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緊張起來，就覺得時間過得快。
整日裏泡在課堂和書堆裏的關山月，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生命進程推進到一九六八年。
寒假之後的三月四號，是新學年開學的日子。關山月他們四連一排變成了五連一排。輔導員依然是劉廷貴老師，教室依然是山坡上那兩間半草房。
隻是西間住的鄰居養了許多的鴿子，弄得一院子鴿糞，學生們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好在關山月他們排不用上間操，同學們來迴走動的時候少，下課時也隻是在房簷下貼貼餅子，曬曬眵目糊，大家倒不介意這鴿子飛來飛去。
三月十一號，驛東小學舉行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
開學典禮的會場設在學校的操場上。這源於驛東小學沒有禮堂，像開學典禮這樣的大型活動，過去是在公社的禮堂裏舉行；自從公社禮堂扒掉後，隻能在操場上舉行。
凜冽的北風中，站著瑟瑟發抖的師生。同學們沒誰在意這天氣，大家全神貫注地盯著主席台，都想在第一時間看清自己就讀的這所學校的最高領導者，好把這熱烈的掌聲獻給他（她）。
雖然，已經複課五個月，但學校一直沒有舉行一次像樣的大會，也沒人就學校的領導、組織、教學狀況有一個權威性的闡述。不但低年級，就連高年級的同學也不清楚這所學校是由那些人在領導，這領導又長得什麽模樣。
所謂的主席台，其實就是上間操時，體育老師的領操台。用水泥和紅磚砌成，長不到四米，寬不到三米。主席台正中靠前的位置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擺著一個淺綠色的台式麥克風。主席台正中靠後的位置放著五把椅子。主席台的右後角也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銀灰色的箱式擴音機。
沒有橫幅，沒有楹聯，沒有帷幔，主席台上的一切又是那樣的別扭和生硬，這讓關山月多少有些江河日下的蹉跎感。
主席台的右後側，距離主席台兩米遠，豎著一個旗杆。旗杆的中段，距地麵四米左右，掛著一對大喇叭（揚聲器）。這情景讓關山月不能不想起，孫悟空與二郎神鬥法，變成城隍廟那節。
五連一排排成兩列縱隊。關山月個矮，站在排頭。他兩隻眼睛不停地掃視著主席台的變化，期待著校領導——這些一直被他景仰的官員的到來。
第一個登上主席台的是給關山月他們任過圖畫老師的付長誌。隻見他邁著超常的八字腳，走到主席台正中的桌子前，正了正麥克風，吹了兩口，旗杆上的大喇叭發出“噗噗”聲。不用說就知道付老師是今天開學典禮的主持人。這讓關山月很意外：“這麽重要的會議怎麽讓付老師來主持，他隻是一個教圖畫的呀！學校‘文革領導小組’那些老師幹什麽去啦？這該是他們的角色。”關山月的腦海中，畫著一個大大的驚歎號，一個大大的問號，和一個大大的句號。
在關山月的心中，付老師在學校隻是一個很一般的教員。不顯山，不露水，同學們都認得他不假，但沒人熟悉他。付老師好比戲台上那跑龍套的演員，有他這戲不多啥，沒他這戲也不會少啥。戲演了一場又一場，到了，也沒一個觀眾能注意到他。
付老師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紙來，照本宣科道：“驛東大隊小學一九六八年度開學典禮現在開始。下麵請學校‘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組長尹成旺同誌，小組成員劉廷貴同誌、李德惠同誌、江喜三同誌到主席台上就坐。”付老師那手掌一樣厚重的嘴唇一張一閉，顯得是那樣的笨拙。
講到這，付老師迴過頭去，示意幾位老師上台。
關山月看到這些老師魚貫似地登上主席台，心中泛起新的疑問：“怎麽校‘文革領導小組’裏隻剩下江老師一人在領導層，其他四位老師呢？怎麽‘走資派’不‘走’了；‘造反派’不‘造’了。”
關山月特意看了一眼“文革”之初目使頤令的江喜三老師。雖然主席台上有江老師的座位，但這座位已偏離了中心，往左滑了兩個次序。江老師麵無表情，眼光停留在自己的腳前，他沒有看一眼台下的師生，想必是他的內心裏覺得沒有看的必要。
“下麵，請尹組長講話。大家鼓掌歡迎。”付老師宣布道。接著，響起一陣掌聲。江喜三也在鼓掌，但能看得出，他這掌鼓的很勉強。
尹老師講了些什麽，關山月沒有認真聽，隻知道尹老師說了句：付長誌老師是學校“革委會籌備組”的副組長。關山月聽尹老師如是說，有些冷，想去廁所小便，他不能不想：中國的官場怎麽能這樣地開著玩笑，朝雲暮雨，說變就變，毫無定製，讓你連迴味的空間都沒有。
什麽組長、副組長，都不是關山月關注的對象。關山月最關注的是他的輔導員劉廷貴老師。關山月站在冰冷的寒風中，試想著劉老師在將來的學校領導層中的位置。關山月沒有忘記父親的一句話：“你們的劉老師可是一個好人呀，他要是在學校當個頭兒，這學校就沒跑了，準能整出個樣子來。”關山月想著，盤算著。
此時的劉老師，對關山月來說已經不再陌生。關山月不但知道了劉老師的現在，還知道了劉老師的過去。
劉老師不是驛東當地人，老家在驛東的鄰鄉——林家鋪子公社。劉老師的父親是驛東街南張家的門婿，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剛解放時投奔嶽丈家，來到驛東。
劉老師師範畢業後，迴驛東當的老師，後來公社成立“教育改革辦公室”，劉老師到教改辦工作。起先任科員，後來任辦公室主任。直到“文革”開始，才無聲無息地卸任，成為“十七年教育黑線”在驛東公社最早的犧牲品。
可能是家庭出身清白，劉老師在“文革”中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隻是閑散了一年多，成為一個十足的逍遙派。
