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是農曆的戊申年，閏七月，夏天的腳步有些緩慢，太陽像尋找時間的孩子，急出一身的火，每天從早晨爬上山來，就開始噴火，直到落下山去。
劉老師走後，宦老師照著劉老師的樣子，依然把關山月他們這些學生看得很緊。教室裏熱得呆不住，宦老師就像劉老師那樣，把學生們領到北山的樹蔭下去上課，弄得整個半山坡都是劈啦啪啦沒完沒了的算盤響。
從加減到了乘除，什麽追尾乘、破頭乘，什麽大扒皮、歸片子，宦老師沒有因為缺少教材而放任，他把自己所知道的珠算算法，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他的這些弟子。
宦老師掛在嘴邊上一句話：“我希望同學們要認真學，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老師會糊弄自己的學生的。我教你們的是真本事，是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真本事。”
宦老師永遠不會想到，此時的他正做著無用功。因為，他的這些不爭氣的弟子，一年後、三年後（中學學製為兩年）、七年後，分別小學畢業、初中畢業、高中畢業，除了兩個做工的，剩餘的25人全去務了農。而不管是做工的還是務農的，直到二十一世紀，壓根就沒一個人摟著算盤兒過日子——當成會計。
每每想到這，關山月就覺得對不住宦老師。讀初中的時候，關山月曾努力學過財會業務，試圖畢業後，迴生產隊當個小隊會計，哪成想事與願違，這會計沒當成，莽莽撞撞讀了高中。中專畢業後，在機站當了兩個月的會計，又莽莽撞撞去了官場，瞎了宦老師的一番苦心。
後話不提。
正當五連一排緊張上課的時候，五連二排卻玩得熱火朝天。二排的同學像散放的羊群，時不時地把喧囂聲傳到山上關山月他們排，雖然相距五十米，但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二排同學不無譏諷地說：“看吧，將來你們一排出去，個個都能當‘快雞’，一定下連屁股蛋。”
好在關山月他們五連一排的同學已經養成了這上課的習慣，大家沒誰去想著什麽。隻是有幾個大點兒的女同學，聽到這侮辱的話，要送去白眼。
此刻，在中國大地，依舊是風起雲湧，“文革”賦予人們的狂躁激情正澎湃著向前發展。“武鬥”雖然被鋼鐵長城碾碎，但“文鬥”仍在如火如荼的進行。從上到下紛紛成立“群眾專政領導小組”，人們為了省些力氣，給它簡稱為：“群專”。
“群專”的第一要務便是“清理階級隊伍，把鬥、批、改進行到底。”人們也為了省些力氣，給它簡稱為：“清隊”。
“鬥、批、改”，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誕生的那天起，就成為“文革”的中心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鬥、批、改”不斷變換著新內容，隻是職能混淆在一起的“鬥”和“批”，人們還能理出頭緒，“改”到中間階段就迷失了方向，到後來才看清些眉目。
有專家說：“鬥、批、改”思想在“文革”中經曆了一個醞釀、提出、定型並進一步演化的過程。“鬥、批、改”是一個無所不包但又缺乏實質性內容因而顯得空泛的概念集群，深深地打上了“文革”所有的意識形態烙印。“鬥、批、改”思想反映了老人家對“文革”宏觀而整體的運行規劃和製度變革設計。
關山月所認知的“鬥、批、改”沒有這樣的深刻，他隻知道，“文革”開始是：鬥牛鬼蛇神，批資產階級在文化戰線的代理人，改革舊的教育體製。後來是：鬥走資派，批資產階級代理人，改什麽不清楚。再後來是：鬥劉少奇一類‘叛徒、內奸、工賊’，批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改就是推翻了“黨委”，成立了“”革委會。總之，這“鬥、批、改”弄得人們眼花繚亂，別說思想、腳步，連眼珠子和耳朵都跟不上趟。
驛東大隊小學自然也成立了“群專”，自然也在“清隊”，隻是宦老師新到驛東，跟任何人沒有利害聯係，又一頭紮進教學中，“群專”的觸角才沒伸到五連一排，“清隊”才沒有清到五連一排。
而山下的五連二排就沒有五連一排這樣的幸運，他們正在搞“清隊”，學生們起來“清”他們輔導員董振章老師的“隊”。關山月他們之所以常聽到五連二排同學的聒噪聲，原因就在這。
董老師在驛東大隊小學是一個中年教員，為人正直，隻是脾氣暴躁。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人當槍使。但，在“文革”中，董老師一直是個逍遙派，既不保皇，也不造反，在家紮紮實實幹了一年多的農活。這讓造反起家的校“革委會”副主任陳老師和汪老師很生氣。
陳老師、汪老師，跟董老師在“文革”前走得比較近，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雖然是白菜幫子蘸醬，幹豆腐伴鹹鹽水，喝的是小燒，但還是其樂融融。然而“文革”一到，正是陳老師和汪老師用幫手的時候，董老師卻殺豬不吹——蔫退了，陳老師和汪老師為此耿耿於懷。
