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一晃又過了一年，曆史的列車前進到一九六五年。
一年的學習生活讓關山嶽變化很大，他開始從內心不願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說話、為事常把自己往大人堆裏靠，好像陡然間得了什麽神仙寶貝，變得神聖起來，開始裝腔作勢。這種人模狗樣的舉動常常讓大人們忍俊不禁。
關母見到關山嶽這個樣子，常對關山嶽說：“山嶽呀，孩子終是個孩子，別老一天扳著臉，讓人看著累挺。”
東院雲家的大姥娘可不這樣看。一天，她見到關母，對關母說：“老關呀，你們家二孩子可出息多了，幹啥有模有樣的，比十五六的孩子還懂事。”
說到這，雲家大姥娘“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繼續對關母說：“昨天這孩子讓我又好笑又好氣，你說怎麽的？”
關母注視著雲家大姥娘等待著下文。
“昨天早晨，這孩子來挑水，進屋管我要水引井，你說他咋說的？”說到這雲家大姥娘又想笑。
關母好奇地問：“那他能咋說呢？”
“咋說？他跟我窮轉上了，說：‘大姥娘，把你們家水借給我點，好引井’。”大老娘繼續說：“你聽這話，借水，借水不是他媽罵人嗎？我知道孩子是跟我客氣，就笑著罵了他兩句。還告訴他，今後不能再管別人借水了，借水是罵人的話。”
雲家是當時山南屯最富裕的人家。主人雲新亭在糧庫上班，雲新亭的父親雲老先生是離休的老教員，工資不低。全屯子隻有他家有壓水井。
雲家大姥娘說的這事真有。那還是沒有化凍的時候，關山嶽去雲家挑水，管雲家大姥娘借過水，被大姥娘笑罵了一頓。但大姥娘一直沒告訴關山嶽這借水的話是怎樣的一句罵人的話。
在農村，像關山嶽這麽大的孩子去井台挑水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挑不動一桶，挑半桶。更何況像雲家這樣的壓水井沒有一點的危險。
雲家大姥娘的話，對於關母來說，沒有覺得怎樣的好笑，但它實實在在地提醒了關母——關山嶽不是小孩了，他已經八歲了，該去廟上“跳牆”了。
不知是根據什麽，在東北的農村，男孩子八虛歲的時候，家長是一定要帶著孩子去廟上“跳牆”的，這好像穆斯林人的割baopi禮。
一九六五年五月九日，星期天，紅紅的太陽很早就爬上了東山，天空中不見一絲的雲。
關家的新房子正在上窗戶和門。
早飯後，關母收拾完碗筷，不管家中還有幫工的親屬，對正在倉房看書的關山嶽說：“把書放下吧，今天是禮拜天，我領你去北山，把牆跳了。”
關母的話讓關山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跳牆還要去北山？院子四周都是牆呀？”關山嶽心裏畫著問號。
更讓關山嶽不解的是，關母是從來都不讓關山嶽跳牆的，她常說：“誰正常人有門不走去翻牆？翻牆入院的沒個正裝貨。”
一向反對翻牆入院的關母，今天卻一反常態要領著關山嶽去跳牆，這不能不讓關山嶽產生狐疑。更讓關山嶽狐疑的是，在關山嶽的印象裏北山根本就沒有牆。
關母並沒有顧及到關山嶽的疑惑，她喊來鄰居家的小芬，讓她幫著照看還在炕上爬的二妹妹。關母說：“小芬，你給我照看一會兒孩子，我領著山嶽去北山把牆跳了。別著急，很快就迴來。”
其實，關母這段時間一直在忙。關父為了爭口氣，上山摳些石頭，又到大廟上摳些青磚，請來黃木匠爺倆砍的房架子，正在蓋房子。
房子快要竣工。這是三間青磚掛麵的草房，上下玻璃窗，在山南屯算是首屈一指的好房子。
關山嶽沒有讓關母迴答自己的疑惑，在他心中，母親讓做的事一定是該做的事，沒有不做的道理。於是，他跟著母親上了北山。
天已不像季春時那樣的冷，給關山嶽一種融融的感覺。
連續三天的雨水敲打大地的痕跡依然可辨，精神頭很足的西南風照樣在刮。風夾著一團團霧氣像飄動的雲從關母和關山嶽的身邊掠過，遮迷得關母和關山嶽看不清眼前的路。
通向山頂的路崎嶇不平，是真正的羊腸小道，路兩邊的馬蓮已經開花，紫藍色的喇叭狀花朵像攝魂的魔杖逗引著關山嶽的眼球。
關母一直不說話，她領著關山嶽神情肅穆地跋涉在泥濘的山路上。關山嶽此時依然不知道去山上的什麽地方，為什麽要去，隻曉得要“跳牆”。他時而看一眼馬蓮花，時而向山頂望去，在搜尋著山上能夠有牆的地方，可他始終沒見到一堵牆。
關山嶽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跳牆”，但他知道這“跳牆”的活動與自己一定很重要，否則，母親是不會扔下家中的活計，領他上山來。
到山腰，關山嶽才看清，於山頂的瓦礫上撮著兩間小房，房上壓著整捆整捆的玉米秸，不細看一定以為那是誰家的柴禾垛。
所以，說這是房子有些抬舉和溢美，它比正常的房子要小得多，況且半截在地上，半截在地下。關山嶽聽老人們說過，這叫“地窨子”。
關母領著關山嶽向地窨子走去。
地窨子的門虛掩著，關母輕輕一敲，這門自己就開了。一般人家的門都是向外開的，可這地窨子的門卻是向裏開。
門開處，關母並沒有馬上進去，在門口停留了片刻，她力圖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地窨子的陰暗。