公社成立“革命生產指揮部”以後，教改辦沒有恢複。高層四大權威機構發出“複課鬧革命”的通知以後，劉老師主動跟總指揮閔天誌說：“我迴學校吧，不在公社幹呆了，再呆下去對不起這一個月三十多元的工資了。”
閔指揮與劉老師是球友，兩個人不光在球場上配合默契，在工作上配合的也很默契。閔指揮不同意劉老師迴學校，說：“廷貴呀，我勸你再等一等，看看上邊是啥精神，要是教改辦編製還存在的話，你還在你的教改辦，老本行工作熟悉；要是教改辦取消，你就過“指揮部”這邊來，整個材料什麽的。你沒看到嗎？哪都缺人呀。”
劉老師執意不肯，好在教改辦的同誌編製在公社工資關係在學校，不用調令，迴學校上班就行了。
閔指揮見劉老師去意已決，就給驛東小學正在執政位子上的江喜三打了電話：“喜三呐，劉廷貴同誌要迴學校教書，我看這是他鍛煉改造的好機會，希望你們要盡力安排好。”
閔指揮對劉老師稱唿“同誌”，這無疑提高了劉老師的身價。要知道，在“文革”時期，誰若是能被當權者稱為同誌，那可是高看一眼呀。記得老人家說了一句：“陳毅是個好同誌。”陳毅同誌馬上被“解放”，開始被人們歌頌起來。江喜三從閔指揮的語氣中，聽得出領導對劉老師的器重，他不能有拒絕的可能，再說劉老師本來就是學校的人，你無從去拒絕，隻有接受的份。
劉老師迴驛東小學教書，一下子打翻了這個學校的五味瓶，苦辣酸甜鹹都冒出來了。一些老教員馬上表示歡迎，一些老領導表示理解，但造反派卻態度消極，倒著胃口。這個學校最倒胃口的，要數江喜三老師。
劉老師迴到學校一個星期後，江喜三找來跟他一起造反起家的陳老師和汪老師，瞪著一雙牛眼對陳、汪二位說道：“兩位，我看這架勢不對呀，怎麽好端端的讓劉廷貴迴來呢？說是讓他迴學校鍛煉改造，現在看不像呀。是不是公社在學校的班子配備上要插一手，想讓劉廷貴坐第一把交椅？這可怪了，劉廷貴對咱們學校的“文化大革命”有什麽貢獻？他連一次活動都沒有參加過。這不是趕上蔣介石了嗎，抗戰勝利了，他下山來摘桃子了。”
陳老師眨著小眼睛看了看江喜三，又看了看汪老師，下意識地咳嗽一聲，說道：“這他媽的還真看不透，不過我聽人說，劉廷貴迴來不是來掌權的，是公社沒有他的位置了，在公社再呆下去沒意思，才迴學校的。”
江喜三聽陳老師說，有些不悅：“你說的不對。他沒有當官的野心，幹嘛迴來後一直在出風頭。全校沒有教材，別的班在等教材，他卻領著學生先學上了。語文學毛主席詩詞，算術學珠算，你想攔都沒法攔。你敢不讓他領著學生學毛主席詩詞嗎？學珠算你能說那是資產階級嗎？”
汪老師見江、陳二人在劉老師迴來的意圖上沒有統一的估計，淡淡地說道：“革命的勝利果實不是誰想搶就能搶去的。這要看學校裏的革命力量答應不答應。問題的關鍵不在劉本身，而在公社和大隊兩級領導，也在學校的革命群眾。領導不助他他白費勁，革命群眾不捧他他沒有舞台。”
江喜三覺得汪老師說的有道理，問道：“那你看，咱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你馬上去公社找閔指揮談，去大隊找國指揮談，爭取主動權。我和陳老師做學校革命群眾的工作，來個上下夾擊，不怕它不出油。”
江喜三聽汪老師說，當即表態：“就這麽辦，上邊的工作我來做，我去找閔指揮，大隊國指揮我已經找過了，他說他不管，他說別看學校下放給大隊了，但班子的事還是公社說了算，大隊隻是應個名。我琢磨過，國指揮說的是真話，大隊沒這本事來管咱們的事。”
說到這，江喜三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下邊的工作你們倆千萬要做好，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一旦我當上主任還能虧待你們倆嗎。咱們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他媽的變心，誰他媽的狗揍。”
江老師一發狠，用了一句髒話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髒話讓陳、汪兩位老師像吃了蒼蠅一樣的難受，他們什麽也沒說，悄悄地退出江喜三的辦公室。
江老師說的沒錯，在建“革委會”這個問題上，驛東大隊早跟閔天誌攤過牌了。
驛東小學下放給驛東大隊，理應要聽從驛東大隊的領導。但，驛東大隊的頭頭們知道自己的分量。由於，驛東大隊小學是由驛東公社中心小學校脫胎換骨而成的，所以，它仍然保留著這所學校原始發育中那點貴族身份。在驛東小學，光行政十八級的領導幹部就有兩個，行政十六級有一個。這高級別的領導幹部，在驛東公社各單位中，除了驛馬九中和驛東公社衛生院外，是絕無僅有的。驛東公社革委會主任閔天誌，才隻是行政二十級。
這樣的一些官僚，驛東大隊怎麽管得了？大隊國指揮找到公社閔指揮，說：“閔書記，我沒那麽大尿頭子（能耐），學校成立‘革委會’的事你們公社全權負責，我們一句話不說，一個人不管，現成的。”
就這樣，驛東大隊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原封不動地交還給公社“革命生產指揮部”，及後來的“革委會籌備組”。
還沒等江喜三去公社活動，一直處於難產狀態的驛馬縣革命委員會在林江省軍區黨的核心小組的指示下得以成立了。
這事發生在寒假期間的二月中旬。驛馬縣革命委員會成立後的第十天，驛東公社“革命委員會籌備組”成立。驛東公社原黨委書記，後來的“革命生產指揮部”總指揮閔天誌，搖身一變，成了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的組長。
而其他公社成立的都是“革命委員會”，唯獨驛東公社成立的是“籌備組”。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公社原黨委書記閔天誌一直找不出一個造反派來做搭檔，上邊不同意“革委會”中連一個造反派都沒有。隻有軍代表、老幹部，這樣的“革委會”怎麽能叫“三結合”？