五連二排和五連一排的學生不同。五連一排的學生中，沒有一個驛東的官宦子弟，隻有朱方曉的父親是一個裁縫。而五連二排的學生一少半是頭頭腦腦的子弟，他們所掌握政治鬥爭的本領，要比五連一排同學大得多。
董老師性格決定，講課認真，但管理班級手段簡單，經常體罰學生，不是用言語刺傷，就是拳腳相加。
於是，以公社“革委會”成員、原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殷成禮兒子為首的兩三個學生站出來挑頭，開始“清”董老師的“隊”，說董老師是“文革”的逃兵，階級異己分子。
學生們沒這本事給董老師定性，這定性的人恰恰是汪老師，汪老師的親妹妹就在五連二排讀書。
涇渭分明，同在一個學校，五連二排是一個天地，五連一排又是一個天地。
九月九日，星期一，教室外麵，下著傷感的秋雨。
同學們正上早自習，大部分同學正在做宦老師布置的作文，關山月也在做。宦老師出的題目很有詩意——“豔陽高照北山巔”。宦老師布置這樣的作文，不是要同學們去簡單描寫這美好的秋色，而是讓大家借景生情，去歌頌驛東公社“革委會”成立。很跟形勢，很有革命意義。
昨天，上午，語文課，宦老師把同學們領到山上，開始布置這作文。宦老師就著山上山下那一片金色的美景，講解著觀察自然，並把自然與生活，自然與情感，自然與政治相聯係的方法。最後，宦老師把作文的中心思想扣題在歌頌“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驛東公社革命委員會”成立上。
宦老師講，有些同學在聽，有些同學根本沒有聽。關山月聽得很認真，還不時地記著筆記。
關山月從小就崇拜秋天，他總以為，秋天是一年四季裏最美好的季節，秋天的美好在於她能給人們提供食糧，讓人填飽肚子。
關山月也喜歡這“文革”，雖然“文革”有時讓他驚心動魄，讓他的父親倍受煎熬，但他還是認為這“文革”很熱鬧。
你看，上邊來了“最高指示”，哪怕是五更半夜，人們也敲鑼打鼓上街，吼著，叫著，歡慶一番。有了這“文革”，關山月他們這幫孩子，不用再拿磚頭子，以阻止屯中的公狗和母狗談情說愛為樂趣了。
教室很靜，大家都在專心致誌，當宦老師領著一個男孩子走進教室，沒誰反映。
隻見宦老師清了清嗓子，說道：“同學們先停一下，耽誤大家點兒時間。我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
說著，宦老師把那新同學下意識地往前引了引：“這位同學叫焦成全，他原來在咱們驛東公社南興隆溝大隊小學讀書，從今天開始到咱們學校來，跟大家一起學習、生活。希望大家要和新同學搞好團結，互相幫助。”
說完，宦老師給焦成全同學安排座位。此時的五連一排空座很多，計劃五十人的教室，加上焦成全才隻有二十八人。安排完座位，宦老師走出教室的瞬間，叫了關山月一聲。關山月跟著宦老師走出教室。
到教室外麵，頂著細雨，宦老師說：“山月，不瞞你說，焦成全是我家裏（妻子）的外甥，我是他親姨夫。他父親是供銷社革委會副主任，才上任，家剛搬來街裏住。不管為公為私，你這當排長的都要好好照顧他，尤其在學習上。我問過他，他們學校雖然也複課了，但還在等教材，沒有走向正規，跟沒複課沒什麽兩樣，落下不少課程。在不影響你們自己學習的前提下，你組織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幫幫他。”
聽宦老師說，關山月一下子想起了雲老先生，雲老先生在給關山月解釋什麽是吏部尚書的時候，曾經說過：“清朝末年的吏部尚書，就是供銷社賣貨的頭；隻不過，吏部賣的官帽，供銷社賣的是貨物。所賣的都是人們爭著要買的東西。”
關山月頓生羨慕，他羨慕焦成全的父親不但在供銷社這樣的要害部門工作，還是“文革”中起家的新貴，供銷社的頭兒。心想：“這迴母親再買布頭不用找別人了，就找焦成全的父親。”
想到這，關山月有些欣喜，他答應著，走迴了教室。一邊走著，一邊摩挲已經濕漉漉的頭發。
進得教室，關山月才細看這新來的同學。隻見焦成全上身穿著一件嶄新的藍外罩，下身穿著一件灰色新製褲，腳蹬一雙八成新的藍膠鞋，渾身上下別說沒一塊補丁，幾乎全是新的。
關山月想：宦老師說的沒假，這人真是供銷社的孩子。不說衣服，就說那雙藍膠鞋，該是多少孩子夢以求的神物呀。
焦成全的到來，開創了關山月他們班的新紀元。從此，關山月有了一個不穿補丁衣服的同學。因為此前來的兩個“下放戶”，穿的褲子，屁股還用縫紉機紮著兩個大眼睛，其他同學就更不用說了，比要飯花子強不多。
關山月以班長的身份走到焦成全的跟前，套近乎：“來，我跟你說說作文題，這作文禮拜五要交的，不能拖，看寫不完。”
“你是誰呀？做不做作文還用你跟我說嗎？我二姨夫不能告訴我？”
關山月壓根沒想到，這個長得細高的男孩子，說話竟這樣的衝，但語調卻像個娘們，嗲嗲地跟貓叫似的，還不時地擠眉弄眼，讓人從聽覺到視覺都有些難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關山月簡單地說了宦老師布置作文的事，草草地結束了這第一次拜訪，心中像吞了毛毛蟲一樣不舒服。
