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一連一排有了正副排長,有了紅衛兵正副中隊長,自然有了管事的人。這四個管事的同學在同學中屬於大齡同學,平均年齡比關山月大三歲,他們懂事,知道輕重,尤其是帶頭作用很突出,在勞動上個個拿得起放得下,頂得上一個壯勞力,這讓輔導員王老師省了不少的心。

    “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到第六個年頭,但,高速啟動後的滅絕人性的撞擊遠沒有結束,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思想的鼓動下,社會仍然處在動蕩之中,還沒有恢複到正常運行的狀態,從上到下,從上層建築到經濟基礎,各行各業都是危機四伏,矛盾重重,人人自危。

    學校本來是讀書的地方,更是育人的地方,可此時的學校卻將讀書這兩個字放到一邊,將育人這兩個字扭曲得沒了人形,一味的勞動,一味的批判,仿佛隻有這勞動和批判才是鍛煉社會主義一代新人的唯一正途。

    入學不到一個禮拜,驛馬九中新一屆紅衛兵委員會,向全體同學提出號召,要迅速掀起“學農、學工、學軍”的新高潮。

    在農村,學工是一句空話,學軍也是一句空話,學農倒是實實在在的事。

    於是,各連、各排,乃至學生之間,展開競賽,比誰糞撿得多,誰穀草交得多,誰糧食交得多。

    說來好笑,一時間,從四麵八方來驛馬九中上學的學生,人人肩上都背著一個盛糞的糞筐,胳肢窩裏夾著一捆——捆得結結實實的穀草,書包裏裝著沉甸甸的玉米粒子。有的同學實在沒有糞背來,就擔來一擔人尿。

    學校種地需要糞,學校養著牲畜需要飼草、飼料,可學校還有學生呀,學生需要學習呀!就是沒人太上心學生——學習這事。

    羸弱的關山月不是勞動的料,一見到勞動就開始犯暈,更何況關家就在學校附近,已經無糞可撿,無草可拾,無糧可交,關山月每天隻能是兩手空空地去上學。看到同學們大背小扛的往學校弄,關山月臉像巴掌打的一樣紅,但,無論怎樣的努力,他一點補救的措施也想不出來。

    一個月之後,發展第二批紅衛兵,沒有關山月。這是自然的,也是關山月預料到的。此時,一連一排加入紅衛兵組織的已經有九名同學。這後發展的四名同學,在入紅衛兵組織的當天,就被連裏任命為一連一排紅衛兵中隊的小隊長。毋庸懷疑,這些小隊長也都是勞動的能手。

    加入組織就有官兒做,想做官兒就去加入組織;加入了組織就意味著社會的承認,想被社會承認就必須加入組織。這是單一政治社會的普遍規律,被人們廣泛地踐行著。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到小學畢業,除了文革之初的第二年,關山月一直任班長(排長),乃至學校少先隊的副大隊長。到了中學,一下子沒有官兒做,他周身的不自在,仿佛在人前低一等,生活缺少了樂趣,更缺少了積極性,人提不起精神。

    到四月末,學校組織對校園進行綠化,這又是一場勞動的硬仗。

    大地還沒有化透,便開始挖植樹坑。不管個大個小,不管男生女生,平均分配,每個人一下午要挖一個六十公分見方的植樹坑。關山月每天下午都積極努力,無奈身體上的差異,一直都拉後,成為全排的難題。

    排長於忠利看在眼裏,主動來幫助關山月,這讓關山月很感激。此後,每當勞動得太晚,以至後來刮風下雨,關山月便不讓於忠利走七八裏山路迴家,在關家吃住,也因此,關山月在讀初中時,有了第一個朋友,一個救自己於苦難的朋友。

    植樹坑挖好後,開始植樹,學生們要走四公裏左右的屯路,將六七年生的樹苗,連根從很遠的農家,扛到學校。一個來迴下來,累得關山月大汗淋漓,腰酸腿疼,放學後迴到家,飯都不想吃。

    轉眼到了五月中旬,樹木開始放綠,丁香花的香氣像從天空飄下的雨,已經彌漫整個校園。關山月以為該喘口勻乎氣了,該消停地上課了。

    誰知更繁重的勞動開始了。

    五月二十四日下午,學校通知各連各排,小隊長以上的同學到學校會議室開會。會議安排,一連各排的師生,要自帶行李,去十五公裏以外的平山大隊插秧。美其名曰:學軍、學農相結合,徒步行軍,搞一次野營拉練式的實戰演習。

    五月二十五日一早,學生們背上自己簡陋的行李,從四麵八方聚到學校,等待出發的命令。輔導員王老師,把關山月喊到教員室。

    “關山月,這次去平山插秧,你幫助於忠利同學組織一下,你嗓門高,集合、行動時喊一嗓子。”

