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已經泛白，關山月才撂下沉甸甸的筆，數了數整好二十四頁，約四千字。
雖然這是官樣頌詞，不講求意境，不講求平仄，不講求遣詞造句，既假、且大、還空，但要合轍押韻，要保證琅琅上口，還要在字裏行間體現各種身份對國慶的不同感悟和激情，關山月寫起來還是覺得很累。
尤其寫一篇要調換一個角度，一會兒以家庭婦女的身份出現，一會兒以基幹民兵的身份出現，一會兒……。而每次調換都要斬斷前一篇構思的慣性，一不注意，就順拐。
不覺襲來陣陣困意，關山月揉揉眼睛，把身子斜靠在寫字台上，把兩條腿平伸開去搭在炕沿上，伸了伸已經僵直的腰，長長地打個哈欠。
屋子裏沒有任何可以告訴關山月時間的物件，他斜睨窗外，院牆上已經隱隱可見東下屋的影子。
關父起床後，見裏屋亮著燈，他一邊推門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小子，一夜沒關燈，浪費多少電錢！”
“還沒睡呢。”關山月抬起頭，忙迴答父親。
雖然關山月隻點十五瓦的白熾燈，半宿耗電不到百分之一度，算起來不過一厘錢，但在關父看來是不該有的浪費。關父雖不吝嗇，但在居家過日子上還是注意節支擴源的。主要是窮怕了。
關父斷定關山月一夜沒有睡，心生一種少見的疼愛，“躺一會吧，還得上班嗎？！”關父說完，退出裏屋，走出家門，去生產隊。
其實，關山月根本不是上班一族，依然是社員身份，但在農民心中，在關父心中他就是上班族中的一員了，仿佛有了高人一等的身份。這算是農民對自己的領頭人的一種抬愛和推崇吧。
沒一會兒，大街上傳來關父的喊聲：“幹活走啦！幹活走啦！”這是關父每天勞作開始後的首要工作，把社員們召集到生產隊。
原來這項工作是寺下屯頭號地主莊達先的活計，是義務勞動，是貧下中農對地主剝削階級的懲罰。自從莊達先病後，這活計便子承父業般由他的大兒子莊吉山來做。
莊家住在屯子東頭，和生產隊隊部隔著一條村道，這樣，每次喊社員出工，莊吉山都要從屯子東頭走到屯子西頭，再由屯子西頭返迴到屯子東頭，費時費力。
幹點活，走兩步道，對於生活在農村的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麽，主要是心靈上的摧殘讓人無法承受。你想，同齡的社員，人家都在熱炕頭上睡著，莊吉山卻要提前二十分鍾起床去街上喊，而這喊不是一天、兩天，要長年累月，日複一日。尤其冬季，早晨起來，伸手手涼，伸腳腳涼，室外又是冷冷的寒風，沒走出去幾步身子就像潑上冰水一樣凍徹心肺。為此，在剛下地的頭兩年，十四、五歲的莊吉山曾經痛哭流涕過。
受家庭成分所累，莊吉山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家，在農村已然是大齡青年。思想上的煎熬和心靈上的折磨讓這個年輕人已經老氣橫秋，一天天沒有一句話，除了吃飯和睡覺，辣辣的旱煙幾乎不離莊吉山的口。
莊吉山的繼母是關父叔伯外甥女，她常跟關父說莊吉山的婚事，求關父給莊吉山介紹對象。終於好事功成，關父給莊吉山介紹成一個姑娘，雖然女孩子歲數大些，摸樣不太中看，但莊家老老少少全都認可，像見了天仙一樣高興。
隻是訂婚前，女孩子父親向身為生產隊隊長的關父提出一個要求：“我們家是貧農，嫁到他們老莊家你們生產隊不能把我們當地主對待，莊吉山的政治地位也該有所提高，不能再吃下眼食，像喊“出工”、“開會”這事該由那些媳婦不是貧下中農的地主子弟來幹，否則不嫁。”
這既是一種威脅，更是一種政治宣言。在階級至上的年代，有這樣的宣言產生實屬正常。關父想了想，覺得女方理由雖然牽強，但還是有些道理，他為了成全莊吉山的婚事，又不違背常例傷害到其他地主子弟，便一口應承道：“反正我天天得早起，家又住在西頭，出工、開會的事就不用別人喊了，隻要大家選我當隊長，天天捎帶喊一聲就結了。”關父明知道地主和地主子弟是沒有投票權的，但還是這樣安慰著。從此，關父多了一件活計。
但說歸說，莊吉山並沒有徹底與這活計斷交，他在方便的時候，在關父出門不在家的時候，還照樣去喊。當然，這喊，是發生在他媳婦過門之後，並且不是強迫，而完全是自願。屯中人沒有料到，莊吉山媳婦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經常提醒莊吉山，“今晚兒開會，你去喊一聲，別讓老舅姥爺喊了，他那麽大歲數。”
關母起床做飯，她見關山月一宿沒睡，走進裏屋看了看，見滿桌子都是稿紙，有些好奇，“你這是寫什麽呀，一宿沒睡？”
“情書。”關山月想跟母親開句玩笑，可話到嘴邊他咽了迴去。他先怕母親不知道情書是啥，後怕母親知道情書是啥把事當真。
關山月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怎樣迴答母親好。也真是，寫了一宿，連關山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麽。說是詩吧，缺少詩的靈魂，沒有詩的藝術，見不到賦比興，連打油詩都不是，隻能算是直白的長短句。說不是詩呢，又起不出其他名字。憋了半天，關山月笑了笑跟關母說：“詞。”關山月忘記了詞是該有牌子的，比詩歌還講究，還難填。
“詞？！”關母有些不解，她隻知道歌的概念，不知道詩的概念，更不知道詞的概念。
見母親疑惑，關山月後悔不該跟母親瞎說一氣，忙解釋道：“算是‘自由詩’吧，明天國慶，讓社員朗誦——也就是念給大夥聽的。”
“啊，我不管你寫啥，寫完了睡一會兒吧。老人說，熬夜不是個曲子，尤其年輕人不能熬夜，kao心血。”關母勸著關山月。關母勸關山月常用一個法子，就是打著“老人說”的旗號，仿佛冠上“老人說”這三個字話才有分量。
東方現出紅潤的時候關山月來到生產隊，柳湘芹和十幾個社員等在那裏。
“你跟大夥說說。”柳湘芹的口氣和順許多，不像昨天晚上那樣嚴肅，也沒有稱唿關山月的官職，甚至連名字都不叫了。