雖然這樣，但宦老師委以重任，關山月不能不去履行，況且還有“布頭”的妄想。每天下午自習時，關山月都到焦成全旁邊的空座坐一會兒，陪焦成全把作業寫完。轉眼到了九月十六日，又是一個星期一，宦老師把作文發了下來。宦老師給關山月打了一個“優”，給焦成全打了一個“良”。宦老師把關山月的作文當作範文跟同學們做了講評。
關山月看出焦成全有些不悅，下課後主動去找焦成全，想說點什麽。沒想到焦成全連哼都沒哼一下，這讓關山月倔勁頓起，從此不再與焦成全來往，也把初始想走焦成全父親後門買布頭的夢想給毀滅了。
又過了三天，星期四的中午，太陽噴火的能力有些減弱，同學們在教室吃中飯。
學校沒有食堂，街裏街外隻有一個沒人吃得起的集體所有製飯館，遠道的同學，春秋兩季都是要帶飯的，在學校解決中飯的問題。這些同學每天要多個負擔，飯盒不離身，他（她）們上學時要背一個沉甸甸的飯盒，放學時要背著一個叮當亂響的飯盒。倒也是個風景。
家裏困難，同學們的飯盒裏裝的多半是幹麵子（苞米麵貼餅子）和一小勺醬，帶小米飯的很少，更不要說帶菜了。
這天，“下放戶”蘇雲霞帶的是二米飯，還有用醬油醃製的芥菜疙瘩切成的鹹菜條，看上去紅紅的，讓人產生食欲。
芥菜疙瘩是東北農家的常菜，一年四季不離飯桌。隻是用芥菜疙瘩做菜，一般農家隻有一個法子——醃鹹菜。人們把用芥菜疙瘩醃出的鹹菜叫鹹菜疙瘩，鹹菜疙瘩從外觀上看不咋地，白疵啦骨的。因為農家醃鹹菜疙瘩就是用食鹽鹵，到吃的時候，從缸裏撈出來，切成條，吃著還行。
真正的農家是不用醬油來醃鹹菜的。主要是舍不得花錢去買醬油。醬油對於一般農戶的廚房來說，算是稀罕物，高級調料。雖然商店常年有售，不是緊俏商品，但一斤一毛錢的昂貴價格，還是讓人們卻步，沒誰家肯花這大頭錢。隻是過年時，人們才舍得去食雜店裝上二斤，家中人嚐個鮮。
蘇家從省城來，用醬油醃鹹菜是他們的生活習慣。蘇雲霞帶的鹹菜全是用醬油醃的，這讓不少同學眼饞。蘇雲霞很大量，每天中午都把自己帶來的鹹菜分給同學們吃。大家像二十一世紀人們吃海鮮那樣吃那鹹菜。
蘇雲霞大關山月四歲，人長得不賴，具備城裏人那種熱情、灑脫和張揚，也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些。隻是臉長得長，同學們都管她叫長臉大姐。
焦成全剛轉入驛東大隊小學，沒見過這鹹菜，他見蘇雲霞在吃，忘記了中午迴家吃飯，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
長臉大姐以為焦成全要吃，就熱心說道：“你若是不迴去吃中午飯，就把我剩的半盒飯吃了吧。”
長臉姐本是好意。沒想到焦成全，看了看長臉大姐，吐出一句話來：“誰吃你那玩意，像狗niuzi似的。”
長臉大姐本是城裏的孩子，聽不懂這句農村土話，愣了一下，問道：“你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明白呢？”
合該出事，沒想到在一旁的快嘴祝天鴻，急切地補充道：“他說你那鹹菜像狗鞭，狗鞭你知道是什麽了吧？公狗長的。”
祝天鴻大聲擺嚷地一吵吵，正在吃這鹹菜的幾個女同學，頓時臉騰的紅了，把嚼到嘴裏的鹹菜吐了出來。
此刻長臉大姐才反應過來，臉紅紅的掉下淚來，及到後來哭出了聲。有幾個女同學也來陪長臉大姐哭。
看長臉大姐哭得言不得語不得，快腿的邢英蓮含著眼淚去教員室找宦老師。宦老師聽說後，一路小跑，跑上山坡，來到教室。
宦老師問，長臉大姐不好意思說，還是快嘴的祝天鴻向宦老師述說了事情的經過：“沒啥大不了的事，就是焦成全說蘇雲霞吃的鹹菜條子是狗鞭，狗鞭誰沒見過？”祝天鴻一時學會了乖巧，沒有重複焦成全那句土話。
宦老師何等聰明，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他二話沒說，依仗自己是焦成全的長輩，又是焦成全的老師這雙重身份，沒容焦成全解釋，當著眾同學的麵毫不留情地把焦成全訓斥一頓，並立即召開了排務會，讓焦成全做檢討。
沒想到，這一個“檢討”可捅了馬蜂窩，宦老師引火燒身，搬石頭砸腳，五連一排也跟著宦老師赴湯蹈火了一迴。
第二天，焦成全沒有來上學。
第三天，一早，焦成全的父親，供銷社焦大主任氣勢洶洶地來到學校，開始興師問罪。
他踢開校革委會主任付長誌老師辦公室的門，怒喝道：“我說付主任呐，你們學校可出息了，‘清隊’清到我兒子頭上了！要知道，我兒子可是貧下中農子弟，無產階級的後代，革命的接班人。在南興隆溝大隊小學，我兒子是響當當的紅小兵委員會主任、全學校的連長，到你們學校連個排長都不讓當，還給鬥爭上了，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麽，你們是想在背後下我的黑手嗎？老子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場上衝殺，卻有人在老子的背後下刀子，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不能草迷（東北人管剛出生的孩子沒有哭聲叫草迷）了，一定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看看階級敵人是誰，搗的什麽鬼。”