    不能不說王老師是一個知人善任的人,他知道這樣的遠路風塵去勞動,會遇到一些問題,而更大的問題是如何組織。排長於忠利為人很靦腆,張嘴說話就臉紅,副排長王淑香是一個女同學,中隊長倒很利落,無奈還是一個女生,副中隊長雖然是個男生,但他是打頭的料,隻知道自己悶聲的幹,缺少組織能力。

    人說:時勢造英雄,真是如此,到上陣的時候,王老師想到了吵吵把火,尚會鼓動的關山月,給了他一個有權無名的官兒。道理很簡單:關山月嗓門高。

    下午,集中後,王老師整裝其事地向一連一排的同學們宣布道:“這次行動是一次學農、學軍相結合的大型活動,同學們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組織性和紀律性,大家要團結友愛,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保證完成校革委會和連部交給我們排的戰鬥任務。

    為了行動順暢,我跟連長詹老師商量,決定加強一下我們排的組織力量,讓關山月同學協助於忠利同學和王淑香同學工作,負責召集、帶隊和生活安排。希望大家要服從領導,聽從指揮。”

    按理,王老師該給關山月這差事掛上一個官銜兒的,像什麽排長助理,或者臨時負總責之類,但王老師沒給掛。因為王老師知道,關山月還不是紅衛兵,而且關山月距離紅衛兵的標準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他隻能是戰時煽動隊的隊長,一旦戰時結束,關山月煽動的使命也就結束了。

    聽王老師宣布,隻有關山月一個人心中高興,大多數同學愕然,心想:怎麽能讓一個不能勞動的人來帶隊勞動呢?王老師是不是糊塗了。但師命難違,沒有一個同學對王老師這樣的安排作聲。

    “關山月,你負責整隊!”王老師用命令的口氣宣布道。

    開學已經快兩個月了,按照常規,排委會早該成立了,但由於發展的紅衛兵人數有限,所以排委會遲遲沒有組建完,像文娛委員、學習委員、體育委員、勞動委員一直空著位子,沒人擔當。原來以為有正副兩個排長,加上四個小隊長可以應付一陣子,但從實際工作上看,這六個人還真有些忙不過來。你想,一個集體有六個打頭的,沒有一個說話的,還真是難。

    關山月沒有多想,走出隊列,開始整隊:“立正!稍息;立正!向左轉,齊步走!”同學們在關山月的口令聲中出發了。

    要是平常,讓關山月走這樣長的山路,關山月早都趴下了,可這次關山月卻精神十足,他一會兒走到隊前,一會兒走到隊尾,鼓勵同學們,還不時地領著同學們唱革命歌曲: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唿喊革命口號:“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關山月,一路上精神飽滿,鬥誌昂揚;卻也真感染了他的同學。

    驛馬九中地處驛馬河流域,平山大隊地處石木河流域,從驛馬河流域到石木河流域要翻過一道寬寬的分水嶺,這嶺足足有三十華裏長。當同學們走到目的地——平山大隊九隊時,太陽已經偏西。

    平山大隊九隊,在嶺巔的坳處。屯子不大,有二十幾戶人家,住房沒有一定的排列順序,像王母娘娘不經意間撒下的珍珠,一點,一堆兒,家與家之間很少有連趟房。

    這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屯裏屯外生長著一片片柳條子,屯西的路旁有一處清泉,清泉的四周是荒甸子,置身於屯子中,你一定以為自己是處在平原上,不會想到自己竟然置身於一個嶺崗。

    來平山大隊九隊的,就關山月他們一連一排。

    九隊生產隊長老穆接待了一連一排的師生們,他跟王老師寒暄後,開始給學生們安排住處。

    學生中負責安排住處的,無疑是關山月的活計,關山月主動上前搭話:“老隊長,我們來一位老師,四十五名同學,共四十六人。男同學二十六人,女同學十九人。除了王老師外,其他同學怎樣安排都行,但還是相對集中點好些,便於出工時招唿。”

    穆隊長看了看個頭還沒有到他胸前的關山月,看了看王老師,說:“這樣吧,王老師住在我們家,其他同學我盡量安排,爭取都住獨炕,不跟社員摻合。”

    關山月想了想說:“女生最好是幾個人一起住獨屋,避免南北炕。”

    “小同學,你想的還真挺周到的,好的,我跟社員們說說,讓大家倒出來幾個獨屋,讓女同學住是東西屋的人家。”

    穆隊長對關山月的表現有些欣賞,他以為這一定是一個當官的子女,下意識地問道:“小同學,你姓什麽?”