兩萬多人口的大公社，找別的沒有，找三個造反派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隻是，閔天誌想找幾個可心的人。他在夾心子村找來了老支部書記孔祥智，從公社找來原武裝部部長，也就是後來的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組長鄧新橋。當他想找來公社廣播員楊玉英時，縣裏沒同意。
縣裏的頭頭兒說：“老閔，你這三個造反派質量不高。造反派和走資派兩和水式的人物就占倆；剩一個，她們單位就倆職工，她又是站長兼廣播員，她去造誰的反。”
因為這，縣“革委會”沒有批準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報上去的名單。閔天誌用拖的戰術，等待時機讓縣裏同意。
有人要說：換一個不就成了嗎。換一個？這是萬萬不能的。要知道，這女廣播員與閔書記階級感情極其地深厚，他們經常利用晚上的時間來研究工作，從而走到一個戰壕已經有四五年的曆史了。閔天誌常說：“廣播站看著小，作用可不小，是黨的喉舌，我們領導幹部必須重視。”於是，閔天誌不讓這女子處對象，說是要防止階級敵人利用咱們的宣傳工具搞破壞；不讓這女子結婚，說是要為革命獻身。至此，這女子三十一歲還是單身。
自然，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成立的那天，是敲鑼打鼓，鞭炮震天。但關山月看著揚風夾雪的天氣，沒有去捧場，他像打發寒假中的其他日子一樣，把自己埋在雲老先生的書堆裏，打發了那天的時光。
原本以為能進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的江喜三，一時傻了眼，本能驅使他，想退一步求其次，去當驛東小學“革委會籌備組”的組長。他知道：這組長就是將來的革委會主任。
江喜三馬上找閔組長談，說：“閔組長，你是知道的，在咱們驛東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直是衝鋒陷陣的闖將，事事走在前麵，沒有功勞還有苦勞。遠的不說，就說這成立‘革命委員會’吧，我是積極擁護的。縣裏來談話，我是最先推薦你做籌備組的組長的。”
沒等江老師說完，閔組長打斷了他的話：“喜三，革命不是為了做官，是為了更好的為人民服務。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想當學校籌備組的組長嗎？實話跟你說，我一定會給你做工作的。但，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還要看看其他同誌的意見。要知道，我隻是籌備組的組長，而不是“革委會”主任，我不能獨斷專行，我若是獨斷專行不還得被打倒嗎。你迴去吧，我跟小組的其他同誌商量商量。”
其實，在江喜三找閔組長談話前，閔組長已經找驛東小學原校長李德惠談過話了。
閔組長對李德惠說：“老李，這你知道，其他公社都相繼成立了‘革委會’，而我們驛東公社還沒有成立。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造反派在班子中比例不夠數，你看江喜三能不能頂個數，好解燃眉之急。”閔書記是借機說事，他隱瞞了上報名單中有那女子這實情。
不提江喜三還好，一提江喜三，李校長火冒三丈，朗聲說道：“你若用江喜三這樣的野心家、陰謀家，那是你的問題，我擋不住，但我必須以**員的身份向各級組織反映我的意見。一句話，江喜三以他的品行不夠格兒，別說進公社‘革委會’，就是在學校當一個學年組組長也值得商榷。”
閔組長進一步試探道：“公社不行，學校還是該給他個位子的。”
李校長有些激動：“小閔子，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這些年你竟擺弄人了，人事科呆過，黨委書記幹過，該有一個好眼神吧。江喜三是個什麽貨色，你心裏沒個小九九？他是造反派不假，但造反派不全是革命的。這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要讓革命群眾說了算。你看看他江喜三在群眾中是個什麽唿聲。話還這樣說，別說讓他當校領導，就是當學年組組長，我都擔心他會把這個學年給帶壞了。”
李校長正了正自己的身子，繼續說：“你讓他幹，這要是組織決定我服從，是你的決定我堅決反對。我隻跟你說一件事，在安排他當學校頭頭兒之前，你得先給我找個地方，不能讓我清不清渾不渾這麽呆著吧。‘文革’進行兩年多了，我有什麽問題，該給我指出來吧。我自以為，在政治上我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在工作上我是紮紮實實的，敬崗敬業的，在生活上還有誰比我檢點的人嗎？別說跟他江大眼比，就是跟任何人比，我都敢比。跟你說實話，你們要是讓江大眼在學校當頭兒，得先過我李德惠這一關，隻要他薑大眼想幹，我李德惠一定要爭，爭到第二次被打倒，第三次被打倒，我也不會放手的。不信你們試試。”
閔組長看了看李校長。不無調侃地說道：“看來真像江喜三說的你們倆是‘不共戴天’呀。”
“是他說的，跟我‘不共戴天’，我可沒說跟他江喜三“不共戴天”。再說，這天又不是哪個人的，更不是他江家的，是人民的，是**的。”說到這，李校長緩了一口氣，繼續道：“中心校，隻要不是他江喜三幹，誰都行，我保證讓權，而且一定竭盡全力輔佐。”李校長坦誠地向閔組長表明心跡。
閔組長也有讓劉廷貴當“革委會”主任的意思，但他跟劉老師透露消息的一瞬間，劉老師一口迴絕了：“閔書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死都不能幹。我不能讓人家小瞧我，說我迴學校不是為了教學，而是去爭官去了。那樣的話我在驛東還能活下去嗎？被吐沫淹都能淹死。”
劉廷貴管閔天誌叫書記是一貫性的，他在“文革”之初，閔書記靠邊站的時候沒改口，閔天誌的角色一變再變，他依然這麽叫。