柳湘芹這樣的變化取決於昨天晚上關山月與她的長談。昨天晚上，兩個人在談論問題間歇的時候，嘮起了彼此在交往中應該信守的原則，其中，關山月就闡述了，除非極特殊情況相互間不要稱官職，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要互相吹捧，“五姐，說真話，我這還算個官兒嗎？別人叫，講不起，咱不好說人家不是；可你叫，我聽著別扭、生分、臉上發燒，尤其是你當著咱們隊的社員叫，我真恨不能找個地洞子鑽進去。你要知道，咱們這些人可都是小時候在一起和泥玩的，誰不知道誰呢。”關山月說得誠懇，柳湘芹記在心底。
關山月從兜裏掏出底稿，發給大家，“好吧，我說說。昨天晚上跟五姐商量，決定我們每個人代表不同身份參加田間賽詩會。有代表青年的，有代表民兵的，也有代表婦女的。總之，是代表我們生產隊的各個層麵。在底稿上我已經寫上了你的名字，也注明了你代表的層麵。由於時間太緊，隻謄寫了一遍，字跡有些潦草，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一會兒我跟五姐挨個給大家讀讀。”
說完，關山月逐一給大家讀稿子。遇有不認識的字，關山月用鋼筆寫上常用字來代替，直到大家都能念下來為止。
柳湘芹最後督促大家，說：“大夥要找時間認真背，爭取三兩天背下來，最遲也不能拖到下月四號，咱們初步計劃下月五號開賽詩會。”
太陽爬上東天，有一竿子高，關山月和柳湘芹才讓社員們迴家吃早飯。
迴走的路上，柳湘芹看著關山月，不無玩笑地說：“哎，早晨一見到你，我就想起我們家文革前養的那兩隻大白兔，那眼睛，像四隻紅燈籠，老招人喜歡了。”說完，柳湘芹嫣然一笑，兩個醉人的酒窩像初放的鬱金香，嫩潤可人。“哈哈哈。”關山月似醉酒般大笑起來，“彼此彼此，你不用老鴰落到豬身上，看著人家黑看不到自己黑。咱倆誰也不用說誰，你迴家照照鏡子，看看你那眼睛好像剛從血盆裏撈出來的。告訴你吧，我眼睛小，紅也不會很明顯的；你眼睛大，倒像兩個紅櫻桃。估計也是一宿沒睡吧！”
“嗯，可不是咋的，誰知道你是抽的什麽風，非得連夜趕出來，弄得我也跟著忙活，太倉促了。沒想到你幹啥這樣急性，說幹就幹。”柳湘芹說著，瞅了一眼關山月，她見關山月靜靜地聽，又說道：“別說，我一邊寫一邊擔心，一是擔心你寫不出來，著急；二是擔心你熬夜，累著。列寧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呀，再說也用不著這樣的急，時間還來得及，往後拖個一兩天也沒問題。”柳湘芹理了理頭發，把視線從關山月身上移到遙遠的南天，“說真的，就是離得遠，要是離得近，昨天晚上一點多的時候我就去你家，勸你歇歇，不讓你熬得太晚。”
關山月聽柳湘芹說，心底發熱。這些年來，除了父母，沒誰跟關山月說這樣溫暖的話，不管發生什麽的事，是悲是喜，都得自己一個人承受。見柳湘芹這樣知冷知熱地關心著自己，關山月想說聲“謝謝”，但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口。
關山月平靜一下自己，放慢語調：“五姐，你知道，我能有今天這樣的結果，說實話，離不開老師和領導的器重。人家器重咱什麽？就是咱勤奮，叫幹啥就幹啥，而且能幹出個樣子。你要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誰用你呀！所以，我很看重工作，隻要眼前有工作需要完成，從來不拖拉，今天能幹完的事絕不拖到明天。”關山月停頓一下，放慢了腳步，“再說，我白天沒有時間，還要各小隊跑跑，不貪黑不行。我這樣總比你要好些，你還得幹活呢，我要是像你這樣起早貪黑的參加勞動，不也得算著嗎？我知足了。沒有不認真工作的道理。”
“嗯，你說得對，咱們年輕，是幹活計的時候。”柳湘芹接過關山月的話，說了一句，停頓半天，話鋒一轉，感問道：“人這一生究竟為什麽呢？山月，實話實說，你有目標去奔，五姐連個目標都沒有。上學……，排到什麽時候能排到我的名下？教書我不喜歡，再說也不是你想教就能去教的，招工又輪不到咱，我爸他們單位用的全是臨時工，沒有固定工。跟你說，讓我當一輩子社員真不心甘。”
關山月第一次聽到柳湘芹如此失魄的話，他心中一驚，想到：“我們是革命青年，應該積極向上才是，怎麽能如此頹廢呢？更不該說出這樣糊塗的話呀。”他有心批評柳湘芹幾句，可看到柳湘芹黯然的樣子心中泛起不忍，他往柳湘芹跟前邁近了兩步，幾乎並肩。這是兩個人於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走得最近的一次。關山月苦笑了笑，“五姐，你不要想得太多，‘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隻要我們努力工作，組織上是一定不會埋沒我們的。”關山月攔住柳湘芹的話。
柳湘芹見關山月對自己的話沒有興趣，忙轉移話題道：“不說這些了……，好，教教我咋寫詩的吧。”
“寫詩？”關山月見柳湘芹問，先是一驚，迴答道：“我也不會呀。”
“你別撒謊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咱們學校板報上那個筆名叫關重山的不就是你嗎？期期都有詩作發表。由敬東老師說過，你是同學中律詩寫得比較好的之一。”
