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心動魄的“文化大革命”讓人們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點，凡是有點政治頭腦的人皆慎言謹行，不敢有半點的差池，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打入反動的“賊人”堆兒裏。
鄰裏間見麵沒有一丁點的閑言碎語，甚或是連句相互問候的話都很少。唯恐被人看見，說你是在交換反革命情報。
不知為什麽，“文革”開始後，“叛徒”和“特務”一下子多起來。昨天還是好端端的革命同誌，今天早晨起來，呀，他怎麽能成為“叛徒”、“特務”中的一員了，就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砸得粉身碎骨了。
說來也怪，這時的北山，經常能看到有類似信號彈一樣的東西射向天空，弄得人心惶惶。一會兒有人說地富反壞右要暴動，一會兒又說台灣來的特務要空降。驛東公社“文革領導小組”帶領紅衛兵搜了兩次山，也沒弄出個子醜寅卯。
此時雖是三伏剛過，秋老虎發威的季節，可給人的感覺跟寒冬臘月差不多，沒有一絲活躍的氣息，有的隻是沉悶。
雷打不動的“三忠於四無限”照樣雷打不動。
關母在關父的開導下知道了關山嶽被“擼”的政治原因。
關父對關母說：“你不知道，現在幹什麽都講根紅苗正，咱們家雖然是貧農出身，但我的曆史有汙點。孩子是讓我給坑了，你沒看連紅小兵都不讓當嗎？以後，大人孩子都得小心，別讓人家再找著什麽茬兒。我一個脫黨分子就夠了，別讓孩子們跟著遭罪呀。”
知道真相的關母，仿佛一夜間變得革命起來，她每天督促大家“早請示，晚匯報。”每當該向毛主席表忠心的時候，她都要把門窗打開，拚命地唱，拚命的嚷，生怕鄰裏不知道。
關山嶽心裏清楚，母親是真真的害怕了，她怕人們把她的家說成是反革命的賊窩。
章老師生孩子，張隊長被抓，讓關山嶽著實迷惘了一陣子。章老師雖然學識不多，可在關山嶽的心目中算是個大知識分子；張隊長雖然地位不高，可在關山嶽的心目中算是一個立場堅定的革命者。就這樣一些在關山嶽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著名人物，卻在倏忽之間成了讓人們不齒的另類。關山嶽想不通。
就在關山嶽想不通的時候，驛東街裏的家家戶戶，卻正在把章老師和張隊長這事當“包袱”來說，茶餘飯後，倒也為舒緩人們的緊張神經起到了一些作用。
然而，這作用沒用上兩天，就被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風潮給席卷得一幹二淨。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早晨，關山嶽剛從炕上爬起來，就聽有線廣播在播送“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播音員用激情澎湃的語調，向聽眾莊嚴宣布：“中國gongchandang第八屆十一中全會在北京勝利閉幕。”
此前，關山嶽通過廣播知道了會議召開，那是八月二號。本來，早晨的《新聞和報紙摘要》，晚上的《新聞聯播》，都是關山嶽陪著父親必聽的節目。隻是這些天來，讓發生在章老師身上的花邊新聞給注意力牽了過去，關山嶽中斷了對廣播的收聽，才不知道會議的進展情況。
今天聽到會議閉幕了，關山嶽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不自覺地在屋地中央手舞足蹈起來。一邊舞著一邊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
當聽到會議做出了《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時，關山嶽沒有什麽感覺；當聽到會議《新聞公報》時，關山嶽有些吃驚。黨的副主席，國家主席劉少奇在中央的地位明顯下降。而且《公報》話裏話外對劉少奇很不利，好像劉少奇就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總頭子，“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總司令。
這與近些天在大街上，風傳的小道消息極其吻合。
這小道消息，是關山嶽在驛河九中的校園裏聽造反派們議論的。這些造反派沒把關山嶽當“人”看，以為他就是一個無知的孩子。關山嶽迴到家，曾經跟父親說了這事，父親差點沒動巴掌摑了關山嶽的耳光子。
其實，關山嶽對這小道消息也不信。此前，自從上學讀書到現在，好長一段時間裏，在關山嶽的同學中，就廣泛地流傳著一句讖語：“毛主席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