爭鬥的結果，驛東小學“革委會籌備組”組長這角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原教導主任尹老師身上。
關山月知道尹老師是江城市師範專科畢業，教學上的高手。但，尹老師不是搞政治的料，沒有殺人心，也沒有害人意。
一九六八年三月十日，兩報發表編輯部文章，熱烈祝賀林江省革命委員會成立。這預示著白頭山下，鬆江兩岸，已經是一片紅了，可在這一片紅中存在著一點黑，這點黑就是驛東人民公社，仍然是公社“革委會籌備組”在執政。
驛東小學也和驛東公社一樣，是“革委會籌備組”執政。但，沒誰不以為這“籌備組”是過渡政府。所以各方勢力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小動作。
其實，劉廷貴迴校之前，驛東小學是兩股勢力在碰撞，劉廷貴迴校之後依然是兩股勢力在碰撞。
一股力量是以江喜三為首的“造反派”，現在的名字是“革命的新鮮血液”。這是經過兩年多疾風暴雨鍛煉，已經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堅力量，是中國社會的未來，理應爬上領導崗位，為無產階級掌握印把子。這也是政策和現實的必然。按照上峰的規定，這股力量在未來的“革委會”中該占1/3的人數。
一股是以李德惠為首的“走資派”，現在號稱是“革命老幹部”。經過兩年多的折騰，在這些人身上沒有發現什麽大問題，已經定性為內部矛盾，理應東山再起，重新走上領導崗位。這也是政策和現實的必然。按照上峰的規定，這股力量在未來的“革委會”中也要占1/3的人數。
然而，這兩股力量在驛東小學幾乎到了沒有調和的餘地。“造反派”在江喜三的領導下，曾經咬牙切齒地吼道：“堅決把以‘李大眼鏡子’為首的‘走資派’鬥倒、鬥臭，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驛東小學的“造反派”可不是油嘴滑舌表裏不一的一群人，他們說到做到，利用種種手段，把李德惠為首的這幾個“走資派”整的皮開肉綻，傷痕累累。
鬥倒了，鬥臭了，也踏上了一萬隻腳了。但，沒想到這“走資派”本事真大，還沒等“文革”結束，他們就翻身了。
仇恨永遠是複仇的動力。“走資派”在李德惠的帶領下開始反攻倒算，雖然不是明目張膽的，但決心之大，動作之強，長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很清楚。
兩種勢力在碰撞，誰也不想退一步。致使驛東小學在組建“革委會籌備小組”時不得不走騎牆方案，讓還沒有成型的第三勢力上台。
此時的江喜三還沒有把“文革”的光環全部摘掉。學校“文革領導小組”組長的頭銜還在，學校“大聯委”主任的頭銜還在，學校“革委會籌備組”成員的頭銜還在。但他知道江河日下，暮雲落暉，開始破罐子破摔。
進入五月，天氣轉暖，學校周邊的楊樹已經吐出碧綠的嫩葉。
江喜三在不向尹老師做出任何請示的情況下，擅自讓班級停課，帶領幾個“造反派”老師去玩籃球。他們不但自己玩，還邀請其他學校的造反派來玩，也走出去玩，一時玩得學校像散了架子一樣。他們，有時還把時任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組長的閔天誌綁架來玩。氣得主持學校日常工作的校“革委會籌備組”組長尹老師肝疼，不久就告病求假了。學校由付長誌老師支配著，正常工作勉強維係。
最喜玩球的劉廷貴老師沒有參與。他氣不過，一摔耙子，迴家種田去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星期一，正是農村鏟地的時候。
上完早自習，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過後，不見劉老師來上課。同學們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來，等到第二節課都下課了，劉老師還沒來。
關山月他們幾個班幹部一商量，決定到學校領導那兒問個究竟。當關山月他們找到領導一問，才知道劉老師投筆務農迴家種地去了。
同學們聽到這個消息，腦袋大了，誰也不敢相信。大家討論半天，認為劉老師迴家務農一定有隱情。劉老師作為公立教員，是不會沒有緣由辭掉“鐵飯碗”，扔下自己的學生去迴家種地的。大家一商量，決定去劉老師家找他。
等關山月他們來到街南八隊時，看到劉老師正與社員們有說有笑的在一起鏟地。幾個女同學情不自禁地撲上去，哭成一團，哭得劉老師和關山月他們幾個男同學眼睛紅紅的。
劉老師為什麽迴家務農？劉老師沒做正麵解釋，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實在看不下眼了，不想在學校生這悶氣，迴生產隊和農民們在一起享受享受。”
最後，劉老師沒有享受成，被同學們的真情感動，迴到了學校，繼續做關山月他們的輔導員。
五連一排的教室，原本是民居，北牆上沒有窗戶，教室不能正常通風，師生們像是蒸籠裏饅頭，每節課下來，都是汗流浹背。
實在沒辦法，劉老師就領著同學們去室外的樹陰下堅持上課。一上就是半個夏季。
江喜三有些執迷不悟，為那“革委會”主任上串下跳，人性使然，最後為大多數教師所不齒。江喜三漸漸失去了他的固有地位，滑落到狗屎堆去了。
跟隨江喜三的幾個“造反派”，也見風使舵，與江喜三開始疏遠，他們不再為江喜三的官位去遊說“革命群眾”，而開始為自己的仕途謀劃起來了。致使，江喜三成為孤家寡人，威風一落千丈。
為了立功贖罪，校“文革領導小組”的陳老師和汪老師開始反戈一擊。他們給走資派遞點子，讓公社“群專”去抓江喜三的奸。
結果，把江喜三和一個民辦女教師堵在了被窩裏。本來，大家高抬貴手，不聲張，這民辦女教師是可以消滅證據，做引產了事，可陳老師和汪老師故伎重演，像對付章老師那樣，組織幾個女教師，非得看著這民辦女教師把那孩子生下來。
這又是一起破壞軍婚案，江老師不得不束手就擒，被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判了六年徒刑。