付主任一聽話裏有話，站起來，一邊給焦大主任倒水，一邊試探著問道：“焦主任，你說的這事我不明白。你想啊，‘鬥、批、改’也好，‘清隊’也好，怎麽能整到學生身上呢，誰也沒這個膽子呀。”
不是付主任推諉，五連一排發生這事，付主任真不知道。宦老師以為與焦家是至近親屬，沒把這事當事，班級處理完後，沒跟學校領導說，五連一排的同學，事過之後也基本忘個幹淨。
“什麽也不說了，你問問宦景義就知道了，是他領著學生把我們孩子整了個茄皮色兒。我兒子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也不敢上學了。”
原來，事情發生後，焦成全怕宦老師告訴他父親，來了個主動出擊。他隱瞞了事情的關鍵部分，隻對焦父說：“我二姨夫領著學生批鬥我，說我滿腦子是資產階級肮髒的東西。我不想上學了。”
焦父問他為什麽，焦成全說：“因為作文沒做好。我二姨夫說太陽照北山，我說太陽照大地。”
焦父聽後，火冒三丈，對著焦母說：“你看看你這妹夫，是個什麽東西，還他媽的中師畢業呢，太陽就照北山那麽大個地方？還是兒子說的對，太陽照大地，報紙都說“東北新曙光”呢。再說，前幾天我跟他說過，不讓咱們孩子當連長，給個排長當當還不行嗎，你看他扭腰晃腚半天也沒給我一個準話。這不，四天頭沒到，就因為作文這破事，拿咱們孩子開刀了。什麽連橋（連襟的意思），狗屁，我跟他沒完。”
於是，焦大主任一怒之下，來學校問罪。
付主任聽焦大主任說，才曉得一二，他打發人喊來宦老師。
宦老師見焦大主任在，趕緊上前，問候道：“大姐夫啥時候來的，有事呀？我正想一會兒去你家看看呢，怎麽小子兩天沒來上學了。”
“上學？我們孩子還有臉來上學嗎？聽說你動員全班同學開他的批鬥會，我不知道這是誰給你的權利？你可要知道，他祖祖輩輩是貧農，根紅苗正；不像你，你是什麽東西，你爺爺是地主，你爹是地主，你不但是地主，還是國民黨！”
焦大主任一席話，弄得宦老師幹嘎巴嘴沒有聲音。是的，說起這些，宦老師沒一句話能張開口，隻能認栽。
焦大主任七三八四說了一堆，才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趁著焦大主任喝水的工夫，宦老師軟軟地說：“大姐夫，不知你是怎麽想的，我總覺得咱們是實在親屬，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給孩子擺窟窿橋走……。”
沒等宦老師把話說完，焦大主任把水杯往桌子上一蹾，朗聲說道：“你別糟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跟你個國民黨串成一串，別癡心妄想，拉攏革命後代。”
宦老師見從感情上沒法突破，便想用事實來說話。宦老師說道：“那我告訴你真相吧，你的孩子在人家女同學跟前說髒話。”說著，宦老師當著付主任的麵還原了事情的經過。
焦大主任聽後，從椅子上忽地站起來，憤憤地說道：“純是小資產階級做派，niuzi怎麽了，是狗沒長，還是人沒長，長了還不行我們說嗎？我們孩子不是沒罵她爹，沒罵她媽嗎？再說就是罵人了，也沒罵好人，罵的是資產階級。那個女的你敢說不是資產階級？不是資產階級怎麽能下放勞動改造？”
焦大主任的話，弄得宦老師一時語塞，隻好低下頭去。
付主任看了看，收場道：“首先，必須對宦景義提出批評。這事出現之後，應該及時向學校革委會匯報，怎麽能擅自做主，又怎麽能向無產階級革命小將進攻呢？其次，宦景義應該向學生本人和學生家長道歉。第三點要舉行排裏批判會和連裏批判會，宦景義你要認真準備，在會上做深刻的檢查。”
當天下午，學校在關山月他們排召開“清隊——鬥、批、改”現場會，焦父和焦成全在會上揭露了宦老師資產階級罪行，把宦老師掫個底朝天。經焦家父子一說，同學們才知道，原來宦老師竟是那樣的壞。
在批判會上，除了焦氏父子外，學生隻有兩個人發言，一個是祝天鴻，一個是邢英蓮。這是學校刻意安排的，但都是浮皮潦草地泛泛說說。
學校領導也找過關山月，關山月推脫嗓子壞了，不敢說話，而蒙混過去。
此後，關山月所在的五連一排再也沒有消停過，有著做“革委會”副主任的老爹撐腰，焦成全想“清隊”就“清”宦老師一下子，把山坡上那破敗的教室當作他“鬥、批、改”的戰場了。
宦老師在五連一排呆不下去了，學校領導也看到了這個事實，就想把宦老師調往低年級，可全校任何一個班級的學生都把宦老師拒之門外，好像宦老師不是一個老師，倒是一尊瘟神。
五連一排，也出現了怪現象，無論焦成全怎樣的巴結，全班男女同學，沒一人跟焦成全說話。有同學說：“什麽人呢，屬狗的，連自己的親姨夫都整，加小心，別讓他咬著。”
當同學們正嘮得興高采烈的時候，焦成全走到跟前，頓時鴉雀無聲，真正的一鳥進林百鳥不語。焦成全在五連一排的日子不比宦老師好過。
焦成全還算開通，跟其父說了自己的處境，焦大主任動用自己的能量，找到驛東小學的付主任，付主任出謀說：“沒什麽好辦法，隻能讓小子去五連二排。”
哪曾想，五連二排的輔導員董振章老師聽說後，撂給付主任一句話：“我惹不起，躲得起，你讓焦成全來我們排，我去生產隊當社員，總算行吧。五連二排現在是什麽狀況你們當領導的總算清楚吧，現在這猴就已經夠我耍的了，再來一個，我活不活了，你們領導要是不讓我吃這碗飯，把我打發了不就行了，何必這樣得喝（東北話：整治的意思）我呢。”