於是，在關山嶽的幼小心靈中：毛主席固然是一頂一的偉大，劉少奇一定是將來一頂一的偉大，中國人民將來總有一天，一定會喊“劉主席萬歲”的。
到了八月十九號晚上，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節目中，關山嶽才知道林彪取代了劉少奇，成為黨的二號人物，並且在天安門城樓上陪同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
廣播裏傳來“毛主席萬歲”的唿喊聲，這唿喊聲讓關山嶽跟廣播裏的人們一樣，熱血沸騰。他恨不能一下子飛到北京，也能見到日夜想念的毛主席。
三個小時過去了，關山嶽的熱度才降了下來。他意識到：去北京見毛主席，這是萬萬不能實現的事。別說年紀小，就是年紀夠，也去不成。眼下自己這種政治身份，別說是進北京，就是進驛河縣城也費勁。要知道，毛主席接見的是紅衛兵，可自己連紅小兵都不是。想到這，關山嶽很沮喪。
哥哥關山峰聽到廣播後高興起來，他興高采烈的跟母親說：“媽，明天我也串聯去，我是紅衛兵，毛主席也能接見我。”
關母看了看關父，關父說道：“要是不花錢出去走走，也挺好的，男子漢不能窩在家裏，要出去闖天下。”
此時，關山峰已經小學畢業，迴鄉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但隻是個半拉子，每天掙的工分不多。
為自己無緣大串聯，關山嶽氣的一宿沒有睡覺，他痛恨起章老師來。
關山峰第二天果真戴著鮮紅的紅衛兵袖標，踏上了串聯的路。
第四天，關山峰垂頭喪氣地迴到了家裏。
一問，才知道：關山峰不是學生，也沒有工作單位，身上沒有介紹信。到了省城城關市讓人家“紅衛兵大串聯聯絡處”給打發迴來了。
沒辦法，關山峰串聯的夢破滅了，照樣去生產隊出工，幹活。關山嶽看到哥哥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替哥哥鳴不平。——怎麽著，這紅衛兵——革命小將，還分三六九等呀。
從此，關山嶽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個社會沒什麽公平可言，有的隻是差別。
八月十九日早晨，關山嶽兜裏揣著紅寶書來到學校。
一看，學校走廊的黑板上，黑底白字，寫著通知——根據革命鬥爭形勢發展的需要，根據廣大紅衛兵的強烈要求，從即日起，學校停課鬧革命，開展無產階級大串聯。落款——校“文革領導小組”。
從此，關山嶽成了沒收沒管的閑人，老公雞不戴籠頭——散鬥。開始散鬥的不是關山嶽一個人，而是很大一群。在全國，小學生能夠參加串聯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和關山嶽一樣，成為這樣散鬥的閑人。
兩天時間內，驛東公社消停了許多。能走的紅衛兵幾乎都向北京挺進；沒能走的紅衛兵，又都是沒有文化底蘊的農民，作不出大妖來。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天天是豔陽高照。晚上下雨，白天晴。大地裏莊稼長得格外喜人。
此時，正是瓜果梨桃下來的季節。無事可做的孩子們，都在往瓜果梨桃上用勁。
雖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比六十年代初物質生活條件好些，但全國上下，仍然處在困苦的陰霾下，人們的衣著是粗布，肚皮將能填飽。好在人們沒有奢望，上至政府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把填飽肚子當做最高期望，沒誰敢做一日三餐全是粳米白麵、大魚大肉的夢。
在農村，別看地裏什麽都能長，但市場上沒有應時應季的水果。別說香蕉、橘子這些南方產的水果，就連本地產的葡萄、海棠、蘋果、梨也不多見。即便集市上有那麽一兩份賣水果的，也很少見人去買。這源於人們的衣兜比臉還幹淨，連空氣都沒的裝。
鮮瓜，是地產品，每個生產隊年年都種一點兒。按理說，這一點兒該以滿足本隊社員們的需求為限。可是，在計劃經濟占統治地位的年代，生產隊連滿足本隊社員需求這一起碼的限度都不敢達到，怕被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所以種得並不多，純是應應節氣。
由於鮮瓜是經濟作物，不被上級和生產隊重視，所以種的晚，開園也晚，到八月中旬才能下“頭噴瓜”。
鮮瓜從開園到罷園多在一個月上下，一般的生產隊隻能給社員分個兩三次，一口人每次能分上三四斤。大人們隻能嚐個鮮，孩子們也隻是解解讒。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看到生產隊瓜園裏的鮮瓜，閑心難忍的孩子們，便幹起上山剪徑的勾當，做起強盜，去偷瓜。
