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從洪家出來已是中午,到了飯時。洪大誌誠心留他用飯,張羅著去做,被他拒絕。“洪哥,我得趕迴大隊,想辦法把通知傳下去,讓各小隊也像四隊這樣安排,先把田間賽詩會辦好,再準備好節目,為慶祝建國二十六周年做準備。時間緊,不能耽擱,要早點通知下去。現在是中午,正好社員們在家吃飯,用廣播通知大家都能聽到,錯過這個點就不行了。”

    洪大誌見關山月執意要走,沒有強留。

    走出洪家的大門,關山月飛身跨上自行車,高興得哼起歌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我們歌聲多麽響亮,歌唱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關山月雖然在東當鋪四隊耽擱時間超出了原來的計劃,沒能去成瞿家屯五隊,但心裏異常高興。他高興四隊工作安排得好,高興馬翠蓮有了新飛躍,高興洪大誌成熟許多,不再是公子哥做派。

    其實,這一切的變化既有他的社會普遍性,又有個體的差異性。社會普遍性在於你想生存你必須得適應這個高度政治化的社會,隻是早晚的問題。差異性在於每個人都設定了一條自己前行的路,都在為自己的目標做著努力。

    麻淑芳做著當民辦教師的夢,馬翠蓮做著踏入工廠的夢,洪大誌做著走入兵營的夢,關山月做著成為工農兵大學生的夢。張三有張三的夢,李四有李四的夢,一個健全的正常的年輕人無人不在編織著自己的夢。而推動著這些夢變成現實的,有社會的機遇,自己的努力,還有親人的支持。

    馬翠蓮的變化就來自於馬家大哥的鼓勵。

    馬翠蓮兄妹四人,兩位哥哥一位姐姐,哥哥、姐姐都在城裏工作。馬翠蓮的大哥是驛東公社第一個考到林江大學讀書的大學生。林江大學一直是東三省乃至全國學子想往的大學。

    馬家大哥一九六四參加工作,現任江城藥廠革委會技術組組長。馬家大哥七月中旬迴老屯省親,聽父母說馬翠蓮靦腆得很,凡事不肯出頭,讓人擔心,便決定與馬翠蓮長談一次。

    馬家大哥知道,要在社會生存是萬萬不可封閉自己的,一定要把自己展現在眾人麵前,讓人們認識自己,才能使人們接受你,理解你,最後擁戴你。一個羞於見人的人在紛雜的社會裏是不會有出息的。因為這是一個充分展現自己的時代,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和鋒芒征服一切,不用送禮,不用請托,不用找靠山。

    馬家大哥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跟他這個小妹談了三個小時,鼓勵她要多接觸人,多說話,多參與,克服自卑感,凡事樹立信心。最後許願說:“你在農村好好幹,幹好了我們廠有內招的話你可以去我們廠子工作。”馬翠蓮不知道這是不越雷池半步的大哥送給她的一張空頭支票,頓時精神大振,從此有了前行的動力,真正做到了“敢”字當頭。

    馬翠蓮今天的表現完全是近一個月來鍛煉的結果。

    而推動麻淑芳前行的是她的父親——麻會計。麻會計天天像監軍一樣督導著麻淑芳的進步,一旦發現麻淑芳懈怠,就提醒她,“淑芳啊,你的前途如何取決於你自己的努力。年輕人要不怕吃苦,多想點,多幹點,沒虧吃。要相信黨,相信領導,幹好了組織是能看到的。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人人都得靠自己努力,咱們不當工人,不當大學生,當個民辦教師總行吧。”

    洪大誌雖然生活在幹部家庭,但他和關山月一樣靠自己打拚。洪父和關父一樣,正統思想根深蒂固,充分相信組織,相信代表組織的領導,從來沒有非分之想。此時的洪父在公社雖然沒有正當職務,但一心撲在工作上,跟著機關幹部一樣下鄉,不是抓革命,就是促生產,忙得熱火朝天,根本沒把大誌的前途拿到議事日程考慮,在他忠貞的腦海裏主席的話不會錯——“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他常常對洪大誌說:“當一輩子農民有什麽不好呢?農村環境優美有山有水,農民勤勞樸實不勾心鬥角,得省多少心。”

    關山月迴到大隊,見老看屋的正準備吃飯,上前道:“大爺(ye),知不知道國書記和黎書記去哪兒了?”