付主任無奈隻好找到焦大主任，動員焦成全降級。條件是給焦成全一個副連長當。在官職的誘惑下，焦家父子接受了付主任的建議。從此，焦成全變成了關山月的下屆同學。但焦成全對宦老師的“清隊”一直沒有停頓，時不時地聲討一番，弄得宦老師人不人，鬼不鬼的，隻好請調，投奔同學，去了外縣。
劉老師走後，宦老師照著劉老師的樣子，依然把關山月他們這些學生看得很緊。教室裏熱得呆不住，宦老師就像劉老師那樣，把學生們領到北山的樹蔭下去上課，弄得整個半山坡都是劈啦啪啦沒完沒了的算盤響。
從加減到了乘除，什麽追尾乘、破頭乘，什麽大扒皮、歸片子，宦老師沒有因為缺少教材而放任，他把自己所知道的珠算算法，毫不保留地傳授給他的這些弟子。
宦老師掛在嘴邊上一句話：“我希望同學們要認真學，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老師會糊弄自己的學生的。我教你們的是真本事，是安身立命，養家糊口的真本事。”
宦老師永遠不會想到，此時的他正做著無用功。因為，他的這些不爭氣的弟子，一年後、三年後（中學學製為兩年）、七年後，分別小學畢業、初中畢業、高中畢業，除了兩個做工的，剩餘的25人全去務了農。而不管是做工的還是務農的，直到二十一世紀，壓根就沒一個人摟著算盤兒過日子——當成會計。
每每想到這，關山月就覺得對不住宦老師。讀初中的時候，關山月曾努力學過財會業務，試圖畢業後，迴生產隊當個小隊會計，哪成想事與願違，這會計沒當成，莽莽撞撞讀了高中。中專畢業後，在機站當了兩個月的會計，又莽莽撞撞去了官場，瞎了宦老師的一番苦心。
後話不提。
正當五連一排緊張上課的時候，五連二排卻玩得熱火朝天。二排的同學像散放的羊群，時不時地把喧囂聲傳到山上關山月他們排，雖然相距五十米，但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二排同學不無譏諷地說：“看吧，將來你們一排出去，個個都能當‘快雞’，一定下連屁股蛋。”
好在關山月他們五連一排的同學已經養成了這上課的習慣，大家沒誰去想著什麽。隻是有幾個大點兒的女同學，聽到這侮辱的話，要送去白眼。
此刻，在中國大地，依舊是風起雲湧，“文革”賦予人們的狂躁激情正澎湃著向前發展。“武鬥”雖然被鋼鐵長城碾碎，但“文鬥”仍在如火如荼的進行。從上到下紛紛成立“群眾專政領導小組”，人們為了省些力氣，給它簡稱為：“群專”。
“群專”的第一要務便是“清理階級隊伍，把鬥、批、改進行到底。”人們也為了省些力氣，給它簡稱為：“清隊”。
“鬥、批、改”，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誕生的那天起，就成為“文革”的中心任務，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鬥、批、改”不斷變換著新內容，隻是職能混淆在一起的“鬥”和“批”，人們還能理出頭緒，“改”到中間階段就迷失了方向，到後來才看清些眉目。
有專家說：“鬥、批、改”思想在“文革”中經曆了一個醞釀、提出、定型並進一步演化的過程。“鬥、批、改”是一個無所不包但又缺乏實質性內容因而顯得空泛的概念集群，深深地打上了“文革”所有的意識形態烙印。“鬥、批、改”思想反映了老人家對“文革”宏觀而整體的運行規劃和製度變革設計。
關山月所認知的“鬥、批、改”沒有這樣的深刻，他隻知道，“文革”開始是：鬥牛鬼蛇神，批資產階級在文化戰線的代理人，改革舊的教育體製。後來是：鬥走資派，批資產階級代理人，改什麽不清楚。再後來是：鬥劉少奇一類‘叛徒、內奸、工賊’，批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改就是推翻了“黨委”，成立了“”革委會。總之，這“鬥、批、改”弄得人們眼花繚亂，別說思想、腳步，連眼珠子和耳朵都跟不上趟。
驛東大隊小學自然也成立了“群專”，自然也在“清隊”，隻是宦老師新到驛東，跟任何人沒有利害聯係，又一頭紮進教學中，“群專”的觸角才沒伸到五連一排，“清隊”才沒有清到五連一排。
而山下的五連二排就沒有五連一排這樣的幸運，他們正在搞“清隊”，學生們起來“清”他們輔導員董振章老師的“隊”。關山月他們之所以常聽到五連二排同學的聒噪聲，原因就在這。
董老師在驛東大隊小學是一個中年教員，為人正直，隻是脾氣暴躁。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人當槍使。但，在“文革”中，董老師一直是個逍遙派，既不保皇，也不造反，在家紮紮實實幹了一年多的農活。這讓造反起家的校“革委會”副主任陳老師和汪老師很生氣。
陳老師、汪老師，跟董老師在“文革”前走得比較近，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雖然是白菜幫子蘸醬，幹豆腐伴鹹鹽水，喝的是小燒，但還是其樂融融。然而“文革”一到，正是陳老師和汪老師用幫手的時候，董老師卻殺豬不吹——蔫退了，陳老師和汪老師為此耿耿於懷。
五連二排和五連一排的學生不同。五連一排的學生中，沒有一個驛東的官宦子弟，隻有朱方曉的父親是一個裁縫。而五連二排的學生一少半是頭頭腦腦的子弟，他們所掌握政治鬥爭的本領，要比五連一排同學大得多。