共同的目標使得山南屯一下子聚集起八九個孩子。在這堆兒孩子中，關山嶽是最小的，其他人都是五六年級的學生。
凡事總要有個挑頭兒的，落草為寇，更需要一個挑頭兒的。關山嶽的堂兄，在六年級念書的關山奇，自告奮勇挑了這個頭兒，當了一把山大王。
關山奇大關山嶽六歲，人長得高大，手大腳大，別看隻有十四歲，個頭卻到了一米六五，有股子蠻力氣。屯中般頂般的孩子們都怕他。別看他辦事頭腦簡單，但為人相熱，知輕知重，更知道親故。
有兩個大點的孩子嫌關山嶽墜腿，想把關山嶽從這個隊伍中清出去，關山奇沒有答應。
他對關山嶽說：“山嶽，有我呢，你什麽都不要怕，隻管跟著大哥幹。天塌了我給你頂著，地陷了我給你扛著。”
走在迴家的路上，關山奇偷偷地對關山嶽說“山嶽，你可幫我看著點他們，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就是大哥的心腹。”
這是關山嶽平生第一次給人當心腹，別提多高興了。
關山嶽有關山奇做靠山頓時吃起香來，不但沒被清出去，反而成了隊伍的骨幹。其實，關山嶽追隨關山奇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好長一段時間哥倆就在一起，關山嶽就像關山奇的影子。沒幾天，關山嶽又拉來兩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入夥。
生產隊的瓜地挨著北橫頭子，也就是關山嶽遇到狼的地方，是長條地的北段。南北壟。壟長一百六十米，共計一百四十條。瓜剛開園。
身為生產隊長的關父，好像知道孩子們是一定要去瓜地偷瓜的，他事先在作物種植上就做好了防範。在瓜地周圍種上成片的矮棵作物，瓜地東西種的是黃豆，離瓜窩棚遠的南邊種的是綠豆，瓜地的北邊是一個荒地格子，還有一條耕作路。瓜窩棚搭在荒地格子上，是一個南開門的馬架子。
看瓜的是三個人，一個是關啟運，一個是莊立權，一個是詹洪濤，都是壯勞力。孩子們叫他們：老瓜倌兒。
這三個人都是屯子裏的老戶，與孩子們都沾親掛拐，甚至是直係血親。隻因這三個人有著一個共同的性格——認真，有責任心，生產隊才派了他們。
關啟運是關山嶽的九伯父，也是親大伯，國兵出身，人長得帥氣，個頭有一米七八，標準的國字臉，五官端正，行走如風，是個人樣子。關啟運在國民黨的部隊裏混了兩年多，因為在老爺嶺轉進江城市途中，曾救過新七軍38師112團團長的命，而得到團長的賞識，從警衛班長擢升為警衛排長。當城關市解放時，他跟隨鄭洞國將軍投誠，投誠後他實實在在地交代了自己的反動曆史，先是進學習班學習，後被遣返迴家，一直被當做階級異己分子對待，不得煙抽。
誠實是要付出代價的。關啟運付出的代價就是一輩子被管製，一輩子沒有成家，光杆子一個人過生活。用他自己的話說：“跳井不掛下巴。到哪哪是家。”
莊立權和詹洪濤都是剛從驛東農業中學畢業的學生。一個在生產隊當現金，一個在生產隊當記工員。這兩個人不但辦事認真，還能寫寫算算。生產隊缺文化人，所以他們格外被器重。
自從瓜秧打完了最後一次叉，瓜窩棚搭起來，九伯父就以瓜地為家了，吃住在瓜園裏。隻有莊立權和詹洪濤分白班和晚班。
老瓜倌兒自持責任重大，便如臨大敵，戒備森嚴，配備上手電、紮槍等工具。這對剛成草寇的孩子們來說，很有威懾力量。
終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盡管麵對的是虎視眈眈的捍衛者，但關山嶽他們這些孩子，也早有了應對的辦法。
起先，關山奇把孩子們分成兩夥，一夥讓關山嶽挑頭，領著兩個比關山嶽稍大點的孩子，利用關啟運喜歡關山嶽這個情感盲區，去麻痹老瓜倌兒，起到幹擾作用；一夥由他率領，伺機進地偷瓜。
可是，老瓜倌兒沒有上當。九伯父見關山嶽他們幾個孩子來，便一人給了一個瓜，然後囑咐說：“山嶽，快領著大夥迴家吧，你爹是生產隊長，你九大爺（ye）是瓜倌兒，讓人家看見了，說三道四的，影響不好。”
關山嶽無奈，隻好領著兩個夥伴離開瓜園。另一夥人也無從下手。三個瓜不夠八九個人分，大家隻能一人吃一小塊。
關山嶽見聲東擊西不成，就跟關山奇建議道：“大哥，我看咱們想辦法進地摸吧。”
關山奇問：“怎麽摸？一進瓜地不就露餡了。”
“藏在豆地裏呀。”關山嶽肯定地說。
“藏在豆地裏！那能夠著瓜嗎？”關山奇疑惑道。
關山嶽說：“咱們想辦法用什麽東西把瓜給勾到豆地裏。”
此時，關山嶽想到了和泥用的二齒子，想到了摟柴禾用的鐵耙子。
關山奇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孩子們拿來二齒子和鐵耙子試了試，倒能把瓜勾出來，隻是效率太低，半天半天也勾不出一個瓜來，而且勾出來的瓜都是長在地邊上的，根本沒熟。
莊立生獻策道：“我看，要是用“八號線”揻成鉤，就好使多了，輕巧，靈便。”
關山奇聽從了莊立生的建議，他領著大家，製造起工具來。