    “國書記去七隊了,黎書記不知道,你去他家看看,也許在家。”麻老爺子一邊盛菜,一邊對關山月說。

    關山月轉身往外走,麻老爺子近似於嚷著說:“什麽事呀,這麽急,吃了飯再去不成嗎?”

    “我去黎書記家看看,迴來吃飯。”說完關山月去黎如城家。

    恰好黎如城在家,正陪客人吃中飯。關山月向黎如城匯報了自己的想法:“黎書記,今天上午我去四隊,四隊的經驗既教育了我也啟發了我,他們是把田間賽詩會、排練文藝節目與國慶結合起來搞的。這些工作雖然在會上我布置了,但想得不周全,沒有有機地結合,安排得有些脫節。現在看,有必要跟各小隊倡議一下,提醒大家像四隊那麽做,把活動的重點放到迎國慶上,一切為國慶準備。你看,今天中午先用廣播通知一下,在形成一個書麵倡議書發到各生產隊,怎麽樣?”

    “行,你辦吧。今天是我們老爺子生日,家人聚聚,我就不去大隊了,也不留你在這吃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無論誰家除了婚喪嫁娶是不招待客人的,當官的也是這樣,不像二十一世紀的官員們沒油子找油子招待,目的是撈錢。

    關山月按照慣例不假思索地離開黎如城的家,返迴大隊。他跟麻老爺子說完後,匆忙間擬就一個通知稿,在廣播室以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的名義廣播出去。

    中飯關山月在大隊草草地吃了一口,兜裏沒錢,隻好讓麻老爺子記賬。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大隊幹部不管在大隊還是在小隊,是不允許嘴巴子抹石灰——白吃的,每頓飯都要付錢付糧。在小隊吃飯,要到社員家吃派飯,每頓飯一毛錢四兩糧票;在大隊吃飯,平常一頓飯一毛錢四兩糧票,特殊情況,譬如趕上改善,就是三一三十一,四二四十二,大母手指卷煎餅各吃各,一頓飯的所有花銷吃飯的人均攤,大隊不在夥食上添一分錢。誰想用公款吃喝等於找死,你想在吃喝上做做手腳撈一筆——沒門。

    關山月迴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寫倡議書,寫完去公社找藍老師,先是刻鋼板,後是油印,然後到小學求學生給各小隊隊長、政治隊長、黨小組長和團書記帶迴去。忙完了這一切已經是下午三點。

    本來關山月是可以順路直接迴家,但他沒有迴,而是返迴大隊看看領導有沒有新的工作安排。

    在大隊工作,每天不管多累,一般情況下,下班迴家前都是要迴大隊跟書記見上一麵的,看看領導有事沒事,這已經是不成文的慣例。

    關山月在大隊直等到天黑,國棟梁才來。關山月匯報了中午請示黎如城之後的工作安排,國棟梁表示滿意,“你們年輕人就該這樣,工作要主動,主動去想,主動去做,萬萬不可產生依賴什麽事都等領導去布置。領導也不是完人,領導也不可能什麽事都想到,都想透。”

    大隊幹部陸陸續續迴到大隊,國棟梁不是開會像似開會地跟大家講了國慶的準備工作。他沒有說這是四隊的經驗,也沒有說這是誰的主意,而是說:“這是一項政治性很強的工作,是根據公社部署,我跟黎書記商量後決定的,大家必須認真組織……。”

    國書記講完,大家一致表態要把自己包點的小隊抓好。

    驛東大隊幹部在相鄰的一、三隊居住的多,紮堆,有蘇衛國、潘玉和、吳萌文、潘忠恕和關山月,隻要可能,這五個人每天從大隊迴家都是同行,在一起至少走十五分鍾的路程。潘玉和和潘忠恕是叔侄倆,兩個人沒有自行車,致使另外三位要陪著走著走。然而,在這十五分鍾的路程上,大家形同路人,都緘默無語,更沒人談工作上的事。

    今天也是這樣,沒一個人說一句話。關山月是第一個離開這個臨時集體的,到了家門前他像聲明一樣,“我到家了。”然後走進自家的院子。

    “今天又迴來這麽晚。沒吃飯吧?”關母正在喂豬,見關山月迴來,問道。

    “沒吃呢。”