董老師性格決定，講課認真，但管理班級手段簡單，經常體罰學生，不是用言語刺傷，就是拳腳相加。
於是，以公社“革委會”成員、原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殷成禮兒子為首的兩三個學生站出來挑頭，開始“清”董老師的“隊”，說董老師是“文革”的逃兵，階級異己分子。
學生們沒這本事給董老師定性，這定性的人恰恰是汪老師，汪老師的親妹妹就在五連二排讀書。
涇渭分明，同在一個學校，五連二排是一個天地，五連一排又是一個天地。
九月九日，星期一，教室外麵，下著傷感的秋雨。
同學們正上早自習，大部分同學正在做宦老師布置的作文，關山月也在做。宦老師出的題目很有詩意——“豔陽高照北山巔”。宦老師布置這樣的作文，不是要同學們去簡單描寫這美好的秋色，而是讓大家借景生情，去歌頌驛東公社“革委會”成立。很跟形勢，很有革命意義。
昨天，上午，語文課，宦老師把同學們領到山上，開始布置這作文。宦老師就著山上山下那一片金色的美景，講解著觀察自然，並把自然與生活，自然與情感，自然與政治相聯係的方法。最後，宦老師把作文的中心思想扣題在歌頌“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果”——“驛東公社革命委員會”成立上。
宦老師講，有些同學在聽，有些同學根本沒有聽。關山月聽得很認真，還不時地記著筆記。
關山月從小就崇拜秋天，他總以為，秋天是一年四季裏最美好的季節，秋天的美好在於她能給人們提供食糧，讓人填飽肚子。
關山月也喜歡這“文革”，雖然“文革”有時讓他驚心動魄，讓他的父親倍受煎熬，但他還是認為這“文革”很熱鬧。
你看，上邊來了“最高指示”，哪怕是五更半夜，人們也敲鑼打鼓上街，吼著，叫著，歡慶一番。有了這“文革”，關山月他們這幫孩子，不用再拿磚頭子，以阻止屯中的公狗和母狗談情說愛為樂趣了。
教室很靜，大家都在專心致誌，當宦老師領著一個男孩子走進教室，沒誰反映。
隻見宦老師清了清嗓子，說道：“同學們先停一下，耽誤大家點兒時間。我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
說著，宦老師把那新同學下意識地往前引了引：“這位同學叫焦成全，他原來在咱們驛東公社南興隆溝大隊小學讀書，從今天開始到咱們學校來，跟大家一起學習、生活。希望大家要和新同學搞好團結，互相幫助。”
說完，宦老師給焦成全同學安排座位。此時的五連一排空座很多，計劃五十人的教室，加上焦成全才隻有二十八人。安排完座位，宦老師走出教室的瞬間，叫了關山月一聲。關山月跟著宦老師走出教室。
到教室外麵，頂著細雨，宦老師說：“山月，不瞞你說，焦成全是我家裏（妻子）的外甥，我是他親姨夫。他父親是供銷社革委會副主任，才上任，家剛搬來街裏住。不管為公為私，你這當排長的都要好好照顧他，尤其在學習上。我問過他，他們學校雖然也複課了，但還在等教材，沒有走向正規，跟沒複課沒什麽兩樣，落下不少課程。在不影響你們自己學習的前提下，你組織幾個學習好的同學，幫幫他。”
聽宦老師說，關山月一下子想起了雲老先生，雲老先生在給關山月解釋什麽是吏部尚書的時候，曾經說過：“清朝末年的吏部尚書，就是供銷社賣貨的頭；隻不過，吏部賣的官帽，供銷社賣的是貨物。所賣的都是人們爭著要買的東西。”
關山月頓生羨慕，他羨慕焦成全的父親不但在供銷社這樣的要害部門工作，還是“文革”中起家的新貴，供銷社的頭兒。心想：“這迴母親再買布頭不用找別人了，就找焦成全的父親。”
想到這，關山月有些欣喜，他答應著，走迴了教室。一邊走著，一邊摩挲已經濕漉漉的頭發。
進得教室，關山月才細看這新來的同學。隻見焦成全上身穿著一件嶄新的藍外罩，下身穿著一件灰色新製褲，腳蹬一雙八成新的藍膠鞋，渾身上下別說沒一塊補丁，幾乎全是新的。
關山月想：宦老師說的沒假，這人真是供銷社的孩子。不說衣服，就說那雙藍膠鞋，該是多少孩子夢以求的神物呀。
焦成全的到來，開創了關山月他們班的新紀元。從此，關山月有了一個不穿補丁衣服的同學。因為此前來的兩個“下放戶”，穿的褲子，屁股還用縫紉機紮著兩個大眼睛，其他同學就更不用說了，比要飯花子強不多。
關山月以班長的身份走到焦成全的跟前，套近乎：“來，我跟你說說作文題，這作文禮拜五要交的，不能拖，看寫不完。”
“你是誰呀？做不做作文還用你跟我說嗎？我二姨夫不能告訴我？”
關山月壓根沒想到，這個長得細高的男孩子，說話竟這樣的衝，但語調卻像個娘們，嗲嗲地跟貓叫似的，還不時地擠眉弄眼，讓人從聽覺到視覺都有些難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關山月簡單地說了宦老師布置作文的事，草草地結束了這第一次拜訪，心中像吞了毛毛蟲一樣不舒服。
雖然這樣，但宦老師委以重任，關山月不能不去履行，況且還有“布頭”的妄想。每天下午自習時，關山月都到焦成全旁邊的空座坐一會兒，陪焦成全把作業寫完。轉眼到了九月十六日，又是一個星期一，宦老師把作文發了下來。宦老師給關山月打了一個“優”，給焦成全打了一個“良”。宦老師把關山月的作文當作範文跟同學們做了講評。