柳家的寶玉，從家拿來三根四米多長的竹竿子。關山嶽背著關母從家裏拿來了一根兩米多長的“八號線”。關山奇把“八號線”截成三段兒；用錘子將每段的“八號線“的一端砸扁，所砸長度在一寸上下，再揻成鐮刀形；將另一端揻成彎，再用繩子綁在竹竿子上。這樣的“鉤鐮槍”他們一共做了三個。
下午，關山奇帶領他的弟兄們，繞過屯子，穿過大地，來到了瓜園。
在去往瓜園的路上，關山奇讓孩子們停下來，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還讓孩子們高唱“造反有理”這支歌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
孩子們像紮了雞血一樣，頓時來了精神，把一場不義的偷瓜行徑，當成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去搞。
孩子們象鬼子進莊一樣，摸到瓜地跟前。關山奇叫大家匍匐前進，爬進高粱地。他把大點的孩子分成三組，每組兩人，實施具體竊盜。他讓關山嶽和柳家的寶玉去打眼兒，讓他們倆每人手拿一根秫秸，一旦瓜倌兒出了瓜棚，就把秫秸舉起來，將信號傳遞給他。他在高粱地邊，背人的地方，負責指揮。
竊盜組進展的非常順利。他們一個人爬到瓜地邊，一旦找到目標，先把瓜從瓜秧上摟下來，再用扁尖刨在瓜上；另一個人在豆地裏接到信號後，往迴拽。當瓜夠用的時候，用老鼠搬家的方式，手遞手把瓜運到高粱地裏，開吃。
從此以後，孩子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瓜地偷瓜。
偷的瓜要全都在野地裏消滅掉，是不能往家拿的。一頓吃不了就藏起來留著下頓吃。
在野地裏吃瓜是很狼狽的，沒有水果刀子（買不起），荒山野嶺別說幹淨水，就連髒水也沒有。把瓜弄幹淨是個大難題。
孩子們的辦法很簡單也很實用。就地取材，先用蒿子將瓜上的泥巴擦掉，弄個大荒，再用豆葉就吐沫擦幹淨，然後開啃。偷瓜吃的孩子，沒一個人會想到把瓜皮扔掉；倒不是懂得瓜皮中有營養，主要是怕浪費；孩子們知道這瓜來之不易，很珍惜。
從此，關山嶽養成一個壞毛病，除非在公眾場合，一般情況下吃水果是不打皮的。到後來，關山嶽的子女小時候，都以為關山嶽喜歡吃果皮，就把打下來的果皮，一定留給關山嶽吃，以表敬意。
人說，人的欲望就像無底洞，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深有多深。真是這樣。後來，關山嶽他們這幫孩子，把這賊越做越大。他們不但偷瓜，還到大隊果園去偷果。
孩子們向果園進發，跟地道戰中鬼子悄悄進莊差不多。有順著大壕溝走的，有順著樹林子走的，還有幹脆匍匐前進。到果園跟前才聚齊。
這果園是驛東大隊的。果園建在北山原來的廟址上，西北高東南低，呈簸箕狀，麵積能有七八公頃。園中主產海棠，還有杏、李子、櫻桃和小酸梨。
看園子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關山嶽的同班同學林景吉的伯父，林伯父長著一雙圓眼睛，孩子們送給他個外號“杏核眼”；另一個是關山嶽的本家姐夫榮恩昌，榮恩昌人長得敦實，孩子們便送他個外號“大海棠”。這兩個人立場堅定，大公無私，是全大隊有名的黑臉，誰想靠他們的施舍吃到果園的水果比登天還難。
大隊為了防止偷竊，組織社員花費不少勞力，在果園的四周挖出一條大溝。溝，又寬又深又陡，在一般情況下別說小孩就連大人也很難逾越。
偷果跟偷瓜一樣，必須有嚴密的組織做後盾，大家要統一行動，要充分發揮團隊精神和力量。
行動前，關山奇把孩子們組織起來，先說一句：“請同誌們記住：要一切行動聽指揮。”緊接著說一句：“後退者斬。”隊伍才開始行動。
這時候，偷竊隊伍已經擴大，不但有男孩子，也吸收了幾個女孩子。關山奇讓女孩子和年齡小的男孩子，在果園的四周搞佯動，裝出抓蝴蝶，逮蜻蜓，吸引“杏核眼”和“大海棠”的注意；大點的男孩子，則找地方隱蔽起來，伺機下手。
過溝子的時候，要架人梯，一般高個子的孩子擔當底座，來舉送來往的小朋友。
裝運果子的家什就地取材，一般用長腿褲子，把兩個褲腿用柳條子紮好，像個劈叉的口袋。等裝滿果子後，用褲腰帶一係，架在脖子上，行走非常方便。
如此做賊，關山嶽從“紅衛兵大串聯”開始，一直到“複課鬧革命”為止，整整忙乎了兩年。真稱得上是個老賊了。
孩子們偷的開心，但也心存忌諱，生怕家長知道。凡偷的瓜果都不敢往家拿。
每次行動結束，關山奇都要囑咐大家：“嘴都嚴點，別迴家亂說，要是讓大人知道，咱們就完了。告訴你們，誰要是跑了風，讓我知道，別說我跟你沒完。”
“偷”，是農村人最鄙視的一個字，誰要粘上個“偷”字，簡直是犯了欺門之罪，媳婦都沒人給。家長們從長遠考慮，都不讓孩子們沾上賊邊，他們常說：“因小失大。小偷小摸能慣壞人”。
大家清楚，偷瓜偷果這事，要是讓家長知道，少不了一頓胖揍。