    “飯在鍋坐著呢,快吃口,都涼了。”關母說完,手端著豬食盆往外走,剛到門口,忽然折迴來,“剛才西院你大姐來,說柳家香子問你晚上去不去生產隊,給她個信兒。”

    母親的話像觸動核按鈕一樣讓關山月轟然起爆,心跳加劇,愧意像充滿壓縮空氣的潛水艇浮上來,“怎麽搞的,忙蒙了,竟然將她忘了一天。”關山月對自己的沒心沒肺開始自責。

    早晨,柳湘芹沒有見到關山月,心中鬱悶,咀嚼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越想越不是滋味。她怎麽都不能理解關山月,“你小子,麵對發生的一切竟然是這樣無動於衷,連句話不說可以,怎麽能連個麵都不見呢?難道你是一個沒長心的家夥。”柳湘芹想到最後恨恨地罵道。

    走到生產隊的院子,柳湘芹看見兩匹馬正在一輛馬車旁啃癢癢,你一口我一口甚是和諧,觸景生情,一種孤單的感覺油然從心底泛起。

    自從高中畢業,迴隊參加集體勞動到現在已經一年多。在這一年裏,發生的種種變化無不摧殘著柳湘芹的欲望和理想。

    畢業伊始,幾個跟柳湘芹要好的男同學紛紛走入軍營,幾個跟柳湘芹要好的女同學有的迴城有的到機關事業單位做臨時工,尤其是兩個閨中密友皆去學校做了民辦教員。整個驛東大隊,街東街西街南街北,在農業生產第一線真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隻剩三個人,柳湘芹是這偉大的三人中的一個。

    一九七四年冬初,柳湘芹在驛東公社農田基本建設工地上,被大隊送到公社理論組學習。由於成績優異,被公社“農田基本建設指揮部”點名留到公社“農田基本建設專業大隊”做報道員。

    在這期間,柳湘芹與公社上層領導有些接觸,同誌們都覺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一個好苗子。當公社廣播站要錄用廣播員時,大家都鼓勵她去報名。

    論語言、語音、文學修養在所有競爭者中柳湘芹數一數二,經過一係列的篩選,她衝到了最後一關——政審。政審的結果,她被刷了下來,理由很簡單,另一位雖然隻是初中畢業生,但人家是黨員,是貧下中農子女,可柳湘芹不是黨員,柳父在四清運動中又存有政治汙點。黨的喉舌不能要她這樣政治背景不清不楚的人。

    到公社“農田基本建設專業大隊”解散的時候,柳湘芹不得不埋葬自己一直想往並積極追求的從事文字工作和宣傳工作的夢,迴到生產隊繼續參加一線勞動。

    一九七四年年底,當驛東大隊班子進行調整時,有幾位公社領導做工作,想讓柳湘芹進入大隊班子做團總支書記。無奈大隊班子隻需要兩個女同誌。原來的老支委孫桂梅,在驛東大隊的聲望無人能比,是一個無法撼動的競爭對象,當然的首選;而柳湘芹的同班同學廉芝玥又是中共黨員,具有絕對的優勢。麵對這樣兩個對手,柳湘芹不得不退出競爭行列。

    及到一九七五年的春節,驛東大隊三隊出現了出嫁潮。年前年後,屯中有五個與柳湘芹般對般的女孩子出嫁他鄉,其中有柳湘芹的高中同學關山霞、紀成華。除了地主莊全達的老姑娘,屯中與柳湘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已經沒有了。

    今年七月末,莊英華的出嫁,讓柳湘芹徹底陷入孤單的境地。莊英華是柳湘芹高中的上屆同學,是在生產隊裏唯一可以傾訴心腸的人。莊英華出嫁後,柳湘芹在寺下屯的女社員堆裏是真正的鶴立雞群。

    在寺下屯,女社員除了柳湘芹,其他人別說高中畢業,就連初中的門進去過的也不多;男社員雖然有三個初中畢業生,但與柳湘芹不在一個年齡段上,大五六歲,況都已成家,這些人與柳湘芹沒有共同的語言是可想而知的事。

    在生產隊,除了生產組長派工,柳湘芹能接一句話,平常想找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因為東家長西家短這樣的嗑柳湘芹嘮不來,可在家庭婦女中不嘮東家長西家短這樣的嗑又能嘮什麽呢?這樣,柳湘芹在生產隊,一天難得說一句話,不知道細情的人以為她是啞巴。