“啊？！你的話我不信。因為由老師不寫詩，咱們老師裏喜歡寫詩的就兩個人，一個是已經退休的孫俊明老師，一個是我的班主任禹雪齋老師。你說的話我將來是要考證的。我接觸詩不是在學校，是在西頭雲家大姥爺家，大姥爺喜歡詩，我去他家經常能聽到他吟詠古詩。詩，說好寫也好寫，說不好寫是真不好寫。古人作詩是見景生情，有情而感，有感而發，有發而作，這樣才有詩情畫意，才有哲理；咱們作詩是沒景沒情，硬往出擠。不是謙虛，我總覺得我寫出來的怎麽看都不像詩，就是一堆大實話。要說這是詩，臉真紅，隻能算押韻的散文，還得歸類到形散意也散那類最次的散文裏去。詩要有詩意、詩境，表象的東西和內在的東西要用聯翩之妙筆描述出來，不是一時之功。咱們寫出來的，沒氣勢，字裏字麵一個意思，說什麽是什麽，沒有表象，沒有哲理。所以寫起來容易，一會兒就能寫一篇。古人作詩，腹稿可能是一揮而就，但後來的修改和潤色都是必須的。像“推敲”這兩個字，就源於唐代詩人賈島作詩的故事。一首好詩要推敲三天兩天，推敲個一年半載也是它。”
關山月還想說，見柳湘芹不做聲，靜靜地聽，才覺察到自己有賣弄之嫌，打住了話題，笑道：“五姐，上你圈套了，你是考試吧。”
柳湘芹沒有說什麽，隻是用嗔怪的眼神斜覷了關山月一眼，莞爾一笑。
走到柳家門口的時候，柳湘芹讓道：“別迴去了，在我家吃一口吧。”
“不了，這些天在你家沒少吃。要是秋後算賬的話，這夥食費我都掏不起了。”
“你真恨人，氣人的話不離嘴。好了，昨天晚上你給我定了好幾條，今天我也給你定一條，今後什麽時候都不允許氣我的。你要是氣我，我跟你沒完。再說，不是讓你來吃飯，我是讓你幫我看看我寫的稿子。說實在的，寫詩我不在行，就是照葫蘆畫瓢。”
關山月嘴上說不去柳家，可腳卻徑直地跟著柳湘芹走進了柳家的院子。
“大娘，又來了。”關山月超常親熱地跟柳母打著招唿。
柳母一邊在園子裏翻地，一邊等柳湘芹迴家吃飯。
柳母在農閑的時候操持家務，在農忙的時候一邊操持家務，一邊到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眼看秋收將至，要忙起來，她必須在農忙到來之前，把家中的雜活幹完。
“來吧，天天來大娘也不煩。看到你和你五姐和和氣氣地工作，大娘高興著呢。隻是，這起早貪黑的，可要注意身體呀。別像我們家你大爺（ye），深翻地那會兒，起早貪黑落下個頭疼的毛病，到現在都沒好。”柳母說著放下手中的四股叉，進屋放桌子，讓柳湘芹和關山月吃飯。
“你怎麽不洗手就上桌了？”柳湘芹喊迴來已經坐到桌子旁的關山月，“洗手！要養成講衛生的習慣。”
關山月聽從柳湘芹的話，不但洗了手，還洗了臉。
“給，擦擦。”柳湘芹遞上雪花膏，讓關山月用。
這雪花膏是“人參”牌的，袋裝，潔白的塑料袋上印著一株人參，金黃的參棒，翠綠的參葉，鮮紅的參果，無不讓人心神馳往，仿佛是王母娘娘用過的玉脂瓊膏。
關山月沒有擦雪花膏的習慣，也從來沒擦過。“我不用，這股味讓人聞著，會說咱不男不女的。”
“讓你擦你就擦，什麽男女的，秋天了，擦擦省得皮膚幹燥，臉上不膙吧，這不是為了美，是為了不遭罪。你要把這和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分開來，和艱苦樸素也沒有什麽隔閡。”說完，柳湘芹善意地笑了笑，強硬地把“人參”塞到關山月手裏。
“這和政治沒關，不用拿大帽子嚇唬我，我是真不喜歡擦，也沒擦過。行了，這迴聽你的，擦！但是有一點要說清楚，誰要是說我腐化墮落，你必須承擔拉我下水的罪魁禍首的責任。”關山月說完，從柳湘芹手中接過“人參”擦在手上、臉上。頓時手、臉柔潤許多，摸一把像剛出水的嫩豆腐。
這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用護膚品。也從這天開始用護膚品，直到年邁。
實事求是地講，關山月對護膚品，從思想上是有抵觸情緒的。他以為男人用護膚品就是腐化墮落，就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再現。他記得文革初期，紅衛兵們揪鬥公社原黨委書記閔天誌時，其中就有一條，說閔天誌“狗吃草有驢心”，經常擦雪花膏，勾引女人。是柳湘芹改變了他，從思想上改變了他對護膚品的認識。
吃完早飯，關山月和柳湘芹一同研究起稿子，字斟句酌，用去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香子，你不去生產隊了？去晚了，看你老叔說你。”柳母不無擔心地問，她是怕柳湘芹誤工，關父要批評的。
“去，一會兒去。我跟莊隊長說了，我們這些人晚去倆小時，在家熟悉熟悉稿子，歇氣兒的時候好背。”
當關山月從柳家出來，到門口分手的時候，柳湘芹從兜裏掏出兩袋“人參”揣到關山月的兜裏，“別忘了，天天早上洗完臉擦。”
關山月沒有推辭，但也沒有全信柳湘芹的話。他雖然從此開始使用護膚品，但不是天天早上用，而是天天晚上睡覺前用，為的是不讓別人聞到護膚品的味道說三道四。
柳湘芹倚在柳家門口的柳樹上，望著關山月西去的背影，臉現紅潤，心咚咚的跳，她想給自己一個理由：為什麽對關山月這樣做。可怎麽想都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她不想承認這是愛，也不敢承認這是愛。她順手折下一根柳枝，用力搖晃幾下，又輕輕地把這柳枝插在了門前的樹帶間。她祈禱這柳枝能紮根，能長成參天大樹。
關山月從柳家出來，急急忙忙趕迴家，騎上自行車趕往大隊。
早點已經開始，關山月知道自己誤卯，便悄無聲息地搬來椅子，坐到書記室他常坐的旮旯處，聽國棟梁講話。
國棟梁見關山月坐下，話鋒一轉，“大家可能不知道，昨天晚上關山月為了幫助三隊開好田間賽詩會，熬了一宿，寫材料了，這種工作精神值得表揚。”
聽國棟梁說，關山月一愣，他想：國書記怎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馬上解釋道：“不管怎麽說，來晚了是不對的。請領導放心，我今後一定在時間上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耽誤大家。”
國書記笑了笑，對關山月說：“今天早晨我去一隊，路過三隊時碰見老柳書記家大嫂，她告訴我的。說你們昨天晚上寫一宿。在生產隊門口碰到莊吉書，莊吉書說你們開會安排呢。不然我就到三隊看看了。這很好嗎。”