別看孩子們嘴上常叨咕著：“香瓜裂棗，誰見誰咬”，可是說歸說，做歸做。每個孩子在實施“偷”的行為的時候都是膽怵的很，大家都在規範著自己的行為底線——夠吃就行，不敢多偷。
由於保密工作做到了家，這偷瓜、偷果的事一直沒有被家長們發現。
關山嶽為此煖煖姝姝，沾沾自得，有了某種無以名狀的成就感。
鄰裏間見麵沒有一丁點的閑言碎語，甚或是連句相互問候的話都很少。唯恐被人看見，說你是在交換反革命情報。
不知為什麽，“文革”開始後，“叛徒”和“特務”一下子多起來。昨天還是好端端的革命同誌，今天早晨起來，呀，他怎麽能成為“叛徒”、“特務”中的一員了，就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砸得粉身碎骨了。
說來也怪，這時的北山，經常能看到有類似信號彈一樣的東西射向天空，弄得人心惶惶。一會兒有人說地富反壞右要暴動，一會兒又說台灣來的特務要空降。驛東公社“文革領導小組”帶領紅衛兵搜了兩次山，也沒弄出個子醜寅卯。
此時雖是三伏剛過，秋老虎發威的季節，可給人的感覺跟寒冬臘月差不多，沒有一絲活躍的氣息，有的隻是沉悶。
雷打不動的“三忠於四無限”照樣雷打不動。
關母在關父的開導下知道了關山嶽被“擼”的政治原因。
關父對關母說：“你不知道，現在幹什麽都講根紅苗正，咱們家雖然是貧農出身，但我的曆史有汙點。孩子是讓我給坑了，你沒看連紅小兵都不讓當嗎？以後，大人孩子都得小心，別讓人家再找著什麽茬兒。我一個脫黨分子就夠了，別讓孩子們跟著遭罪呀。”
知道真相的關母，仿佛一夜間變得革命起來，她每天督促大家“早請示，晚匯報。”每當該向毛主席表忠心的時候，她都要把門窗打開，拚命地唱，拚命的嚷，生怕鄰裏不知道。
關山嶽心裏清楚，母親是真真的害怕了，她怕人們把她的家說成是反革命的賊窩。
章老師生孩子，張隊長被抓，讓關山嶽著實迷惘了一陣子。章老師雖然學識不多，可在關山嶽的心目中算是個大知識分子；張隊長雖然地位不高，可在關山嶽的心目中算是一個立場堅定的革命者。就這樣一些在關山嶽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著名人物，卻在倏忽之間成了讓人們不齒的另類。關山嶽想不通。
就在關山嶽想不通的時候，驛東街裏的家家戶戶，卻正在把章老師和張隊長這事當“包袱”來說，茶餘飯後，倒也為舒緩人們的緊張神經起到了一些作用。
然而，這作用沒用上兩天，就被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風潮給席卷得一幹二淨。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早晨，關山嶽剛從炕上爬起來，就聽有線廣播在播送“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播音員用激情澎湃的語調，向聽眾莊嚴宣布：“中國gongchandang第八屆十一中全會在北京勝利閉幕。”
此前，關山嶽通過廣播知道了會議召開，那是八月二號。本來，早晨的《新聞和報紙摘要》，晚上的《新聞聯播》，都是關山嶽陪著父親必聽的節目。隻是這些天來，讓發生在章老師身上的花邊新聞給注意力牽了過去，關山嶽中斷了對廣播的收聽，才不知道會議的進展情況。
今天聽到會議閉幕了，關山嶽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不自覺地在屋地中央手舞足蹈起來。一邊舞著一邊唱著：“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哎，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
當聽到會議做出了《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時，關山嶽沒有什麽感覺；當聽到會議《新聞公報》時，關山嶽有些吃驚。黨的副主席，國家主席劉少奇在中央的地位明顯下降。而且《公報》話裏話外對劉少奇很不利，好像劉少奇就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總頭子，“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總司令。
這與近些天在大街上，風傳的小道消息極其吻合。
這小道消息，是關山嶽在驛河九中的校園裏聽造反派們議論的。這些造反派沒把關山嶽當“人”看，以為他就是一個無知的孩子。關山嶽迴到家，曾經跟父親說了這事，父親差點沒動巴掌摑了關山嶽的耳光子。
其實，關山嶽對這小道消息也不信。此前，自從上學讀書到現在，好長一段時間裏，在關山嶽的同學中，就廣泛地流傳著一句讖語：“毛主席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