    總算迴來一個關山月,本想有了一個可以溝通的對象。雖然不熟,但關山月激進的思想,好動的性格,柳湘芹在學校讀書的時已經知曉。可關山月在生產隊隻勞動了半天,兩個人連句話都沒有說,關山月就去了大隊。

    柳湘芹像一隻孤雁在茫然中奮力地搖動著翅膀,更像一朵柔嫩的小花在荒蕪的山崗上頂著勁吹的北風。她很想有一個能傾聽她內心世界的人,有一個能幫她趕走寂寞的人。

    婦女隊長關山琴從今天起開始憐憫這個小姑娘,在派活的時候她沒讓柳湘芹跟大幫去割地,而是讓她和另外兩個家庭婦女遛場院。遛場院是個輕巧活,就是把麥餘子撒在場院的地上,然後澆上水,再用滾子壓實。柳湘芹幹著撒麥餘子的活兒。

    手中的麥餘子在隨風飄落,腦海中的思緒在白雲間行走,柳湘芹望著天空,她不願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但不論怎樣的遏製,這惱人的故事從未在腦海中間斷過。柳湘芹開始把對關山月的恨轉移到自己身上,她恨自己柔弱,恨自己胡思亂想,更恨自己的多愁善感,她努力地奉勸自己:香子,你當這就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兩個車不小心撞到一起,然後沒有明確責任,雙方自認倒黴,拂袖而去不行嗎?

    柳湘芹紛紛雜雜想了一天,及到晚上,她本能地想起工作的事。她沒有關山月必須來參加活動的企望,但出於禮節上的考慮,她不能不問關山月是否來,於是柳湘芹才讓關山月的叔伯姐給關山月捎口信來。

    關山月沒用上五分鍾,把晚飯的戰鬥結束掉,他跟關母打聲招唿,出家門,上大道,去生產隊。

    走到柳家門口的時候,關山月有些犯難,他不知道此時是喊一聲柳湘芹對還是不喊對。正猶豫間,聽到柳家院子裏有人說話,“二哥,五姐去生產隊了。”

    關山月一看是柳家的老姑娘英子。

    “五姐走了?”

    “啊,走一會兒了。”

    按以往的情況預判,柳湘芹不會自己獨行,是一定等關山月一起去生產隊的。聽柳家老妹子說,關山月心中一顫,他知道以柳湘芹傲睨自若的性格,定然是氣衝鬥牛。

    關山月加快腳步,他一邊走,一邊想著該如何給自己解圍。主意已定,當走到生產隊門口的時候,關山月跑了起來,及到生產隊屋裏,關山月已經氣喘籲籲,額頭上浸出汗來,臉上已泛起紅潤。

    “五姐,扒拉一口飯,我就往生產隊跑,怕你著急。”

    “我不急,是工作急。”柳湘芹不冷不熱地迴了一句。

    關山月有些心喜,他不怕柳湘芹不高興,也不怕柳湘芹挖苦,甚至是訓斥,他最怕的是柳湘芹不跟自己過話。他清楚,一旦交上話就有了溝通的平台。

    關山月拔了一下腰板,抬起頭,兩眼直視柳湘芹,既嚴肅又誠懇地說道:“五姐,跟你說一下,今天早晨我走了五家,恐怕情況你已經知道了。迴家吃完飯剛要跟你去說,大隊來信,說要開會,沒辦法去大隊了。之後國書記讓我去四隊看看,下午又寫倡議書,發下去,這才……。對了,你接到倡議書沒有?”

    關山月知道,此時,在彼此的關係中最能讓人傾心的不是感情,而是工作,隻要是談工作柳湘芹再大的火也會熄滅的,因為誰也沒有跟工作過不去的資本。工作永遠是擺在第一位的,這是一個社會工作者必須具備的素質。

    “情況我知道了,倡議書也接到了。這不,跟莊隊長說完,才定下來晚上開這個會,把開展活動的事格摸隔膜。”柳湘芹的語氣是和緩的,但眼睛送出來的是冷冷的光。

    “需要我做什麽?”