國棟梁把目光從關山月身上移開，掃視了一眼在坐的同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看一個幹部的工作，不是看你早來還是晚來了，要看你幹沒幹活兒，活兒幹得怎麽樣。你天天按點來，按點走，不幹工作，裝成腳打後腦勺子的樣子，就是不出活計，沒有成果，能算好幹部嗎？我們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幹工作的同誌，不需要擺花架子的同誌。三百六十五天，你天天不來早點，忙工作，出成果，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工作任務，放心，我國棟梁對你不會有任何意見的。為什麽呢？因為我們早點的目的就是提醒大家要幹工作，研究幹什麽工作，怎麽幹好工作！大家都積極主動去幹，這早點可以取消，用不著往往返返的，把時間扔到路上。”
國棟梁一番感慨，像似表揚關山月，其實是闡明自己的觀點，更是對那些在工作中走過場，不注重實效的同誌的批評。沒等國棟梁說完，有同誌低下了頭，有人故意把自己的視線搖向室外。關山月兩眼注視著手中的筆記本，臉紅紅的現出窘態，他從內心不想讓國棟梁表揚，他知道這樣的表揚不光有正麵效能，還會產生負麵影響。
“我提醒大家，到十一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從下月五號開始，我跟黎書記抽出時間挨個生產隊要走一走，盡量參加各小隊的田間賽詩會，結合“慶十一”，把“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活動推向高潮。希望各位把你包的小隊組織好。”早點要結束的時候國棟梁最後強調道。
散後，同誌們沒有片刻停留，都迴到各自所包的小隊。關山月依然迴到寺下屯三隊。
自從開展“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兩項活動以來，大隊幹部包隊進行了重新分工，關山月就近，迴到三隊工作。關山月對這次調整很有意見，他知道父親思想僵化，不跟形勢，尤其對政治活動不重視，而自己又很難說服父親，工作上出現落後局麵是定型的事，他很擔心。
為此，調整分工之後，關山月找國棟梁談過，國棟梁對關山月說：“你不願意包三隊，誰包？三隊沒誰願意包！你爹在咱們大隊那右勁誰不知道！除了我和蘇主任，大隊幹部在他麵前都打怵。你沒到大隊之前，不是我包就是蘇主任包，連你表哥潘主任都不願意去，說他老舅不聽他的，他去跟沒去一個樣。這迴你要不去，就得我去了。人家蘇主任剛把四隊班子建起來，得穩定一段時間。”
無奈，關山月隻好迴到三隊與關父一起工作。
關山月迴到三隊後，改變了過去那種主要依靠生產隊隊長的工作方法，決定在工作上主動和具體工作的同誌聯係，一竿子插到底，不與關父正麵接觸。
關山月之所以敢這樣去做，他知道父親不會挑自己的理，見自己的怪。有事他直接跟政治隊長莊吉書和團支部書記柳湘芹說。這在旁人來看，是絕對不行的，也是人際關係和組織原則所不容許的。
關父也隻好聽之任之，隻是常常提醒關山月不要耽誤他的農業生產。關山月也識相，在安排工作時始終把關父的農業生產放在頭一位，從不阻礙。父子倆雖然沒有配合，倒也沒有互相拆台，相安無事。
迴到三隊，關山月知道柳湘芹在場院幹零活兒，但他沒有去場院。他對近日與柳湘芹的頻繁接觸在迴來的路上反思好一會兒，他提醒自己要掌握分寸，不能讓自己的思想過於淩亂，更不可讓人看出馬腳，造成口舌之嫌。盡管他心中已經產生了對柳湘芹強大的好感，有種企盼和衝動，但在強大的政治壓力麵前，他選擇的是退縮和避讓。他不敢讓人們把自己說成是早戀者，更不敢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去開這種風月朦朧的玩笑。盡管他春心已萌，情意已動，他還是把自己當做聖人去看，甚至把自己當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得道高僧去看。
關山月知道大幫社員在長條子地放秋壟，他從莊吉山家拿來一把鋤頭趕去長條子地。放秋壟的活計雖然不累，但遭罪。在悶熱的高粱地裏，高粱葉子拉到臉上，落上粉塵，加上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你怎麽來了？香子在場院呢。”婦女隊長關山琴見關山月來，笑嗬嗬地疑問道。
“啊，我知道她在場院，不找她。”關山月臉有些紅，心跳加速，仿佛做賊一樣，緊接著他莫名其妙地強調一句：“我找她幹什麽呀。”
關山月明白堂姐已經看出了自己與柳湘芹在感情上的蛛絲馬跡，雖然這感情隻是春天剛剛入土的一粒種子，還沒有萌動，但旁觀的人們已經曉得這將要完成的播種。他慶幸自己沒有去場院找柳湘芹，避免社員們產生更多的猜疑。
正是上午歇氣兒的時候，關山月把幾個有背詩任務的社員找到一旁，說：“不要我寫什麽就是什麽，大家都有修改的權力，有覺得別楞的地方盡管吱聲，咱們好改。隻要你能記住，能背下來就行。”
關光森怯生生地問：“二叔，就是有些話我們不知道啥意思，背著累挺。你像我這寫的‘商鞅大旗舉，祖龍帝業興’，這是啥意思呀？”
關山月想了想，解釋道：“商鞅是戰國時期政治家，思想家，著名法家代表人物。姬姓，衛氏，全名為衛鞅。因衛鞅本為衛國公族之後，故又稱公孫鞅。後封於商，後人稱之商鞅。他在秦國做官二十餘年，主張變法，製有秦律……；祖龍是指秦始皇，詩有‘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關山月剛想把這首古詩背完，忽然覺得跑題了，而且跑到了評法批儒的反麵，弄不好要出政治問題的，馬上刹住車，話鋒一轉道：“主席寫了一首詩，曾有這樣一句‘祖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在這裏祖龍就是指秦始皇。秦始皇是曆史上……。”