於是，在關山嶽的幼小心靈中：毛主席固然是一頂一的偉大，劉少奇一定是將來一頂一的偉大，中國人民將來總有一天，一定會喊“劉主席萬歲”的。
到了八月十九號晚上，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節目中，關山嶽才知道林彪取代了劉少奇，成為黨的二號人物，並且在天安門城樓上陪同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
廣播裏傳來“毛主席萬歲”的唿喊聲，這唿喊聲讓關山嶽跟廣播裏的人們一樣，熱血沸騰。他恨不能一下子飛到北京，也能見到日夜想念的毛主席。
三個小時過去了，關山嶽的熱度才降了下來。他意識到：去北京見毛主席，這是萬萬不能實現的事。別說年紀小，就是年紀夠，也去不成。眼下自己這種政治身份，別說是進北京，就是進驛河縣城也費勁。要知道，毛主席接見的是紅衛兵，可自己連紅小兵都不是。想到這，關山嶽很沮喪。
哥哥關山峰聽到廣播後高興起來，他興高采烈的跟母親說：“媽，明天我也串聯去，我是紅衛兵，毛主席也能接見我。”
關母看了看關父，關父說道：“要是不花錢出去走走，也挺好的，男子漢不能窩在家裏，要出去闖天下。”
此時，關山峰已經小學畢業，迴鄉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但隻是個半拉子，每天掙的工分不多。
為自己無緣大串聯，關山嶽氣的一宿沒有睡覺，他痛恨起章老師來。
關山峰第二天果真戴著鮮紅的紅衛兵袖標，踏上了串聯的路。
第四天，關山峰垂頭喪氣地迴到了家裏。
一問，才知道：關山峰不是學生，也沒有工作單位，身上沒有介紹信。到了省城城關市讓人家“紅衛兵大串聯聯絡處”給打發迴來了。
沒辦法，關山峰串聯的夢破滅了，照樣去生產隊出工，幹活。關山嶽看到哥哥無精打采的樣子，也替哥哥鳴不平。——怎麽著，這紅衛兵——革命小將，還分三六九等呀。
從此，關山嶽模模糊糊意識到，這個社會沒什麽公平可言，有的隻是差別。
八月十九日早晨，關山嶽兜裏揣著紅寶書來到學校。
一看，學校走廊的黑板上，黑底白字，寫著通知——根據革命鬥爭形勢發展的需要，根據廣大紅衛兵的強烈要求，從即日起，學校停課鬧革命，開展無產階級大串聯。落款——校“文革領導小組”。
從此，關山嶽成了沒收沒管的閑人，老公雞不戴籠頭——散鬥。開始散鬥的不是關山嶽一個人，而是很大一群。在全國，小學生能夠參加串聯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和關山嶽一樣，成為這樣散鬥的閑人。
兩天時間內，驛東公社消停了許多。能走的紅衛兵幾乎都向北京挺進；沒能走的紅衛兵，又都是沒有文化底蘊的農民，作不出大妖來。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天天是豔陽高照。晚上下雨，白天晴。大地裏莊稼長得格外喜人。
此時，正是瓜果梨桃下來的季節。無事可做的孩子們，都在往瓜果梨桃上用勁。
雖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比六十年代初物質生活條件好些，但全國上下，仍然處在困苦的陰霾下，人們的衣著是粗布，肚皮將能填飽。好在人們沒有奢望，上至政府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把填飽肚子當做最高期望，沒誰敢做一日三餐全是粳米白麵、大魚大肉的夢。
在農村，別看地裏什麽都能長，但市場上沒有應時應季的水果。別說香蕉、橘子這些南方產的水果，就連本地產的葡萄、海棠、蘋果、梨也不多見。即便集市上有那麽一兩份賣水果的，也很少見人去買。這源於人們的衣兜比臉還幹淨，連空氣都沒的裝。
鮮瓜，是地產品，每個生產隊年年都種一點兒。按理說，這一點兒該以滿足本隊社員們的需求為限。可是，在計劃經濟占統治地位的年代，生產隊連滿足本隊社員需求這一起碼的限度都不敢達到，怕被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所以種得並不多，純是應應節氣。
由於鮮瓜是經濟作物，不被上級和生產隊重視，所以種的晚，開園也晚，到八月中旬才能下“頭噴瓜”。
鮮瓜從開園到罷園多在一個月上下，一般的生產隊隻能給社員分個兩三次，一口人每次能分上三四斤。大人們隻能嚐個鮮，孩子們也隻是解解讒。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看到生產隊瓜園裏的鮮瓜，閑心難忍的孩子們，便幹起上山剪徑的勾當，做起強盜，去偷瓜。
共同的目標使得山南屯一下子聚集起八九個孩子。在這堆兒孩子中，關山嶽是最小的，其他人都是五六年級的學生。
凡事總要有個挑頭兒的，落草為寇，更需要一個挑頭兒的。關山嶽的堂兄，在六年級念書的關山奇，自告奮勇挑了這個頭兒，當了一把山大王。