    “我姓關。”關山月答道。

    在驛東公社,姓關的不多,又幾乎集中在寺下屯。穆隊長知道,公社機關和社直單位沒有一位領導姓關,他有些失望,但話到嘴邊,還是接著問道:“那你是寺下屯的,你爹是誰?”

    “我是寺下屯的,我爹是關啟德。”

    “啊,是老關隊長的兒子!”

    穆隊長從失望的深淵中迴過神來,笑意跳上了眉角兒,接著說道:“我和你父親很熟,我上街趕集,就順你們家門前走,你爹還管過我的飯呢。”

    關山月正為人地生疏犯難,聽穆隊長說他是父親的熟人,心中有些怡然自得,忙上前說道:“那我該叫你大叔了。”

    “對,對,對。”穆隊長一連迴了三個“對”字。

    “大叔,那就給您添麻煩了。”

    “啊,沒什麽,說實在的,領導說是讓你們來鍛煉,其實我心裏明白,你們是支援來了,大老遠的,還都是些孩子,不容易呀。隻是我們這地方太困難了,得請老師和學生們多包涵了。”

    聽到穆隊長的話,不但關山月的心裏熱乎乎的,所有同學心裏都是熱乎乎的。王老師也直點頭。

    關山月,這才認真地看了看穆隊長。

    穆隊長四十一歲,大個,大嗓門,一雙大小適中的眼睛透著誠實。隻是古銅色的臉龐顯得老性,給人的感覺,要比實際年齡大五六歲。

    穆隊長把同學們領到生產隊。

    這生產隊要比關山月他們寺下屯的生產隊差兩個檔次。不光說房子是土坯草房,隻說這些房子,沒有一間立得直溜。主房是四間,已經東倒西歪,做倉庫和草屋子(裝飼草)的東廂房,不但東倒西歪還四麵透風,西廂房是馬廄,這馬廄說是房子有些恭維,其實就是一個有蓋的架棚子。

    “關小子,看,我們這生產隊沒法跟你們生產隊比,你們是磚瓦到頂,四不漏的房子(東北一種房子的樣式),我們是泥草到頂,四處都漏。”說著,穆隊長笑了笑。

    進屯的路上,關山月就已經盤算好了同學們的分派順序,他是按同學在教室的座位安排的,從第一排南側開始,也就是女同學從趙玉榮開始,男同學從李尚達開始。

    穆隊長張三、李四籌劃著,他說去五個男生到張三家,關山月就點五個男同學的名字,他說去六個女生到李四家,關山月就點六個女生的名字。沒用上半個小時的時間,把同學們的住宿安排完。

    緊接著又開始安排晚飯。

    平山大隊九隊是個窮地方,人少地多,地伺候不出來,也不產糧,不但社員家困難,生產隊也困難。好在生產隊有個豆腐房,穆隊長早有準備,給學生們做了一個大豆腐。於是,晚飯是高粱米飯,豆腐湯。

    吃完晚飯,同學們各去自己的住處。關山月把行李送到自己該去的老張家,立馬陪同王老師諸家察看。

    王老師每到一處,都要囑咐大家注意安全,尤其囑咐女同學萬萬不可一個人出去,哪怕是上廁所,也一定要兩三個人以上。他說:“農村幾乎家家養狗,出來進去一定要小心,別讓狗咬著,也別嚇著。有特殊情況,一定跟中隊長說明,不要強出工。”

    “什麽是特殊情況呢?”關山月心裏畫著魂。王老師沒細說,關山月也沒問,但他看得出,女同學都明白王老師話裏話外的意思。

    把大家安頓好後,王老師又把關山月送迴張家,他才迴到穆隊長家休息。王老師是和穆隊長七十多歲的父親住在穆隊長家的裏屋。

    關山月和五名同學住在張家的裏屋,是北炕。經盤問,才知道張家的男主人是寺下屯莊家的門婿。張家在農村是小戶人家,隻有四口人,男主人的母親,男主人兩口子,還有一個孩子。女主人是民辦教師,她雖然跟關山月住在一個屯,但關山月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關山月。她讓關山月管她叫二姐。關山月知道關家與莊家有著多層的親屬關係,這二姐叫得不會有錯。

    平山大隊九隊的稻田地,在嶺下的石木河畔,離九隊有五六裏地。一連一排的師生們,天天早出晚歸,艱苦地勞作著。關山月也沒有跟張家的人認真攀談過,甚至不曾留得太多的記憶。