關山月還想講下去，隻聽生產組長莊吉民從地上站起來，喊道：“幹活了，大夥緊緊手，今天把長條
雖然這是官樣頌詞，不講求意境，不講求平仄，不講求遣詞造句，既假、且大、還空，但要合轍押韻，要保證琅琅上口，還要在字裏行間體現各種身份對國慶的不同感悟和激情，關山月寫起來還是覺得很累。
尤其寫一篇要調換一個角度，一會兒以家庭婦女的身份出現，一會兒以基幹民兵的身份出現，一會兒……。而每次調換都要斬斷前一篇構思的慣性，一不注意，就順拐。
不覺襲來陣陣困意，關山月揉揉眼睛，把身子斜靠在寫字台上，把兩條腿平伸開去搭在炕沿上，伸了伸已經僵直的腰，長長地打個哈欠。
屋子裏沒有任何可以告訴關山月時間的物件，他斜睨窗外，院牆上已經隱隱可見東下屋的影子。
關父起床後，見裏屋亮著燈，他一邊推門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小子，一夜沒關燈，浪費多少電錢！”
“還沒睡呢。”關山月抬起頭，忙迴答父親。
雖然關山月隻點十五瓦的白熾燈，半宿耗電不到百分之一度，算起來不過一厘錢，但在關父看來是不該有的浪費。關父雖不吝嗇，但在居家過日子上還是注意節支擴源的。主要是窮怕了。
關父斷定關山月一夜沒有睡，心生一種少見的疼愛，“躺一會吧，還得上班嗎？！”關父說完，退出裏屋，走出家門，去生產隊。
其實，關山月根本不是上班一族，依然是社員身份，但在農民心中，在關父心中他就是上班族中的一員了，仿佛有了高人一等的身份。這算是農民對自己的領頭人的一種抬愛和推崇吧。
沒一會兒，大街上傳來關父的喊聲：“幹活走啦！幹活走啦！”這是關父每天勞作開始後的首要工作，把社員們召集到生產隊。
原來這項工作是寺下屯頭號地主莊達先的活計，是義務勞動，是貧下中農對地主剝削階級的懲罰。自從莊達先病後，這活計便子承父業般由他的大兒子莊吉山來做。
莊家住在屯子東頭，和生產隊隊部隔著一條村道，這樣，每次喊社員出工，莊吉山都要從屯子東頭走到屯子西頭，再由屯子西頭返迴到屯子東頭，費時費力。
幹點活，走兩步道，對於生活在農村的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麽，主要是心靈上的摧殘讓人無法承受。你想，同齡的社員，人家都在熱炕頭上睡著，莊吉山卻要提前二十分鍾起床去街上喊，而這喊不是一天、兩天，要長年累月，日複一日。尤其冬季，早晨起來，伸手手涼，伸腳腳涼，室外又是冷冷的寒風，沒走出去幾步身子就像潑上冰水一樣凍徹心肺。為此，在剛下地的頭兩年，十四、五歲的莊吉山曾經痛哭流涕過。
受家庭成分所累，莊吉山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家，在農村已然是大齡青年。思想上的煎熬和心靈上的折磨讓這個年輕人已經老氣橫秋，一天天沒有一句話，除了吃飯和睡覺，辣辣的旱煙幾乎不離莊吉山的口。
莊吉山的繼母是關父叔伯外甥女，她常跟關父說莊吉山的婚事，求關父給莊吉山介紹對象。終於好事功成，關父給莊吉山介紹成一個姑娘，雖然女孩子歲數大些，摸樣不太中看，但莊家老老少少全都認可，像見了天仙一樣高興。
隻是訂婚前，女孩子父親向身為生產隊隊長的關父提出一個要求：“我們家是貧農，嫁到他們老莊家你們生產隊不能把我們當地主對待，莊吉山的政治地位也該有所提高，不能再吃下眼食，像喊“出工”、“開會”這事該由那些媳婦不是貧下中農的地主子弟來幹，否則不嫁。”
這既是一種威脅，更是一種政治宣言。在階級至上的年代，有這樣的宣言產生實屬正常。關父想了想，覺得女方理由雖然牽強，但還是有些道理，他為了成全莊吉山的婚事，又不違背常例傷害到其他地主子弟，便一口應承道：“反正我天天得早起，家又住在西頭，出工、開會的事就不用別人喊了，隻要大家選我當隊長，天天捎帶喊一聲就結了。”關父明知道地主和地主子弟是沒有投票權的，但還是這樣安慰著。從此，關父多了一件活計。
但說歸說，莊吉山並沒有徹底與這活計斷交，他在方便的時候，在關父出門不在家的時候，還照樣去喊。當然，這喊，是發生在他媳婦過門之後，並且不是強迫，而完全是自願。屯中人沒有料到，莊吉山媳婦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她經常提醒莊吉山，“今晚兒開會，你去喊一聲，別讓老舅姥爺喊了，他那麽大歲數。”
關母起床做飯，她見關山月一宿沒睡，走進裏屋看了看，見滿桌子都是稿紙，有些好奇，“你這是寫什麽呀，一宿沒睡？”
“情書。”關山月想跟母親開句玩笑，可話到嘴邊他咽了迴去。他先怕母親不知道情書是啥，後怕母親知道情書是啥把事當真。
關山月一時語塞，他不知道怎樣迴答母親好。也真是，寫了一宿，連關山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麽。說是詩吧，缺少詩的靈魂，沒有詩的藝術，見不到賦比興，連打油詩都不是，隻能算是直白的長短句。說不是詩呢，又起不出其他名字。憋了半天，關山月笑了笑跟關母說：“詞。”關山月忘記了詞是該有牌子的，比詩歌還講究，還難填。
“詞？！”關母有些不解，她隻知道歌的概念，不知道詩的概念，更不知道詞的概念。
見母親疑惑，關山月後悔不該跟母親瞎說一氣，忙解釋道：“算是‘自由詩’吧，明天國慶，讓社員朗誦——也就是念給大夥聽的。”
“啊，我不管你寫啥，寫完了睡一會兒吧。老人說，熬夜不是個曲子，尤其年輕人不能熬夜，kao心血。”關母勸著關山月。關母勸關山月常用一個法子，就是打著“老人說”的旗號，仿佛冠上“老人說”這三個字話才有分量。
東方現出紅潤的時候關山月來到生產隊，柳湘芹和十幾個社員等在那裏。
“你跟大夥說說。”柳湘芹的口氣和順許多，不像昨天晚上那樣嚴肅，也沒有稱唿關山月的官職，甚至連名字都不叫了。