這年的九月一日，驛東公社“革委會”在閔天誌的死纏爛打中，按照閔天誌的意圖成立了。這“革委會”中有軍人，有老幹部，有造反派。但軍人沒有到職，隻是掛名。
緊接著驛東小學“革委會”也成立了。教圖畫的付長誌老師當上了主任，“文
整日裏泡在課堂和書堆裏的關山月，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生命進程推進到一九六八年。
寒假之後的三月四號，是新學年開學的日子。關山月他們四連一排變成了五連一排。輔導員依然是劉廷貴老師，教室依然是山坡上那兩間半草房。
隻是西間住的鄰居養了許多的鴿子，弄得一院子鴿糞，學生們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好在關山月他們排不用上間操，同學們來迴走動的時候少，下課時也隻是在房簷下貼貼餅子，曬曬眵目糊，大家倒不介意這鴿子飛來飛去。
三月十一號，驛東小學舉行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
開學典禮的會場設在學校的操場上。這源於驛東小學沒有禮堂，像開學典禮這樣的大型活動，過去是在公社的禮堂裏舉行；自從公社禮堂扒掉後，隻能在操場上舉行。
凜冽的北風中，站著瑟瑟發抖的師生。同學們沒誰在意這天氣，大家全神貫注地盯著主席台，都想在第一時間看清自己就讀的這所學校的最高領導者，好把這熱烈的掌聲獻給他（她）。
雖然，已經複課五個月，但學校一直沒有舉行一次像樣的大會，也沒人就學校的領導、組織、教學狀況有一個權威性的闡述。不但低年級，就連高年級的同學也不清楚這所學校是由那些人在領導，這領導又長得什麽模樣。
所謂的主席台，其實就是上間操時，體育老師的領操台。用水泥和紅磚砌成，長不到四米，寬不到三米。主席台正中靠前的位置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擺著一個淺綠色的台式麥克風。主席台正中靠後的位置放著五把椅子。主席台的右後角也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銀灰色的箱式擴音機。
沒有橫幅，沒有楹聯，沒有帷幔，主席台上的一切又是那樣的別扭和生硬，這讓關山月多少有些江河日下的蹉跎感。
主席台的右後側，距離主席台兩米遠，豎著一個旗杆。旗杆的中段，距地麵四米左右，掛著一對大喇叭（揚聲器）。這情景讓關山月不能不想起，孫悟空與二郎神鬥法，變成城隍廟那節。
五連一排排成兩列縱隊。關山月個矮，站在排頭。他兩隻眼睛不停地掃視著主席台的變化，期待著校領導——這些一直被他景仰的官員的到來。
第一個登上主席台的是給關山月他們任過圖畫老師的付長誌。隻見他邁著超常的八字腳，走到主席台正中的桌子前，正了正麥克風，吹了兩口，旗杆上的大喇叭發出“噗噗”聲。不用說就知道付老師是今天開學典禮的主持人。這讓關山月很意外：“這麽重要的會議怎麽讓付老師來主持，他隻是一個教圖畫的呀！學校‘文革領導小組’那些老師幹什麽去啦？這該是他們的角色。”關山月的腦海中，畫著一個大大的驚歎號，一個大大的問號，和一個大大的句號。
在關山月的心中，付老師在學校隻是一個很一般的教員。不顯山，不露水，同學們都認得他不假，但沒人熟悉他。付老師好比戲台上那跑龍套的演員，有他這戲不多啥，沒他這戲也不會少啥。戲演了一場又一場，到了，也沒一個觀眾能注意到他。
付老師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張紙來，照本宣科道：“驛東大隊小學一九六八年度開學典禮現在開始。下麵請學校‘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組長尹成旺同誌，小組成員劉廷貴同誌、李德惠同誌、江喜三同誌到主席台上就坐。”付老師那手掌一樣厚重的嘴唇一張一閉，顯得是那樣的笨拙。
講到這，付老師迴過頭去，示意幾位老師上台。
關山月看到這些老師魚貫似地登上主席台，心中泛起新的疑問：“怎麽校‘文革領導小組’裏隻剩下江老師一人在領導層，其他四位老師呢？怎麽‘走資派’不‘走’了；‘造反派’不‘造’了。”
關山月特意看了一眼“文革”之初目使頤令的江喜三老師。雖然主席台上有江老師的座位，但這座位已偏離了中心，往左滑了兩個次序。江老師麵無表情，眼光停留在自己的腳前，他沒有看一眼台下的師生，想必是他的內心裏覺得沒有看的必要。
“下麵，請尹組長講話。大家鼓掌歡迎。”付老師宣布道。接著，響起一陣掌聲。江喜三也在鼓掌，但能看得出，他這掌鼓的很勉強。
尹老師講了些什麽，關山月沒有認真聽，隻知道尹老師說了句：付長誌老師是學校“革委會籌備組”的副組長。關山月聽尹老師如是說，有些冷，想去廁所小便，他不能不想：中國的官場怎麽能這樣地開著玩笑，朝雲暮雨，說變就變，毫無定製，讓你連迴味的空間都沒有。
什麽組長、副組長，都不是關山月關注的對象。關山月最關注的是他的輔導員劉廷貴老師。關山月站在冰冷的寒風中，試想著劉老師在將來的學校領導層中的位置。關山月沒有忘記父親的一句話：“你們的劉老師可是一個好人呀，他要是在學校當個頭兒，這學校就沒跑了，準能整出個樣子來。”關山月想著，盤算著。
此時的劉老師，對關山月來說已經不再陌生。關山月不但知道了劉老師的現在，還知道了劉老師的過去。
劉老師不是驛東當地人，老家在驛東的鄰鄉——林家鋪子公社。劉老師的父親是驛東街南張家的門婿，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剛解放時投奔嶽丈家，來到驛東。
劉老師師範畢業後，迴驛東當的老師，後來公社成立“教育改革辦公室”，劉老師到教改辦工作。起先任科員，後來任辦公室主任。直到“文革”開始，才無聲無息地卸任，成為“十七年教育黑線”在驛東公社最早的犧牲品。
可能是家庭出身清白，劉老師在“文革”中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隻是閑散了一年多，成為一個十足的逍遙派。