    由於住戶分散,同學們住的自然也分散,東一戶,西一戶,南一戶,北一戶,四十五名同學分布在十一戶人家,一平方公裏的範圍內。到吃飯、出工時。關山月要挨家挨戶地叫,一時半會兒抖落不齊。每天晚上,排裏還要組織批判會之類的活動,不到一個星期,弄得關山月的嗓子說不出話來,人更加消瘦。

    到了第八天,本來是計劃早晨五點吃飯,六點出工。結果關山月一覺燜過了頭,當王老師揪著耳朵把關山月從夢裏扯醒時,已是五點十分。關山月慌忙召集同學吃飯。

    等一連一排的同學吃完飯,住在其他生產隊的班級已經出發了,有的班級已經開始在田裏插秧了。

    連長詹老師見一排遲遲不到田間,便借台自行車,急匆匆從插秧現場趕到平山大隊九隊。

    詹老師不是驛東人,也是寺下屯的門婿,東師物理係畢業,原來任教於驛馬七中,當教導主任。在文革初期,抓國民黨時,他聽說自己被牽上線,靈機一動,領著幾個教師,抓了群專組織頭頭兒跟著女造反派的奸,弄得群專組織下不了台。上層無奈,隻好在一九六九年春把他調到驛馬九中。

    詹老師來到寺下屯時可謂窮得山響,家中除了幾套行李,鍋碗瓢盆,一對小櫃,別無它物。是關山月的父親拿來家中從舊房子拆下的門窗、柁檁,找來家族中年輕力壯的社員脫坯,在寺下屯的西頭,山腰上,給詹老師蓋起兩間小房。詹家才有了安身之所。

    論老親,關山月的父親是詹老師的表叔丈人,詹老師自然是關山月的表姐夫。雖然在一個屯子住了一年多,關家離詹家又很近,直線距離不到百米,但關山月很少去詹家,隻因詹老師長有一張長長且陰沉的臉。

    今天,詹老師的臉比往日更加陰沉,有些鐵青。他不顧王老師資深曆厚,憤操操地嚷道:“我說王老師呀,你們一排想怎麽地,老爺兒(東北土話稱太陽)都曬屁股了才吃完飯,這是要幹啥?”

    關山月知道,王老師家庭出身不好,人又老實,政治上不吃香,是靠腳踏實地、任勞任怨,才贏得同仁和學生們的尊敬與愛戴。

    詹老師的批評,讓關山月感到事情重大,覺得自己給王老師闖了禍,馬上上前,向詹老師做檢討:“詹老師,這事不怨王老師,怨我……。”。

    王老師胳膊一揚,阻止了關山月的話語,向詹老師保證道:“詹老師,今天這事是個意外,你放心,從現在起,我寧肯不睡覺,也不會再耽誤出工的。”

    王老師又迴過頭來,對關山月說:“去,把同學組織起來,馬上出工,別讓領導著急。”

    詹老師見王老師說,沒再說什麽,騎上自行車,走了。

    詹老師走後,關山月心想:是自己貪睡,才讓王老師平白無故挨了批,王老師一定很上火,這火一定找個地方去撒。關山月做好了,被王老師訓斥的準備。

    誰知,王老師像沒事人一樣,他見關山月難為情,“哈、哈”一笑說道:“關山月,這沒什麽,你們十幾歲的孩子,正是睡覺的時候,能睡覺不是毛病,不睡覺那才是毛病呢。睡過站了是正常的事,這不怨大家,要怨也該怨老師,誰讓你們的老師連一塊手表都買不起呢?跟你說,雞叫時我就醒了,隻是不知道時間,又想讓你們多睡一會兒,就沒招唿大家,結果過站了。一會兒到田裏,跟同學們說清楚,大家緊緊手,把活兒趕出來,什麽都有了,不要著急,遇事要冷靜才好。”

    本來,關山月想對王老師說幾句安慰話,沒想到王老師卻把關山月給安慰了。這讓關山月很長時間都羞口羞眼,總覺得欠王老師什麽。

    王老師家與關山月家是鄰居,王老師的大兒子王力是關山月的上屆同學,與關山月同在學校的“九二○”菌種實驗室搞實驗,他們同住在“九二○”菌種實驗室的值班室,很快成為要好的朋友。

    王力受王老師的影響,捧著大書過日子,除了打兵乓球以外,別無愛好。在王力的影響下,關山月平生也隻有這兩樣愛好。

    出於共同的愛好,自打結識王力以後,關山月經常出入王家。與班主任王老師才有了接觸。如果說學生是一種職業的話,那麽關山月的學生職業,確切地說,是在王老師的引領下開始的。王家有很多的藏書,比雲老先生的藏書要多,這些藏書讓關山月一下子愛上了王家,而每次關山月去,王老師一定不厭其煩地給關山月講上一段古文,像《蘭亭序》之類。這讓關山月受益匪淺。說雲老先生是關山月在文字上的領路人,那麽,王老師就是關山月在文字路上的加鞭者。