關山奇大關山嶽六歲，人長得高大，手大腳大，別看隻有十四歲，個頭卻到了一米六五，有股子蠻力氣。屯中般頂般的孩子們都怕他。別看他辦事頭腦簡單，但為人相熱，知輕知重，更知道親故。
有兩個大點的孩子嫌關山嶽墜腿，想把關山嶽從這個隊伍中清出去，關山奇沒有答應。
他對關山嶽說：“山嶽，有我呢，你什麽都不要怕，隻管跟著大哥幹。天塌了我給你頂著，地陷了我給你扛著。”
走在迴家的路上，關山奇偷偷地對關山嶽說“山嶽，你可幫我看著點他們，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就是大哥的心腹。”
這是關山嶽平生第一次給人當心腹，別提多高興了。
關山嶽有關山奇做靠山頓時吃起香來，不但沒被清出去，反而成了隊伍的骨幹。其實，關山嶽追隨關山奇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好長一段時間哥倆就在一起，關山嶽就像關山奇的影子。沒幾天，關山嶽又拉來兩個比他還小的孩子入夥。
生產隊的瓜地挨著北橫頭子，也就是關山嶽遇到狼的地方，是長條地的北段。南北壟。壟長一百六十米，共計一百四十條。瓜剛開園。
身為生產隊長的關父，好像知道孩子們是一定要去瓜地偷瓜的，他事先在作物種植上就做好了防範。在瓜地周圍種上成片的矮棵作物，瓜地東西種的是黃豆，離瓜窩棚遠的南邊種的是綠豆，瓜地的北邊是一個荒地格子，還有一條耕作路。瓜窩棚搭在荒地格子上，是一個南開門的馬架子。
看瓜的是三個人，一個是關啟運，一個是莊立權，一個是詹洪濤，都是壯勞力。孩子們叫他們：老瓜倌兒。
這三個人都是屯子裏的老戶，與孩子們都沾親掛拐，甚至是直係血親。隻因這三個人有著一個共同的性格——認真，有責任心，生產隊才派了他們。
關啟運是關山嶽的九伯父，也是親大伯，國兵出身，人長得帥氣，個頭有一米七八，標準的國字臉，五官端正，行走如風，是個人樣子。關啟運在國民黨的部隊裏混了兩年多，因為在老爺嶺轉進江城市途中，曾救過新七軍38師112團團長的命，而得到團長的賞識，從警衛班長擢升為警衛排長。當城關市解放時，他跟隨鄭洞國將軍投誠，投誠後他實實在在地交代了自己的反動曆史，先是進學習班學習，後被遣返迴家，一直被當做階級異己分子對待，不得煙抽。
誠實是要付出代價的。關啟運付出的代價就是一輩子被管製，一輩子沒有成家，光杆子一個人過生活。用他自己的話說：“跳井不掛下巴。到哪哪是家。”
莊立權和詹洪濤都是剛從驛東農業中學畢業的學生。一個在生產隊當現金，一個在生產隊當記工員。這兩個人不但辦事認真，還能寫寫算算。生產隊缺文化人，所以他們格外被器重。
自從瓜秧打完了最後一次叉，瓜窩棚搭起來，九伯父就以瓜地為家了，吃住在瓜園裏。隻有莊立權和詹洪濤分白班和晚班。
老瓜倌兒自持責任重大，便如臨大敵，戒備森嚴，配備上手電、紮槍等工具。這對剛成草寇的孩子們來說，很有威懾力量。
終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盡管麵對的是虎視眈眈的捍衛者，但關山嶽他們這些孩子，也早有了應對的辦法。
起先，關山奇把孩子們分成兩夥，一夥讓關山嶽挑頭，領著兩個比關山嶽稍大點的孩子，利用關啟運喜歡關山嶽這個情感盲區，去麻痹老瓜倌兒，起到幹擾作用；一夥由他率領，伺機進地偷瓜。
可是，老瓜倌兒沒有上當。九伯父見關山嶽他們幾個孩子來，便一人給了一個瓜，然後囑咐說：“山嶽，快領著大夥迴家吧，你爹是生產隊長，你九大爺（ye）是瓜倌兒，讓人家看見了，說三道四的，影響不好。”
關山嶽無奈，隻好領著兩個夥伴離開瓜園。另一夥人也無從下手。三個瓜不夠八九個人分，大家隻能一人吃一小塊。
關山嶽見聲東擊西不成，就跟關山奇建議道：“大哥，我看咱們想辦法進地摸吧。”
關山奇問：“怎麽摸？一進瓜地不就露餡了。”
“藏在豆地裏呀。”關山嶽肯定地說。
“藏在豆地裏！那能夠著瓜嗎？”關山奇疑惑道。
關山嶽說：“咱們想辦法用什麽東西把瓜給勾到豆地裏。”
此時，關山嶽想到了和泥用的二齒子，想到了摟柴禾用的鐵耙子。
關山奇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孩子們拿來二齒子和鐵耙子試了試，倒能把瓜勾出來，隻是效率太低，半天半天也勾不出一個瓜來，而且勾出來的瓜都是長在地邊上的，根本沒熟。
莊立生獻策道：“我看，要是用“八號線”揻成鉤，就好使多了，輕巧，靈便。”
關山奇聽從了莊立生的建議，他領著大家，製造起工具來。
柳家的寶玉，從家拿來三根四米多長的竹竿子。關山嶽背著關母從家裏拿來了一根兩米多長的“八號線”。關山奇把“八號線”截成三段兒；用錘子將每段的“八號線“的一端砸扁，所砸長度在一寸上下，再揻成鐮刀形；將另一端揻成彎，再用繩子綁在竹竿子上。這樣的“鉤鐮槍”他們一共做了三個。
下午，關山奇帶領他的弟兄們，繞過屯子，穿過大地，來到了瓜園。