公社成立“革命生產指揮部”以後，教改辦沒有恢複。高層四大權威機構發出“複課鬧革命”的通知以後，劉老師主動跟總指揮閔天誌說：“我迴學校吧，不在公社幹呆了，再呆下去對不起這一個月三十多元的工資了。”
閔指揮與劉老師是球友，兩個人不光在球場上配合默契，在工作上配合的也很默契。閔指揮不同意劉老師迴學校，說：“廷貴呀，我勸你再等一等，看看上邊是啥精神，要是教改辦編製還存在的話，你還在你的教改辦，老本行工作熟悉；要是教改辦取消，你就過“指揮部”這邊來，整個材料什麽的。你沒看到嗎？哪都缺人呀。”
劉老師執意不肯，好在教改辦的同誌編製在公社工資關係在學校，不用調令，迴學校上班就行了。
閔指揮見劉老師去意已決，就給驛東小學正在執政位子上的江喜三打了電話：“喜三呐，劉廷貴同誌要迴學校教書，我看這是他鍛煉改造的好機會，希望你們要盡力安排好。”
閔指揮對劉老師稱唿“同誌”，這無疑提高了劉老師的身價。要知道，在“文革”時期，誰若是能被當權者稱為同誌，那可是高看一眼呀。記得老人家說了一句：“陳毅是個好同誌。”陳毅同誌馬上被“解放”，開始被人們歌頌起來。江喜三從閔指揮的語氣中，聽得出領導對劉老師的器重，他不能有拒絕的可能，再說劉老師本來就是學校的人，你無從去拒絕，隻有接受的份。
劉老師迴驛東小學教書，一下子打翻了這個學校的五味瓶，苦辣酸甜鹹都冒出來了。一些老教員馬上表示歡迎，一些老領導表示理解，但造反派卻態度消極，倒著胃口。這個學校最倒胃口的，要數江喜三老師。
劉老師迴到學校一個星期後，江喜三找來跟他一起造反起家的陳老師和汪老師，瞪著一雙牛眼對陳、汪二位說道：“兩位，我看這架勢不對呀，怎麽好端端的讓劉廷貴迴來呢？說是讓他迴學校鍛煉改造，現在看不像呀。是不是公社在學校的班子配備上要插一手，想讓劉廷貴坐第一把交椅？這可怪了，劉廷貴對咱們學校的“文化大革命”有什麽貢獻？他連一次活動都沒有參加過。這不是趕上蔣介石了嗎，抗戰勝利了，他下山來摘桃子了。”
陳老師眨著小眼睛看了看江喜三，又看了看汪老師，下意識地咳嗽一聲，說道：“這他媽的還真看不透，不過我聽人說，劉廷貴迴來不是來掌權的，是公社沒有他的位置了，在公社再呆下去沒意思，才迴學校的。”
江喜三聽陳老師說，有些不悅：“你說的不對。他沒有當官的野心，幹嘛迴來後一直在出風頭。全校沒有教材，別的班在等教材，他卻領著學生先學上了。語文學毛主席詩詞，算術學珠算，你想攔都沒法攔。你敢不讓他領著學生學毛主席詩詞嗎？學珠算你能說那是資產階級嗎？”
汪老師見江、陳二人在劉老師迴來的意圖上沒有統一的估計，淡淡地說道：“革命的勝利果實不是誰想搶就能搶去的。這要看學校裏的革命力量答應不答應。問題的關鍵不在劉本身，而在公社和大隊兩級領導，也在學校的革命群眾。領導不助他他白費勁，革命群眾不捧他他沒有舞台。”
江喜三覺得汪老師說的有道理，問道：“那你看，咱們該怎麽辦？”
“怎麽辦？你馬上去公社找閔指揮談，去大隊找國指揮談，爭取主動權。我和陳老師做學校革命群眾的工作，來個上下夾擊，不怕它不出油。”
江喜三聽汪老師說，當即表態：“就這麽辦，上邊的工作我來做，我去找閔指揮，大隊國指揮我已經找過了，他說他不管，他說別看學校下放給大隊了，但班子的事還是公社說了算，大隊隻是應個名。我琢磨過，國指揮說的是真話，大隊沒這本事來管咱們的事。”
說到這，江喜三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下邊的工作你們倆千萬要做好，這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一旦我當上主任還能虧待你們倆嗎。咱們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誰他媽的變心，誰他媽的狗揍。”
江老師一發狠，用了一句髒話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髒話讓陳、汪兩位老師像吃了蒼蠅一樣的難受，他們什麽也沒說，悄悄地退出江喜三的辦公室。
江老師說的沒錯，在建“革委會”這個問題上，驛東大隊早跟閔天誌攤過牌了。
驛東小學下放給驛東大隊，理應要聽從驛東大隊的領導。但，驛東大隊的頭頭們知道自己的分量。由於，驛東大隊小學是由驛東公社中心小學校脫胎換骨而成的，所以，它仍然保留著這所學校原始發育中那點貴族身份。在驛東小學，光行政十八級的領導幹部就有兩個，行政十六級有一個。這高級別的領導幹部，在驛東公社各單位中，除了驛馬九中和驛東公社衛生院外，是絕無僅有的。驛東公社革委會主任閔天誌，才隻是行政二十級。
這樣的一些官僚，驛東大隊怎麽管得了？大隊國指揮找到公社閔指揮，說：“閔書記，我沒那麽大尿頭子（能耐），學校成立‘革委會’的事你們公社全權負責，我們一句話不說，一個人不管，現成的。”
就這樣，驛東大隊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原封不動地交還給公社“革命生產指揮部”，及後來的“革委會籌備組”。
還沒等江喜三去公社活動，一直處於難產狀態的驛馬縣革命委員會在林江省軍區黨的核心小組的指示下得以成立了。
這事發生在寒假期間的二月中旬。驛馬縣革命委員會成立後的第十天，驛東公社“革命委員會籌備組”成立。驛東公社原黨委書記，後來的“革命生產指揮部”總指揮閔天誌，搖身一變，成了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的組長。
而其他公社成立的都是“革命委員會”，唯獨驛東公社成立的是“籌備組”。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公社原黨委書記閔天誌一直找不出一個造反派來做搭檔，上邊不同意“革委會”中連一個造反派都沒有。隻有軍代表、老幹部，這樣的“革委會”怎麽能叫“三結合”？