    經曆了平山九隊誤工這事,關山月更加愛戴他的班主任王老師,常在夢中夢見這位恩師。

    隻是年輕人忘性大,不長時間,關山月忘記了平山九隊這事,可王老師卻沒有忘記,他在以後二三十年的光陰裏,常在同學聚會時,提及這事,用這開關山月的玩笑。他說:“咱們班的同學我不擔心別人,隻擔心關山月,他是個大覺迷,裝到筐裏抬出去十裏八裏也不會醒。我怕他將來不小心,睡丟了腦袋,我連揪耳朵都找不到他耳朵在哪了。”

    每每聽到王老師說,同學們一定是哄堂大笑,關山月也跟著大笑。

    這是後話,不提。

    就這樣,關山月他們一連一排,在平山九隊勞動了整整半個月。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學生們隻吃了四頓大米飯,還是穆隊長去八隊求借的。這源於九隊水田不多,除了給社員分的,上繳國家的,所剩無幾,加之生產隊的沒有牢固的倉庫,根本沒有稻穀可存。

    艱辛的勞作,卻整天整天是高粱米飯和大餷子粥,豆腐湯,吃得同學們一見大豆腐就反胃,但同學們還是硬生生地堅持下來,沒一個人掉隊。

    六月十一日,一連一排全體師生拖著疲憊的身子返迴學校。

    人說六月如火,一九七○年的六月天熱的異常。

    迴到學校後,同學們想,這樣熱的天,該消停消停了。同學們想是同學們想,學校安排是學校的安排。沒到三天,學校組織學生開始脫磚坯子、燒磚。

    裝窯時,同學們排著長隊像耗子搬家似的往校外的磚窯搬磚坯子;磚燒成了,同學們依然排著長隊像耗子搬家一樣往校園裏搬。

    這活兒哩哩啦啦一直幹到上凍。

    這期間,還有半個月的夏鋤假,一個月的秋收假。還要擼草籽、揀馬草、拔豆棍,把關山月累的實在不行,吃不消了,什麽學習欲望,上進心,都降到了冰點以下。

    王老師雖然知道關山月不是一塊幹活的料,但出於關心,就在七月份“排委會”建會時,硬給了關山月一個角色當——勞動委員。

    讀者一定詫異,王老師真的關心關山月,給他個學習委員,或者是體育委員不行嗎,非得要給他個勞動委員呀?你不知,在學生堆裏,隻有這勞動委員才有理由不參加一線勞動。

    這事,王老師在任命會上說得最清楚,他說:“為什麽讓關山月當勞動委員呢?主要是關山月家離學校近,冬天,可以給同學們生爐子,早來晚走,能經管好班級的勞動成果,像豆棍了,草籽了,不至於丟。秋天,同學們往學校交豆棍兒、交草籽、交糧食也方便,用遠道的同學當勞動委員,起早貪黑,這個同學不方便,大家也不方便。再者說,關山月組織能力很強,張張羅羅,跑前跑後,咱們班這樣的同學不多。”

    無論理由多充分,若是讓同學們選,關山月是無論如何也當不上勞動委員的,選個學習委員還尚有可能。

    聽王老師說,同學們還能說什麽。這樣,關山月便成了一連一排的勞動委員。

    按常理,勞動委員該是膀大腰圓能幹活的主,可王老師卻要了關山月這麽個熊貨。關山月心裏明白,王老師是在照顧自己。也隻有在這樣封建意識濃烈的國度裏,關山月才能享受到這樣的照顧。因為我們這種皇封式的官員,像水銀瀉地般充斥著社會的不同角落,大家見怪不怪。王老師也就順其自然了。

    自從關山月當上勞動委員以後,成為了班級唯一的脫產幹部。在校勞動時,負責收物、過稱、落帳。不管是同學交豆棍,還是交草籽,還是交糧食,都由關山月一個人負責收和管理。雖然起早貪黑忙些,但勞動強度不大,完全吃得消。外出勞動時,關山月負責召集、組織、登記出勤、夥房助炊、寫鼓動性的打油詩,同學們心理也還平衡。

    王老師很少讓關山月到一線去。他一定怕關山月到了一線,非但不能穩定軍心,倒能破壞同學們的勞動情緒。

    也因此,關山月這個勞動先鋒官,成為不上陣的將軍。這樣的勞動委員,估計在全國的各類學校裏,一定不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東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華夫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華夫劍並收藏歲月東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