柳湘芹這樣的變化取決於昨天晚上關山月與她的長談。昨天晚上，兩個人在談論問題間歇的時候，嘮起了彼此在交往中應該信守的原則，其中，關山月就闡述了，除非極特殊情況相互間不要稱官職，在什麽情況下都不要互相吹捧，“五姐，說真話，我這還算個官兒嗎？別人叫，講不起，咱不好說人家不是；可你叫，我聽著別扭、生分、臉上發燒，尤其是你當著咱們隊的社員叫，我真恨不能找個地洞子鑽進去。你要知道，咱們這些人可都是小時候在一起和泥玩的，誰不知道誰呢。”關山月說得誠懇，柳湘芹記在心底。
關山月從兜裏掏出底稿，發給大家，“好吧，我說說。昨天晚上跟五姐商量，決定我們每個人代表不同身份參加田間賽詩會。有代表青年的，有代表民兵的，也有代表婦女的。總之，是代表我們生產隊的各個層麵。在底稿上我已經寫上了你的名字，也注明了你代表的層麵。由於時間太緊，隻謄寫了一遍，字跡有些潦草，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一會兒我跟五姐挨個給大家讀讀。”
說完，關山月逐一給大家讀稿子。遇有不認識的字，關山月用鋼筆寫上常用字來代替，直到大家都能念下來為止。
柳湘芹最後督促大家，說：“大夥要找時間認真背，爭取三兩天背下來，最遲也不能拖到下月四號，咱們初步計劃下月五號開賽詩會。”
太陽爬上東天，有一竿子高，關山月和柳湘芹才讓社員們迴家吃早飯。
迴走的路上，柳湘芹看著關山月，不無玩笑地說：“哎，早晨一見到你，我就想起我們家文革前養的那兩隻大白兔，那眼睛，像四隻紅燈籠，老招人喜歡了。”說完，柳湘芹嫣然一笑，兩個醉人的酒窩像初放的鬱金香，嫩潤可人。“哈哈哈。”關山月似醉酒般大笑起來，“彼此彼此，你不用老鴰落到豬身上，看著人家黑看不到自己黑。咱倆誰也不用說誰，你迴家照照鏡子，看看你那眼睛好像剛從血盆裏撈出來的。告訴你吧，我眼睛小，紅也不會很明顯的；你眼睛大，倒像兩個紅櫻桃。估計也是一宿沒睡吧！”
“嗯，可不是咋的，誰知道你是抽的什麽風，非得連夜趕出來，弄得我也跟著忙活，太倉促了。沒想到你幹啥這樣急性，說幹就幹。”柳湘芹說著，瞅了一眼關山月，她見關山月靜靜地聽，又說道：“別說，我一邊寫一邊擔心，一是擔心你寫不出來，著急；二是擔心你熬夜，累著。列寧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呀，再說也用不著這樣的急，時間還來得及，往後拖個一兩天也沒問題。”柳湘芹理了理頭發，把視線從關山月身上移到遙遠的南天，“說真的，就是離得遠，要是離得近，昨天晚上一點多的時候我就去你家，勸你歇歇，不讓你熬得太晚。”
關山月聽柳湘芹說，心底發熱。這些年來，除了父母，沒誰跟關山月說這樣溫暖的話，不管發生什麽的事，是悲是喜，都得自己一個人承受。見柳湘芹這樣知冷知熱地關心著自己，關山月想說聲“謝謝”，但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口。
關山月平靜一下自己，放慢語調：“五姐，你知道，我能有今天這樣的結果，說實話，離不開老師和領導的器重。人家器重咱什麽？就是咱勤奮，叫幹啥就幹啥，而且能幹出個樣子。你要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誰用你呀！所以，我很看重工作，隻要眼前有工作需要完成，從來不拖拉，今天能幹完的事絕不拖到明天。”關山月停頓一下，放慢了腳步，“再說，我白天沒有時間，還要各小隊跑跑，不貪黑不行。我這樣總比你要好些，你還得幹活呢，我要是像你這樣起早貪黑的參加勞動，不也得算著嗎？我知足了。沒有不認真工作的道理。”
“嗯，你說得對，咱們年輕，是幹活計的時候。”柳湘芹接過關山月的話，說了一句，停頓半天，話鋒一轉，感問道：“人這一生究竟為什麽呢？山月，實話實說，你有目標去奔，五姐連個目標都沒有。上學……，排到什麽時候能排到我的名下？教書我不喜歡，再說也不是你想教就能去教的，招工又輪不到咱，我爸他們單位用的全是臨時工，沒有固定工。跟你說，讓我當一輩子社員真不心甘。”
關山月第一次聽到柳湘芹如此失魄的話，他心中一驚，想到：“我們是革命青年，應該積極向上才是，怎麽能如此頹廢呢？更不該說出這樣糊塗的話呀。”他有心批評柳湘芹幾句，可看到柳湘芹黯然的樣子心中泛起不忍，他往柳湘芹跟前邁近了兩步，幾乎並肩。這是兩個人於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走得最近的一次。關山月苦笑了笑，“五姐，你不要想得太多，‘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隻要我們努力工作，組織上是一定不會埋沒我們的。”關山月攔住柳湘芹的話。
柳湘芹見關山月對自己的話沒有興趣，忙轉移話題道：“不說這些了……，好，教教我咋寫詩的吧。”
“寫詩？”關山月見柳湘芹問，先是一驚，迴答道：“我也不會呀。”
“你別撒謊了，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咱們學校板報上那個筆名叫關重山的不就是你嗎？期期都有詩作發表。由敬東老師說過，你是同學中律詩寫得比較好的之一。”
“啊？！你的話我不信。因為由老師不寫詩，咱們老師裏喜歡寫詩的就兩個人，一個是已經退休的孫俊明老師，一個是我的班主任禹雪齋老師。你說的話我將來是要考證的。我接觸詩不是在學校，是在西頭雲家大姥爺家，大姥爺喜歡詩，我去他家經常能聽到他吟詠古詩。詩，說好寫也好寫，說不好寫是真不好寫。古人作詩是見景生情，有情而感，有感而發，有發而作，這樣才有詩情畫意，才有哲理；咱們作詩是沒景沒情，硬往出擠。不是謙虛，我總覺得我寫出來的怎麽看都不像詩，就是一堆大實話。要說這是詩，臉真紅，隻能算押韻的散文，還得歸類到形散意也散那類最次的散文裏去。詩要有詩意、詩境，表象的東西和內在的東西要用聯翩之妙筆描述出來，不是一時之功。咱們寫出來的，沒氣勢，字裏字麵一個意思，說什麽是什麽，沒有表象，沒有哲理。所以寫起來容易，一會兒就能寫一篇。古人作詩，腹稿可能是一揮而就，但後來的修改和潤色都是必須的。像“推敲”這兩個字，就源於唐代詩人賈島作詩的故事。一首好詩要推敲三天兩天，推敲個一年半載也是它。”