兩萬多人口的大公社，找別的沒有，找三個造反派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隻是，閔天誌想找幾個可心的人。他在夾心子村找來了老支部書記孔祥智，從公社找來原武裝部部長，也就是後來的公社“文革領導小組”組長鄧新橋。當他想找來公社廣播員楊玉英時，縣裏沒同意。
縣裏的頭頭兒說：“老閔，你這三個造反派質量不高。造反派和走資派兩和水式的人物就占倆；剩一個，她們單位就倆職工，她又是站長兼廣播員，她去造誰的反。”
因為這，縣“革委會”沒有批準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報上去的名單。閔天誌用拖的戰術，等待時機讓縣裏同意。
有人要說：換一個不就成了嗎。換一個？這是萬萬不能的。要知道，這女廣播員與閔書記階級感情極其地深厚，他們經常利用晚上的時間來研究工作，從而走到一個戰壕已經有四五年的曆史了。閔天誌常說：“廣播站看著小，作用可不小，是黨的喉舌，我們領導幹部必須重視。”於是，閔天誌不讓這女子處對象，說是要防止階級敵人利用咱們的宣傳工具搞破壞；不讓這女子結婚，說是要為革命獻身。至此，這女子三十一歲還是單身。
自然，驛東公社“革委會籌備組”成立的那天，是敲鑼打鼓，鞭炮震天。但關山月看著揚風夾雪的天氣，沒有去捧場，他像打發寒假中的其他日子一樣，把自己埋在雲老先生的書堆裏，打發了那天的時光。
原本以為能進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的江喜三，一時傻了眼，本能驅使他，想退一步求其次，去當驛東小學“革委會籌備組”的組長。他知道：這組長就是將來的革委會主任。
江喜三馬上找閔組長談，說：“閔組長，你是知道的，在咱們驛東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一直是衝鋒陷陣的闖將，事事走在前麵，沒有功勞還有苦勞。遠的不說，就說這成立‘革命委員會’吧，我是積極擁護的。縣裏來談話，我是最先推薦你做籌備組的組長的。”
沒等江老師說完，閔組長打斷了他的話：“喜三，革命不是為了做官，是為了更好的為人民服務。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想當學校籌備組的組長嗎？實話跟你說，我一定會給你做工作的。但，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還要看看其他同誌的意見。要知道，我隻是籌備組的組長，而不是“革委會”主任，我不能獨斷專行，我若是獨斷專行不還得被打倒嗎。你迴去吧，我跟小組的其他同誌商量商量。”
其實，在江喜三找閔組長談話前，閔組長已經找驛東小學原校長李德惠談過話了。
閔組長對李德惠說：“老李，這你知道，其他公社都相繼成立了‘革委會’，而我們驛東公社還沒有成立。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造反派在班子中比例不夠數，你看江喜三能不能頂個數，好解燃眉之急。”閔書記是借機說事，他隱瞞了上報名單中有那女子這實情。
不提江喜三還好，一提江喜三，李校長火冒三丈，朗聲說道：“你若用江喜三這樣的野心家、陰謀家，那是你的問題，我擋不住，但我必須以**員的身份向各級組織反映我的意見。一句話，江喜三以他的品行不夠格兒，別說進公社‘革委會’，就是在學校當一個學年組組長也值得商榷。”
閔組長進一步試探道：“公社不行，學校還是該給他個位子的。”
李校長有些激動：“小閔子，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這些年你竟擺弄人了，人事科呆過，黨委書記幹過，該有一個好眼神吧。江喜三是個什麽貨色，你心裏沒個小九九？他是造反派不假，但造反派不全是革命的。這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要讓革命群眾說了算。你看看他江喜三在群眾中是個什麽唿聲。話還這樣說，別說讓他當校領導，就是當學年組組長，我都擔心他會把這個學年給帶壞了。”
李校長正了正自己的身子，繼續說：“你讓他幹，這要是組織決定我服從，是你的決定我堅決反對。我隻跟你說一件事，在安排他當學校頭頭兒之前，你得先給我找個地方，不能讓我清不清渾不渾這麽呆著吧。‘文革’進行兩年多了，我有什麽問題，該給我指出來吧。我自以為，在政治上我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在工作上我是紮紮實實的，敬崗敬業的，在生活上還有誰比我檢點的人嗎？別說跟他江大眼比，就是跟任何人比，我都敢比。跟你說實話，你們要是讓江大眼在學校當頭兒，得先過我李德惠這一關，隻要他薑大眼想幹，我李德惠一定要爭，爭到第二次被打倒，第三次被打倒，我也不會放手的。不信你們試試。”
閔組長看了看李校長。不無調侃地說道：“看來真像江喜三說的你們倆是‘不共戴天’呀。”
“是他說的，跟我‘不共戴天’，我可沒說跟他江喜三“不共戴天”。再說，這天又不是哪個人的，更不是他江家的，是人民的，是**的。”說到這，李校長緩了一口氣，繼續道：“中心校，隻要不是他江喜三幹，誰都行，我保證讓權，而且一定竭盡全力輔佐。”李校長坦誠地向閔組長表明心跡。
閔組長也有讓劉廷貴當“革委會”主任的意思，但他跟劉老師透露消息的一瞬間，劉老師一口迴絕了：“閔書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死都不能幹。我不能讓人家小瞧我，說我迴學校不是為了教學，而是去爭官去了。那樣的話我在驛東還能活下去嗎？被吐沫淹都能淹死。”
劉廷貴管閔天誌叫書記是一貫性的，他在“文革”之初，閔書記靠邊站的時候沒改口，閔天誌的角色一變再變，他依然這麽叫。
爭鬥的結果，驛東小學“革委會籌備組”組長這角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原教導主任尹老師身上。