在去往瓜園的路上，關山奇讓孩子們停下來，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還讓孩子們高唱“造反有理”這支歌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反抗，就鬥爭，就幹社會主義。”
孩子們像紮了雞血一樣，頓時來了精神，把一場不義的偷瓜行徑，當成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去搞。
孩子們象鬼子進莊一樣，摸到瓜地跟前。關山奇叫大家匍匐前進，爬進高粱地。他把大點的孩子分成三組，每組兩人，實施具體竊盜。他讓關山嶽和柳家的寶玉去打眼兒，讓他們倆每人手拿一根秫秸，一旦瓜倌兒出了瓜棚，就把秫秸舉起來，將信號傳遞給他。他在高粱地邊，背人的地方，負責指揮。
竊盜組進展的非常順利。他們一個人爬到瓜地邊，一旦找到目標，先把瓜從瓜秧上摟下來，再用扁尖刨在瓜上；另一個人在豆地裏接到信號後，往迴拽。當瓜夠用的時候，用老鼠搬家的方式，手遞手把瓜運到高粱地裏，開吃。
從此以後，孩子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去瓜地偷瓜。
偷的瓜要全都在野地裏消滅掉，是不能往家拿的。一頓吃不了就藏起來留著下頓吃。
在野地裏吃瓜是很狼狽的，沒有水果刀子（買不起），荒山野嶺別說幹淨水，就連髒水也沒有。把瓜弄幹淨是個大難題。
孩子們的辦法很簡單也很實用。就地取材，先用蒿子將瓜上的泥巴擦掉，弄個大荒，再用豆葉就吐沫擦幹淨，然後開啃。偷瓜吃的孩子，沒一個人會想到把瓜皮扔掉；倒不是懂得瓜皮中有營養，主要是怕浪費；孩子們知道這瓜來之不易，很珍惜。
從此，關山嶽養成一個壞毛病，除非在公眾場合，一般情況下吃水果是不打皮的。到後來，關山嶽的子女小時候，都以為關山嶽喜歡吃果皮，就把打下來的果皮，一定留給關山嶽吃，以表敬意。
人說，人的欲望就像無底洞，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深有多深。真是這樣。後來，關山嶽他們這幫孩子，把這賊越做越大。他們不但偷瓜，還到大隊果園去偷果。
孩子們向果園進發，跟地道戰中鬼子悄悄進莊差不多。有順著大壕溝走的，有順著樹林子走的，還有幹脆匍匐前進。到果園跟前才聚齊。
這果園是驛東大隊的。果園建在北山原來的廟址上，西北高東南低，呈簸箕狀，麵積能有七八公頃。園中主產海棠，還有杏、李子、櫻桃和小酸梨。
看園子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關山嶽的同班同學林景吉的伯父，林伯父長著一雙圓眼睛，孩子們送給他個外號“杏核眼”；另一個是關山嶽的本家姐夫榮恩昌，榮恩昌人長得敦實，孩子們便送他個外號“大海棠”。這兩個人立場堅定，大公無私，是全大隊有名的黑臉，誰想靠他們的施舍吃到果園的水果比登天還難。
大隊為了防止偷竊，組織社員花費不少勞力，在果園的四周挖出一條大溝。溝，又寬又深又陡，在一般情況下別說小孩就連大人也很難逾越。
偷果跟偷瓜一樣，必須有嚴密的組織做後盾，大家要統一行動，要充分發揮團隊精神和力量。
行動前，關山奇把孩子們組織起來，先說一句：“請同誌們記住：要一切行動聽指揮。”緊接著說一句：“後退者斬。”隊伍才開始行動。
這時候，偷竊隊伍已經擴大，不但有男孩子，也吸收了幾個女孩子。關山奇讓女孩子和年齡小的男孩子，在果園的四周搞佯動，裝出抓蝴蝶，逮蜻蜓，吸引“杏核眼”和“大海棠”的注意；大點的男孩子，則找地方隱蔽起來，伺機下手。
過溝子的時候，要架人梯，一般高個子的孩子擔當底座，來舉送來往的小朋友。
裝運果子的家什就地取材，一般用長腿褲子，把兩個褲腿用柳條子紮好，像個劈叉的口袋。等裝滿果子後，用褲腰帶一係，架在脖子上，行走非常方便。
如此做賊，關山嶽從“紅衛兵大串聯”開始，一直到“複課鬧革命”為止，整整忙乎了兩年。真稱得上是個老賊了。
孩子們偷的開心，但也心存忌諱，生怕家長知道。凡偷的瓜果都不敢往家拿。
每次行動結束，關山奇都要囑咐大家：“嘴都嚴點，別迴家亂說，要是讓大人知道，咱們就完了。告訴你們，誰要是跑了風，讓我知道，別說我跟你沒完。”
“偷”，是農村人最鄙視的一個字，誰要粘上個“偷”字，簡直是犯了欺門之罪，媳婦都沒人給。家長們從長遠考慮，都不讓孩子們沾上賊邊，他們常說：“因小失大。小偷小摸能慣壞人”。
大家清楚，偷瓜偷果這事，要是讓家長知道，少不了一頓胖揍。
別看孩子們嘴上常叨咕著：“香瓜裂棗，誰見誰咬”，可是說歸說，做歸做。每個孩子在實施“偷”的行為的時候都是膽怵的很，大家都在規範著自己的行為底線——夠吃就行，不敢多偷。
由於保密工作做到了家，這偷瓜、偷果的事一直沒有被家長們發現。
關山嶽為此煖煖姝姝，沾沾自得，有了某種無以名狀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