關山月還想說，見柳湘芹不做聲，靜靜地聽，才覺察到自己有賣弄之嫌，打住了話題，笑道：“五姐，上你圈套了，你是考試吧。”
柳湘芹沒有說什麽，隻是用嗔怪的眼神斜覷了關山月一眼，莞爾一笑。
走到柳家門口的時候，柳湘芹讓道：“別迴去了，在我家吃一口吧。”
“不了，這些天在你家沒少吃。要是秋後算賬的話，這夥食費我都掏不起了。”
“你真恨人，氣人的話不離嘴。好了，昨天晚上你給我定了好幾條，今天我也給你定一條，今後什麽時候都不允許氣我的。你要是氣我，我跟你沒完。再說，不是讓你來吃飯，我是讓你幫我看看我寫的稿子。說實在的，寫詩我不在行，就是照葫蘆畫瓢。”
關山月嘴上說不去柳家，可腳卻徑直地跟著柳湘芹走進了柳家的院子。
“大娘，又來了。”關山月超常親熱地跟柳母打著招唿。
柳母一邊在園子裏翻地，一邊等柳湘芹迴家吃飯。
柳母在農閑的時候操持家務，在農忙的時候一邊操持家務，一邊到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眼看秋收將至，要忙起來，她必須在農忙到來之前，把家中的雜活幹完。
“來吧，天天來大娘也不煩。看到你和你五姐和和氣氣地工作，大娘高興著呢。隻是，這起早貪黑的，可要注意身體呀。別像我們家你大爺（ye），深翻地那會兒，起早貪黑落下個頭疼的毛病，到現在都沒好。”柳母說著放下手中的四股叉，進屋放桌子，讓柳湘芹和關山月吃飯。
“你怎麽不洗手就上桌了？”柳湘芹喊迴來已經坐到桌子旁的關山月，“洗手！要養成講衛生的習慣。”
關山月聽從柳湘芹的話，不但洗了手，還洗了臉。
“給，擦擦。”柳湘芹遞上雪花膏，讓關山月用。
這雪花膏是“人參”牌的，袋裝，潔白的塑料袋上印著一株人參，金黃的參棒，翠綠的參葉，鮮紅的參果，無不讓人心神馳往，仿佛是王母娘娘用過的玉脂瓊膏。
關山月沒有擦雪花膏的習慣，也從來沒擦過。“我不用，這股味讓人聞著，會說咱不男不女的。”
“讓你擦你就擦，什麽男女的，秋天了，擦擦省得皮膚幹燥，臉上不膙吧，這不是為了美，是為了不遭罪。你要把這和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分開來，和艱苦樸素也沒有什麽隔閡。”說完，柳湘芹善意地笑了笑，強硬地把“人參”塞到關山月手裏。
“這和政治沒關，不用拿大帽子嚇唬我，我是真不喜歡擦，也沒擦過。行了，這迴聽你的，擦！但是有一點要說清楚，誰要是說我腐化墮落，你必須承擔拉我下水的罪魁禍首的責任。”關山月說完，從柳湘芹手中接過“人參”擦在手上、臉上。頓時手、臉柔潤許多，摸一把像剛出水的嫩豆腐。
這是關山月平生第一次用護膚品。也從這天開始用護膚品，直到年邁。
實事求是地講，關山月對護膚品，從思想上是有抵觸情緒的。他以為男人用護膚品就是腐化墮落，就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再現。他記得文革初期，紅衛兵們揪鬥公社原黨委書記閔天誌時，其中就有一條，說閔天誌“狗吃草有驢心”，經常擦雪花膏，勾引女人。是柳湘芹改變了他，從思想上改變了他對護膚品的認識。
吃完早飯，關山月和柳湘芹一同研究起稿子，字斟句酌，用去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香子，你不去生產隊了？去晚了，看你老叔說你。”柳母不無擔心地問，她是怕柳湘芹誤工，關父要批評的。
“去，一會兒去。我跟莊隊長說了，我們這些人晚去倆小時，在家熟悉熟悉稿子，歇氣兒的時候好背。”
當關山月從柳家出來，到門口分手的時候，柳湘芹從兜裏掏出兩袋“人參”揣到關山月的兜裏，“別忘了，天天早上洗完臉擦。”
關山月沒有推辭，但也沒有全信柳湘芹的話。他雖然從此開始使用護膚品，但不是天天早上用，而是天天晚上睡覺前用，為的是不讓別人聞到護膚品的味道說三道四。
柳湘芹倚在柳家門口的柳樹上，望著關山月西去的背影，臉現紅潤，心咚咚的跳，她想給自己一個理由：為什麽對關山月這樣做。可怎麽想都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她不想承認這是愛，也不敢承認這是愛。她順手折下一根柳枝，用力搖晃幾下，又輕輕地把這柳枝插在了門前的樹帶間。她祈禱這柳枝能紮根，能長成參天大樹。
關山月從柳家出來，急急忙忙趕迴家，騎上自行車趕往大隊。
早點已經開始，關山月知道自己誤卯，便悄無聲息地搬來椅子，坐到書記室他常坐的旮旯處，聽國棟梁講話。
國棟梁見關山月坐下，話鋒一轉，“大家可能不知道，昨天晚上關山月為了幫助三隊開好田間賽詩會，熬了一宿，寫材料了，這種工作精神值得表揚。”
聽國棟梁說，關山月一愣，他想：國書記怎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馬上解釋道：“不管怎麽說，來晚了是不對的。請領導放心，我今後一定在時間上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耽誤大家。”
國書記笑了笑，對關山月說：“今天早晨我去一隊，路過三隊時碰見老柳書記家大嫂，她告訴我的。說你們昨天晚上寫一宿。在生產隊門口碰到莊吉書，莊吉書說你們開會安排呢。不然我就到三隊看看了。這很好嗎。”