關山月知道尹老師是江城市師範專科畢業，教學上的高手。但，尹老師不是搞政治的料，沒有殺人心，也沒有害人意。
一九六八年三月十日，兩報發表編輯部文章，熱烈祝賀林江省革命委員會成立。這預示著白頭山下，鬆江兩岸，已經是一片紅了，可在這一片紅中存在著一點黑，這點黑就是驛東人民公社，仍然是公社“革委會籌備組”在執政。
驛東小學也和驛東公社一樣，是“革委會籌備組”執政。但，沒誰不以為這“籌備組”是過渡政府。所以各方勢力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小動作。
其實，劉廷貴迴校之前，驛東小學是兩股勢力在碰撞，劉廷貴迴校之後依然是兩股勢力在碰撞。
一股力量是以江喜三為首的“造反派”，現在的名字是“革命的新鮮血液”。這是經過兩年多疾風暴雨鍛煉，已經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堅力量，是中國社會的未來，理應爬上領導崗位，為無產階級掌握印把子。這也是政策和現實的必然。按照上峰的規定，這股力量在未來的“革委會”中該占1/3的人數。
一股是以李德惠為首的“走資派”，現在號稱是“革命老幹部”。經過兩年多的折騰，在這些人身上沒有發現什麽大問題，已經定性為內部矛盾，理應東山再起，重新走上領導崗位。這也是政策和現實的必然。按照上峰的規定，這股力量在未來的“革委會”中也要占1/3的人數。
然而，這兩股力量在驛東小學幾乎到了沒有調和的餘地。“造反派”在江喜三的領導下，曾經咬牙切齒地吼道：“堅決把以‘李大眼鏡子’為首的‘走資派’鬥倒、鬥臭，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驛東小學的“造反派”可不是油嘴滑舌表裏不一的一群人，他們說到做到，利用種種手段，把李德惠為首的這幾個“走資派”整的皮開肉綻，傷痕累累。
鬥倒了，鬥臭了，也踏上了一萬隻腳了。但，沒想到這“走資派”本事真大，還沒等“文革”結束，他們就翻身了。
仇恨永遠是複仇的動力。“走資派”在李德惠的帶領下開始反攻倒算，雖然不是明目張膽的，但決心之大，動作之強，長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很清楚。
兩種勢力在碰撞，誰也不想退一步。致使驛東小學在組建“革委會籌備小組”時不得不走騎牆方案，讓還沒有成型的第三勢力上台。
此時的江喜三還沒有把“文革”的光環全部摘掉。學校“文革領導小組”組長的頭銜還在，學校“大聯委”主任的頭銜還在，學校“革委會籌備組”成員的頭銜還在。但他知道江河日下，暮雲落暉，開始破罐子破摔。
進入五月，天氣轉暖，學校周邊的楊樹已經吐出碧綠的嫩葉。
江喜三在不向尹老師做出任何請示的情況下，擅自讓班級停課，帶領幾個“造反派”老師去玩籃球。他們不但自己玩，還邀請其他學校的造反派來玩，也走出去玩，一時玩得學校像散了架子一樣。他們，有時還把時任公社“革委會籌備組”組長的閔天誌綁架來玩。氣得主持學校日常工作的校“革委會籌備組”組長尹老師肝疼，不久就告病求假了。學校由付長誌老師支配著，正常工作勉強維係。
最喜玩球的劉廷貴老師沒有參與。他氣不過，一摔耙子，迴家種田去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星期一，正是農村鏟地的時候。
上完早自習，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過後，不見劉老師來上課。同學們左等他不來，右等他不來，等到第二節課都下課了，劉老師還沒來。
關山月他們幾個班幹部一商量，決定到學校領導那兒問個究竟。當關山月他們找到領導一問，才知道劉老師投筆務農迴家種地去了。
同學們聽到這個消息，腦袋大了，誰也不敢相信。大家討論半天，認為劉老師迴家務農一定有隱情。劉老師作為公立教員，是不會沒有緣由辭掉“鐵飯碗”，扔下自己的學生去迴家種地的。大家一商量，決定去劉老師家找他。
等關山月他們來到街南八隊時，看到劉老師正與社員們有說有笑的在一起鏟地。幾個女同學情不自禁地撲上去，哭成一團，哭得劉老師和關山月他們幾個男同學眼睛紅紅的。
劉老師為什麽迴家務農？劉老師沒做正麵解釋，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實在看不下眼了，不想在學校生這悶氣，迴生產隊和農民們在一起享受享受。”
最後，劉老師沒有享受成，被同學們的真情感動，迴到了學校，繼續做關山月他們的輔導員。
五連一排的教室，原本是民居，北牆上沒有窗戶，教室不能正常通風，師生們像是蒸籠裏饅頭，每節課下來，都是汗流浹背。
實在沒辦法，劉老師就領著同學們去室外的樹陰下堅持上課。一上就是半個夏季。
江喜三有些執迷不悟，為那“革委會”主任上串下跳，人性使然，最後為大多數教師所不齒。江喜三漸漸失去了他的固有地位，滑落到狗屎堆去了。
跟隨江喜三的幾個“造反派”，也見風使舵，與江喜三開始疏遠，他們不再為江喜三的官位去遊說“革命群眾”，而開始為自己的仕途謀劃起來了。致使，江喜三成為孤家寡人，威風一落千丈。
為了立功贖罪，校“文革領導小組”的陳老師和汪老師開始反戈一擊。他們給走資派遞點子，讓公社“群專”去抓江喜三的奸。
結果，把江喜三和一個民辦女教師堵在了被窩裏。本來，大家高抬貴手，不聲張，這民辦女教師是可以消滅證據，做引產了事，可陳老師和汪老師故伎重演，像對付章老師那樣，組織幾個女教師，非得看著這民辦女教師把那孩子生下來。
這又是一起破壞軍婚案，江老師不得不束手就擒，被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判了六年徒刑。
這年的九月一日，驛東公社“革委會”在閔天誌的死纏爛打中，按照閔天誌的意圖成立了。這“革委會”中有軍人，有老幹部，有造反派。但軍人沒有到職，隻是掛名。
緊接著驛東小學“革委會”也成立了。教圖畫的付長誌老師當上了主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