關山月看出焦成全有些不悅，下課後主動去找焦成全，想說點什麽。沒想到焦成全連哼都沒哼一下，這讓關山月倔勁頓起，從此不再與焦成全來往，也把初始想走焦成全父親後門買布頭的夢想給毀滅了。
又過了三天，星期四的中午，太陽噴火的能力有些減弱，同學們在教室吃中飯。
學校沒有食堂，街裏街外隻有一個沒人吃得起的集體所有製飯館，遠道的同學，春秋兩季都是要帶飯的，在學校解決中飯的問題。這些同學每天要多個負擔，飯盒不離身，他（她）們上學時要背一個沉甸甸的飯盒，放學時要背著一個叮當亂響的飯盒。倒也是個風景。
家裏困難，同學們的飯盒裏裝的多半是幹麵子（苞米麵貼餅子）和一小勺醬，帶小米飯的很少，更不要說帶菜了。
這天，“下放戶”蘇雲霞帶的是二米飯，還有用醬油醃製的芥菜疙瘩切成的鹹菜條，看上去紅紅的，讓人產生食欲。
芥菜疙瘩是東北農家的常菜，一年四季不離飯桌。隻是用芥菜疙瘩做菜，一般農家隻有一個法子——醃鹹菜。人們把用芥菜疙瘩醃出的鹹菜叫鹹菜疙瘩，鹹菜疙瘩從外觀上看不咋地，白疵啦骨的。因為農家醃鹹菜疙瘩就是用食鹽鹵，到吃的時候，從缸裏撈出來，切成條，吃著還行。
真正的農家是不用醬油來醃鹹菜的。主要是舍不得花錢去買醬油。醬油對於一般農戶的廚房來說，算是稀罕物，高級調料。雖然商店常年有售，不是緊俏商品，但一斤一毛錢的昂貴價格，還是讓人們卻步，沒誰家肯花這大頭錢。隻是過年時，人們才舍得去食雜店裝上二斤，家中人嚐個鮮。
蘇家從省城來，用醬油醃鹹菜是他們的生活習慣。蘇雲霞帶的鹹菜全是用醬油醃的，這讓不少同學眼饞。蘇雲霞很大量，每天中午都把自己帶來的鹹菜分給同學們吃。大家像二十一世紀人們吃海鮮那樣吃那鹹菜。
蘇雲霞大關山月四歲，人長得不賴，具備城裏人那種熱情、灑脫和張揚，也比同齡的孩子成熟些。隻是臉長得長，同學們都管她叫長臉大姐。
焦成全剛轉入驛東大隊小學，沒見過這鹹菜，他見蘇雲霞在吃，忘記了中午迴家吃飯，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
長臉大姐以為焦成全要吃，就熱心說道：“你若是不迴去吃中午飯，就把我剩的半盒飯吃了吧。”
長臉姐本是好意。沒想到焦成全，看了看長臉大姐，吐出一句話來：“誰吃你那玩意，像狗niuzi似的。”
長臉大姐本是城裏的孩子，聽不懂這句農村土話，愣了一下，問道：“你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明白呢？”
合該出事，沒想到在一旁的快嘴祝天鴻，急切地補充道：“他說你那鹹菜像狗鞭，狗鞭你知道是什麽了吧？公狗長的。”
祝天鴻大聲擺嚷地一吵吵，正在吃這鹹菜的幾個女同學，頓時臉騰的紅了，把嚼到嘴裏的鹹菜吐了出來。
此刻長臉大姐才反應過來，臉紅紅的掉下淚來，及到後來哭出了聲。有幾個女同學也來陪長臉大姐哭。
看長臉大姐哭得言不得語不得，快腿的邢英蓮含著眼淚去教員室找宦老師。宦老師聽說後，一路小跑，跑上山坡，來到教室。
宦老師問，長臉大姐不好意思說，還是快嘴的祝天鴻向宦老師述說了事情的經過：“沒啥大不了的事，就是焦成全說蘇雲霞吃的鹹菜條子是狗鞭，狗鞭誰沒見過？”祝天鴻一時學會了乖巧，沒有重複焦成全那句土話。
宦老師何等聰明，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他二話沒說，依仗自己是焦成全的長輩，又是焦成全的老師這雙重身份，沒容焦成全解釋，當著眾同學的麵毫不留情地把焦成全訓斥一頓，並立即召開了排務會，讓焦成全做檢討。
沒想到，這一個“檢討”可捅了馬蜂窩，宦老師引火燒身，搬石頭砸腳，五連一排也跟著宦老師赴湯蹈火了一迴。
第二天，焦成全沒有來上學。
第三天，一早，焦成全的父親，供銷社焦大主任氣勢洶洶地來到學校，開始興師問罪。
他踢開校革委會主任付長誌老師辦公室的門，怒喝道：“我說付主任呐，你們學校可出息了，‘清隊’清到我兒子頭上了！要知道，我兒子可是貧下中農子弟，無產階級的後代，革命的接班人。在南興隆溝大隊小學，我兒子是響當當的紅小兵委員會主任、全學校的連長，到你們學校連個排長都不讓當，還給鬥爭上了，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麽，你們是想在背後下我的黑手嗎？老子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場上衝殺，卻有人在老子的背後下刀子，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不能草迷（東北人管剛出生的孩子沒有哭聲叫草迷）了，一定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看看階級敵人是誰，搗的什麽鬼。”
付主任一聽話裏有話，站起來，一邊給焦大主任倒水，一邊試探著問道：“焦主任，你說的這事我不明白。你想啊，‘鬥、批、改’也好，‘清隊’也好，怎麽能整到學生身上呢，誰也沒這個膽子呀。”
不是付主任推諉，五連一排發生這事，付主任真不知道。宦老師以為與焦家是至近親屬，沒把這事當事，班級處理完後，沒跟學校領導說，五連一排的同學，事過之後也基本忘個幹淨。