國棟梁把目光從關山月身上移開，掃視了一眼在坐的同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看一個幹部的工作，不是看你早來還是晚來了，要看你幹沒幹活兒，活兒幹得怎麽樣。你天天按點來，按點走，不幹工作，裝成腳打後腦勺子的樣子，就是不出活計，沒有成果，能算好幹部嗎？我們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幹工作的同誌，不需要擺花架子的同誌。三百六十五天，你天天不來早點，忙工作，出成果，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工作任務，放心，我國棟梁對你不會有任何意見的。為什麽呢？因為我們早點的目的就是提醒大家要幹工作，研究幹什麽工作，怎麽幹好工作！大家都積極主動去幹，這早點可以取消，用不著往往返返的，把時間扔到路上。”
國棟梁一番感慨，像似表揚關山月，其實是闡明自己的觀點，更是對那些在工作中走過場，不注重實效的同誌的批評。沒等國棟梁說完，有同誌低下了頭，有人故意把自己的視線搖向室外。關山月兩眼注視著手中的筆記本，臉紅紅的現出窘態，他從內心不想讓國棟梁表揚，他知道這樣的表揚不光有正麵效能，還會產生負麵影響。
“我提醒大家，到十一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從下月五號開始，我跟黎書記抽出時間挨個生產隊要走一走，盡量參加各小隊的田間賽詩會，結合“慶十一”，把“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活動推向高潮。希望各位把你包的小隊組織好。”早點要結束的時候國棟梁最後強調道。
散後，同誌們沒有片刻停留，都迴到各自所包的小隊。關山月依然迴到寺下屯三隊。
自從開展“批林批孔”和“學習小靳莊”兩項活動以來，大隊幹部包隊進行了重新分工，關山月就近，迴到三隊工作。關山月對這次調整很有意見，他知道父親思想僵化，不跟形勢，尤其對政治活動不重視，而自己又很難說服父親，工作上出現落後局麵是定型的事，他很擔心。
為此，調整分工之後，關山月找國棟梁談過，國棟梁對關山月說：“你不願意包三隊，誰包？三隊沒誰願意包！你爹在咱們大隊那右勁誰不知道！除了我和蘇主任，大隊幹部在他麵前都打怵。你沒到大隊之前，不是我包就是蘇主任包，連你表哥潘主任都不願意去，說他老舅不聽他的，他去跟沒去一個樣。這迴你要不去，就得我去了。人家蘇主任剛把四隊班子建起來，得穩定一段時間。”
無奈，關山月隻好迴到三隊與關父一起工作。
關山月迴到三隊後，改變了過去那種主要依靠生產隊隊長的工作方法，決定在工作上主動和具體工作的同誌聯係，一竿子插到底，不與關父正麵接觸。
關山月之所以敢這樣去做，他知道父親不會挑自己的理，見自己的怪。有事他直接跟政治隊長莊吉書和團支部書記柳湘芹說。這在旁人來看，是絕對不行的，也是人際關係和組織原則所不容許的。
關父也隻好聽之任之，隻是常常提醒關山月不要耽誤他的農業生產。關山月也識相，在安排工作時始終把關父的農業生產放在頭一位，從不阻礙。父子倆雖然沒有配合，倒也沒有互相拆台，相安無事。
迴到三隊，關山月知道柳湘芹在場院幹零活兒，但他沒有去場院。他對近日與柳湘芹的頻繁接觸在迴來的路上反思好一會兒，他提醒自己要掌握分寸，不能讓自己的思想過於淩亂，更不可讓人看出馬腳，造成口舌之嫌。盡管他心中已經產生了對柳湘芹強大的好感，有種企盼和衝動，但在強大的政治壓力麵前，他選擇的是退縮和避讓。他不敢讓人們把自己說成是早戀者，更不敢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去開這種風月朦朧的玩笑。盡管他春心已萌，情意已動，他還是把自己當做聖人去看，甚至把自己當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得道高僧去看。
關山月知道大幫社員在長條子地放秋壟，他從莊吉山家拿來一把鋤頭趕去長條子地。放秋壟的活計雖然不累，但遭罪。在悶熱的高粱地裏，高粱葉子拉到臉上，落上粉塵，加上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你怎麽來了？香子在場院呢。”婦女隊長關山琴見關山月來，笑嗬嗬地疑問道。
“啊，我知道她在場院，不找她。”關山月臉有些紅，心跳加速，仿佛做賊一樣，緊接著他莫名其妙地強調一句：“我找她幹什麽呀。”
關山月明白堂姐已經看出了自己與柳湘芹在感情上的蛛絲馬跡，雖然這感情隻是春天剛剛入土的一粒種子，還沒有萌動，但旁觀的人們已經曉得這將要完成的播種。他慶幸自己沒有去場院找柳湘芹，避免社員們產生更多的猜疑。
正是上午歇氣兒的時候，關山月把幾個有背詩任務的社員找到一旁，說：“不要我寫什麽就是什麽，大家都有修改的權力，有覺得別楞的地方盡管吱聲，咱們好改。隻要你能記住，能背下來就行。”
關光森怯生生地問：“二叔，就是有些話我們不知道啥意思，背著累挺。你像我這寫的‘商鞅大旗舉，祖龍帝業興’，這是啥意思呀？”
關山月想了想，解釋道：“商鞅是戰國時期政治家，思想家，著名法家代表人物。姬姓，衛氏，全名為衛鞅。因衛鞅本為衛國公族之後，故又稱公孫鞅。後封於商，後人稱之商鞅。他在秦國做官二十餘年，主張變法，製有秦律……；祖龍是指秦始皇，詩有‘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關山月剛想把這首古詩背完，忽然覺得跑題了，而且跑到了評法批儒的反麵，弄不好要出政治問題的，馬上刹住車，話鋒一轉道：“主席寫了一首詩，曾有這樣一句‘祖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在這裏祖龍就是指秦始皇。秦始皇是曆史上……。”
關山月還想講下去，隻聽生產組長莊吉民從地上站起來，喊道：“幹活了，大夥緊緊手，今天把長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