    “你是領導,不敢勞你大架,幹點小活吧,賽詩得有詩呀。”

    “動嘴和動筆不敢說是我的強項,總還能應付一下。”

    關山月等著柳湘芹的下文,可柳湘芹沒再吱聲,而是跟來到的社員們打起招唿來,把關山月曬到了一邊。

    社員陸續到齊,柳湘芹講了會議宗旨,主要為迎國慶做準備,動員大家積極參加,辦好田間賽詩會、搞好文藝節目排練。之後,她就田間賽詩會做了具體安排。

    關山月注視著每一個來開會的社員,他們大多是關山月的親屬。這些人平均文化程度小學不會畢業。別說寫詩,就是寫字都困難,有幾位恐怕眼目前的常用字都認不全。關山月知道,操刀的事責無旁貸的是自己了。

    柳湘芹說完工作後,講道:“大隊非常重視咱們隊的這項工作,關書記親自來安排指導,下麵請關書記講話。”

    聽柳湘芹說,關山月樂了。關山月沒少講話,但在鄉親們跟前,還真沒正式講過話,他不是不能講,而是沒什麽可講的。在這些人中,有一起放豬的夥伴,也有一起穿開襠褲和泥摔炮的哥們,說什麽都是冠冕堂皇的做作。

    “香……,湘芹說“講話”,我不敢說不對,但我在咱們家裏頭是永遠沒有講話的資格的。就跟大夥說一個事,詩稿不用大家寫,我來寫,明天早晨交到大家的手中,然後咱們共同消化,背下來。”這是關山月第一次這樣稱唿柳湘芹,省去了姓氏,也差點沒叫出她的小名,目的一個,就是拉近與柳湘芹的關係。

    關山月剛說完,有人悄聲說道:“詩稿,啥是詩稿哇?”

    聽到有人問,關山月心頭湧起陣陣悲涼,他知道這些人中,有的人比文盲強不了多少。他趕緊解釋:“我說的不明白,就是讓大家念的東西我今天晚上寫出來,明天早晨給大家,咱們能背的背下來,不能背的能念下來就中。”關山月退了一步,不再要求大家背他將來的大作了。

    “得背下來,不背不行。上級領導來看,咱們得說是大家自己寫的,自己寫的自己背不下來說不過去。”柳湘芹叮囑道。

    散會後已是入夜時分,關山月想跟柳湘芹說說詩稿內容的事,可他見柳湘芹悶悶不樂,心中知道症結所在,就沒有說。好在有人同行,不是他們兩個人獨處,倒不是過分的尷尬。

    走到柳家門口時,柳湘芹開口道:“你有事沒事,沒事我迴家了。”

    關山月知道,雖然同行的人有四五個,可這個“你”一定是他關山月。“有事,但太晚了,你休息吧,看氣色你好像沒休息好。”關山月故意用關心的語氣迴答道。

    其他人見關山月和柳湘芹有話說,沒人停住腳步,依然往前走,漸行漸遠。

    “我沒心沒肺的,還有休息不好的時候。”說完,柳湘芹狠狠地踹了一腳她家門前的柳樹。不知她把這柳樹當成了關山月,還是當成了她自己。

    關山月沒有搭話,他想讓柳湘芹把所有的怨話都傾倒出來。可是等了半天柳湘芹沒了下文。

    此刻,隻有天上的星星在眨著眼睛,耳旁的秋風在唿唿的響。

    “你有事,怎麽不說哇,想把我凍死呀。”

    柳湘芹的話,提醒了關山月,他打了一個哆嗦,有了冷意。“想說說詩稿的內容,看看是按稿定人,還是按人定稿。”

    “那你的意思呢?”

    “按人定稿。這樣有針對性,能代表不同層麵。”關山月說完,咳嗽一聲。這不是關山月故意的,他確實感受到冷,在不知不覺中冰涼的秋意已經爬上脊背。上身隻穿一件半截袖襯衫的他,在秋風中開始發抖。

    “別說了,快進屋吧,再一會凍篩糠了。”柳湘芹低聲讓到。

    關山月看看柳家,廚房的燈依然亮著,他知道柳母是在等柳湘芹迴家。

    “都這麽晚了……。”

