打當個小混混,後來遇到張先生後,命運才開始改變,因聰明能幹被張先生保舉進了共進會替孫中山做事。共進會解散後張先生留在淺塘鎮做起了教書先生,在附近的幾個城區頗為有名,而秦叔公則混了堂口,幹著刀口舔血的營生,經過多年才混到堂口的第一把交椅。


    不光是淺塘鎮,附近的幾個鎮包括北平城內也都有秦叔公的產業。


    秦飛的父親聽白衣少年講起張先生和秦叔公的事情,越聽越覺得張先生和秦叔公的關係不一般,苦著臉問道:“那前幾日我去找叔公的時候怎麽也沒人提前知應一聲喲!”


    白衣少年說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很少,再者說你也沒問,誰知道你這麽不知趣開口就咄咄逼人,沒見我父親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


    白衣少年的語氣很不客氣,說話的時候看也不看秦飛的父親,似乎對他們父子並無任何好感。


    過了一會兒,秦叔公和張先生從遠處走迴來,秦叔公的眼睛通紅,說道:“二哥,事情過去那麽多年,我每次想起來都心如刀絞,沒臉來見你,哪敢以叔公自居。”


    張先生歎了口氣,說道:“罷了罷了,小鳳啊,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該過去的也就過去吧。”


    秦叔公點頭,說道:“我記得二哥當年喜聽京戲,正好再過半個月就是這梨園鎮的戲園子開箱祭祖的日子,到時候會開一場大戲,我包個場,專請二哥您來聽聽戲。”


    張先生說道:“還有課要授,到時不知能否賦閑下來。”


    “無妨。”秦叔公說道。“就是二哥把學生都帶上也容得下,怕隻怕孩子們聽不懂,擾了二哥雅興。”


    張先生說道:“這事兒就算了,畢竟是下九流之所,影響不好,甭屈了孩子們,屆時我去看便是。”


    “如此甚好。”秦叔公應了一聲,接著指向白衣少年說道:“二哥,這是我的三兒子,家裏老小,少卿。”


    秦少卿向張先生作揖見禮道:“少卿見過先生。”


    “喲,不敢不敢。”張先生說道。“初見時我還以為是唱大戲的,此間再看,當真是儀表堂堂,這衣服穿上再合適不過,小鳳啊你真是命好,生了個如此俊朗的娃娃來。”


    “先生謬讚。”秦少卿不喜不羞道。“早就聽聞先生為人剛正不阿,這些年來又常聽家父念叨先生的好,怎奈沒個機緣得見先生,今日有幸,恨不得拜於先生門下,奉師父之禮。”


    秦少卿這番話不由地讓張先生大笑起來,張先生拍著秦叔公的肩膀說道:“這少卿公子當真是人中龍鳳,如今亂世竟有這般人物,怕將來是個大有才情的人物,我可收不起這般俊逸的學生。”


    “二哥過謙了,少卿這孩子平日裏喜歡聽戲文,倒是愛把玩些下九流的手藝,之前又在北平城中見過一次那前清的小貝勒,穿了人家的衣服覺得合身,自此便看這滿人的服飾合眼,倒也不是一直穿著這件。”秦叔公說道。


    張先生說道:“民族共榮嘛,倒也是有情懷的人,若要有人說閑話,像我這般留著長辮子的豈不是要被唾沫淹死。”


    “二哥說的是,時代不同了。”秦叔公說著,又看向秦飛的父親說道:“還不來給我二哥請禮?”


    秦飛的父親連忙給張先生鞠躬,恭敬說道:“不知先生是叔公的兄長,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先生大人有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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