“什麽也不說了，你問問宦景義就知道了，是他領著學生把我們孩子整了個茄皮色兒。我兒子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也不敢上學了。”
原來，事情發生後，焦成全怕宦老師告訴他父親，來了個主動出擊。他隱瞞了事情的關鍵部分，隻對焦父說：“我二姨夫領著學生批鬥我，說我滿腦子是資產階級肮髒的東西。我不想上學了。”
焦父問他為什麽，焦成全說：“因為作文沒做好。我二姨夫說太陽照北山，我說太陽照大地。”
焦父聽後，火冒三丈，對著焦母說：“你看看你這妹夫，是個什麽東西，還他媽的中師畢業呢，太陽就照北山那麽大個地方？還是兒子說的對，太陽照大地，報紙都說“東北新曙光”呢。再說，前幾天我跟他說過，不讓咱們孩子當連長，給個排長當當還不行嗎，你看他扭腰晃腚半天也沒給我一個準話。這不，四天頭沒到，就因為作文這破事，拿咱們孩子開刀了。什麽連橋（連襟的意思），狗屁，我跟他沒完。”
於是，焦大主任一怒之下，來學校問罪。
付主任聽焦大主任說，才曉得一二，他打發人喊來宦老師。
宦老師見焦大主任在，趕緊上前，問候道：“大姐夫啥時候來的，有事呀？我正想一會兒去你家看看呢，怎麽小子兩天沒來上學了。”
“上學？我們孩子還有臉來上學嗎？聽說你動員全班同學開他的批鬥會，我不知道這是誰給你的權利？你可要知道，他祖祖輩輩是貧農，根紅苗正；不像你，你是什麽東西，你爺爺是地主，你爹是地主，你不但是地主，還是國民黨！”
焦大主任一席話，弄得宦老師幹嘎巴嘴沒有聲音。是的，說起這些，宦老師沒一句話能張開口，隻能認栽。
焦大主任七三八四說了一堆，才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趁著焦大主任喝水的工夫，宦老師軟軟地說：“大姐夫，不知你是怎麽想的，我總覺得咱們是實在親屬，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給孩子擺窟窿橋走……。”
沒等宦老師把話說完，焦大主任把水杯往桌子上一蹾，朗聲說道：“你別糟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跟你個國民黨串成一串，別癡心妄想，拉攏革命後代。”
宦老師見從感情上沒法突破，便想用事實來說話。宦老師說道：“那我告訴你真相吧，你的孩子在人家女同學跟前說髒話。”說著，宦老師當著付主任的麵還原了事情的經過。
焦大主任聽後，從椅子上忽地站起來，憤憤地說道：“純是小資產階級做派，niuzi怎麽了，是狗沒長，還是人沒長，長了還不行我們說嗎？我們孩子不是沒罵她爹，沒罵她媽嗎？再說就是罵人了，也沒罵好人，罵的是資產階級。那個女的你敢說不是資產階級？不是資產階級怎麽能下放勞動改造？”
焦大主任的話，弄得宦老師一時語塞，隻好低下頭去。
付主任看了看，收場道：“首先，必須對宦景義提出批評。這事出現之後，應該及時向學校革委會匯報，怎麽能擅自做主，又怎麽能向無產階級革命小將進攻呢？其次，宦景義應該向學生本人和學生家長道歉。第三點要舉行排裏批判會和連裏批判會，宦景義你要認真準備，在會上做深刻的檢查。”
當天下午，學校在關山月他們排召開“清隊——鬥、批、改”現場會，焦父和焦成全在會上揭露了宦老師資產階級罪行，把宦老師掫個底朝天。經焦家父子一說，同學們才知道，原來宦老師竟是那樣的壞。
在批判會上，除了焦氏父子外，學生隻有兩個人發言，一個是祝天鴻，一個是邢英蓮。這是學校刻意安排的，但都是浮皮潦草地泛泛說說。
學校領導也找過關山月，關山月推脫嗓子壞了，不敢說話，而蒙混過去。
此後，關山月所在的五連一排再也沒有消停過，有著做“革委會”副主任的老爹撐腰，焦成全想“清隊”就“清”宦老師一下子，把山坡上那破敗的教室當作他“鬥、批、改”的戰場了。
宦老師在五連一排呆不下去了，學校領導也看到了這個事實，就想把宦老師調往低年級，可全校任何一個班級的學生都把宦老師拒之門外，好像宦老師不是一個老師，倒是一尊瘟神。
五連一排，也出現了怪現象，無論焦成全怎樣的巴結，全班男女同學，沒一人跟焦成全說話。有同學說：“什麽人呢，屬狗的，連自己的親姨夫都整，加小心，別讓他咬著。”
當同學們正嘮得興高采烈的時候，焦成全走到跟前，頓時鴉雀無聲，真正的一鳥進林百鳥不語。焦成全在五連一排的日子不比宦老師好過。
焦成全還算開通，跟其父說了自己的處境，焦大主任動用自己的能量，找到驛東小學的付主任，付主任出謀說：“沒什麽好辦法，隻能讓小子去五連二排。”
哪曾想，五連二排的輔導員董振章老師聽說後，撂給付主任一句話：“我惹不起，躲得起，你讓焦成全來我們排，我去生產隊當社員，總算行吧。五連二排現在是什麽狀況你們當領導的總算清楚吧，現在這猴就已經夠我耍的了，再來一個，我活不活了，你們領導要是不讓我吃這碗飯，把我打發了不就行了，何必這樣得喝（東北話：整治的意思）我呢。”
付主任無奈隻好找到焦大主任，動員焦成全降級。條件是給焦成全一個副連長當。在官職的誘惑下，焦家父子接受了付主任的建議。從此，焦成全變成了關山月的下屆同學。但焦成全對宦老師的“清隊”一直沒有停頓，時不時地聲討一番，弄得宦老師人不人，鬼不鬼的，隻好請調，投奔同學，去了外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