    “晚什麽晚,明天早晨研究這事能趕趟嗎?快點進屋吧,咋老是假假咕咕的。”柳湘芹用沒有一絲商量餘地的口氣說完,轉身向院子裏走去,關山月被動地跟在她身後。

    柳家隻有柳母沒有睡,她用眼神關注著進屋的柳湘芹和關山月。柳湘芹跟母親遞個眼色,指指手上的筆記本,徑直把關山月領到西裏屋。

    關山月把涼涼的手伸進柳湘芹的行李底下。

    炕是熱的,柳母怕柳湘芹涼著,天天要給柳湘芹燒炕。

    關山月真想脫掉鞋子,好好的暖和一下自己快要凍僵的身體。可出於理智他沒有這樣做。

    柳湘芹把炕桌放到行李的西邊,“你上炕吧,看你冷的。”語音比進屋前柔和了許多。

    關山月聽柳湘芹說,沒有吱聲,也沒有上炕,隻是坐到了桌子邊兒的炕沿上。

    柳湘芹轉身去堂屋倒水。嘩嘩的流水聲勾起關山月的渴意,心想:不光我一個人口渴,你柳湘芹也缺水了。

    晚飯,關山月吃的菜是鹹菜熬土豆,此時,正是口渴的時候,他有心去廚房喝水,又怕驚動已經熟睡的柳家人,隻好忍著。

    “給,水。”說著,柳湘芹把滿滿的一杯水端到關山月麵前,放到桌子上。關山月不喜歡喝熱水,但此時已經快要冷透了的關山月見到一杯熱水像似見到了一團火,他需要熱量,可她知道柳湘芹也需要熱量。“你喝吧,我不渴。”關山月撒謊道。他心想:這要是有兩杯水該多好哇。

    柳湘芹看出了關山月的心思,“暖瓶裏就剩一杯了,你喝吧,我不渴,晚上我媽做的湯。”其實,柳湘芹也在撒謊。

    關山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一股甜意流進心窩,原來這不是一杯白開水,而是濃濃的糖水。關山月抬眼看看柳湘芹,眼角上流淌出感激之意。他想說聲謝謝,但沒有張開嘴。

    柳湘芹也沒有上炕,而是坐在關山月的對麵,她打開筆記本,問關山月:“看看怎麽安排好。”

    “要分的話就該這樣,有代表婦女的,有代表青年的,有代表民兵的,有代表團員的……。”關山月一口氣說了八個層麵的代表還沒說完,“哎,壞了,還有兩個層麵沒有人代表呢!黨員和小隊領導怎麽辦?”

    柳湘芹停下手中的筆,抬眼看著關山月,手自然的托住香腮,沉思片刻道:“這樣吧,黨員讓我媽代表,小隊領導讓莊吉書九哥代表。”

    “讓我大娘代表?!”關山月聽柳湘芹的話,驚訝得差點沒喊出來。他知道,莊吉書初中畢業,沒什麽問題,可柳母沒進過正式學堂,隻在識字班念過幾天書。

    “你大娘怎麽了?你大娘別看沒上過學,字不認識幾個字,但你大娘記性好,教幾遍就能記住。我有好多兒歌都是跟你大娘學的。再說,全隊三個黨員,不用你大娘用誰?趙二哥一個字不認識,還不虛心,你讓他背他能背嗎?弄不好他瞎說一氣怎麽辦?潘大哥倒是認識幾個字,可平常都懶得說話,吭哧癟肚你給大家找笑呢。”

    關山月瞪著眼睛看著柳湘芹,他隻知道柳母是一個寬厚、仁慈、善良、勤勞的長者,沒想到柳母能這樣的睿智。

    “你看什麽看,懷疑是不是?不信你給她寫一首,現在就讓她背,半個小時準保背下來。”

    關山月見柳湘芹叫起真兒來,趕緊說:“你別急,讓大娘聽見我成什麽了,我聽我媽說,大娘是不識字的。讓她背我怕難為她。”

    “沒事的。我媽的記性比我爸還好呢。”

    聽柳湘芹說,關山月才知道柳家孩子個個聰明來自柳母的聰明,母係遺傳決定了這個家的精明和進步。

    關山月和柳湘芹把各個層麵的代表落到具體人頭上,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關山月知道晚上要開夜車的,“我迴去了,今天晚上要把稿子拿出來的。”

    柳湘芹看了一眼關山月,“你……。”

    關山月知道柳湘芹有話說,“怎麽?五姐還有事,有事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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