地窨子的屋地比外麵的地麵要低下去一米多。要下三個台階才能到屋地的地麵上。
地窨子暗得有些讓人發瘮，關山嶽拉緊母親的手。
從外麵看這地窨子不大，進來之後看著就更顯窄吧。
堂屋，從風門子縫隙透過的光線讓你能看清，有一個低矮的灶台，灶台上擺著兩個瓦盆，還有一個水罐子。
裏屋，沒有任何的家具，隻是在炕梢擺放了三個破口袋。窗戶是用窗戶紙糊就的，隻是中間糊上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陽光倒能進來一點，所以，尚能看見個大荒，炕頭躺著一個老者，由於光線太暗，不細看根本不知道這裏躺著一個人。
關母看了看，輕聲喊道：“黃師傅，黃師傅！”
老者抬起頭來，看了看關母和關山嶽，慢吞吞地答應著：“啊，啊。”
關母對老者說：“黃師傅，這孩子已經八歲了，今天麻煩你，把牆給他跳了。”
老者揉了揉眼睛，披上一件破舊的羊皮大衣，從炕上下到地上。對關母說：“啊，那中啊，孩子八歲該跳牆了。”
這老者姓黃，是一個僧人，七十五歲，花白胡須，長長的睫毛，人很矬，身體倒硬朗，一口典型的關裏腔。關山嶽無法辨別他的口音，所以不知道他是山東人，還是河北人。
其實，這僧人是湖北襄陽人，解放前為躲避一場官司來到東北削發為僧，後來來到驛東白雲寺修行，當了一段主持。
僧人穿戴停當，他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關母，手攆著胡須，說道：“把孩子的生日時辰告訴我，我好告訴佛祖一聲，好保佑他。”
僧人的話，關山嶽一個字都沒聽懂。關母明白，她把關山嶽的生日時辰告訴給僧人，對僧人說：“那就麻煩黃師傅了。”
不等關母細說，也沒等關山嶽弄明白，那僧人已行動起來。他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順手拿起一個長條凳，招唿關山嶽一聲，走向屋外。
僧人將凳子放在院心，讓關山嶽從凳子上跳過去，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哼哼唧唧，關山嶽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麽，但心裏清楚：這一定是人們常說的——念經。
僧人叨咕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用那瓢涼水給關山嶽洗頭，涼水倒在關山嶽的頭上，激得關山嶽打了一個冷戰。僧人不顧關山嶽的感受，他拿出一把兩寸多長的剃頭刀子，給關山嶽刮頭。刮完頭之後，僧人用手撫摸著關山嶽的頭，又叨咕起來。
整個儀式大約在半個小時內結束。關山嶽一摸，滿腦袋的頭發，隻剩下腦後那麽一點點——俗稱老毛。
此時的關山嶽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跳牆是跳一條板凳。之所以要剃光了頭，他想：大概僧人是光頭的，所以一定是照葫蘆畫瓢，把自己也弄成了光頭。
其實，這是一種民俗，是為信佛的俗家弟子做“剃度”，冀望佛祖保佑。
但關山嶽以為，這標誌著自己孩提時代的結束，少年時代的開始。
關母見僧人忙活完，從兜裏掏出一張綠色的兩角錢鈔票，遞給僧人，僧人打了一個揖，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謝謝施主。”
關山嶽看到，這黃姓僧人從眼角中流露出感激的目光。這目光讓關山嶽從此對佛家產生了好感。
這是關山嶽平生第一次與廟的遺跡這樣近的接觸，也是第一次走進山的靈魂，有相當的神秘感。
這神秘感不光來自於關山嶽的直觀感覺，更來自於關山嶽幾年來聽到的關於這山和這廟的故事。
關父講過這山和這廟，鄰裏的長輩們也講過這山和這廟。許多關於這廟和這山的陳述，在關山嶽的腦海中已經形成深深地記憶。
說：在很早以前，驛東北山隻是個土丘，略高出地麵。忽然有一天，山開始往高了長，每天能長一尺多，日甚一日，如此一年有半。不巧，被一個過路的“南蠻子”看到了，他登上山來，曆時半月，盡其所學，研究起來。得出結論：山生怪象，恐有大變故。他以為這山相是：不出帝王，就出魔王。私心所使，他即怕出帝王，又怕出魔王；若出帝王，南人吃虧；若出魔王，南人跟著遭殃。
於是，他掏盡腰包，在山上修了一座寺廟，叫“白雲寺”。之後，這南人遍施法術，欲將北山鎮住。
說來奇怪，自從寺廟修完後，山底下傳來牛鳴般的吼叫聲，持續了三天三夜。三天後，牛不吼了，山不長了。“南蠻子”也精疲力竭地累死了，留下了那座豪盡他心血的寺廟。
今天，關山嶽近距離看到的不是廟，而是殘垣斷壁，一片瓦礫，還有那沒有一尊佛像的地窨子，和地窨子中一位靠佛祖吃飯的老邁僧人。
曆史的長河就是這樣無聲無息，但有模有樣的流淌著。
時近中午，關母領著關山嶽下山，此時太陽已經當頭，和煦的南風盡情地拍打著山梁，山間湧起了熱浪。行進在山間，關山嶽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這山不高，但樹木很多，有楊樹、榆樹、樺樹、槐樹、杏樹和山釘子樹。杏樹和山釘子樹正在吐著花蕊，給山塗上一簇簇淺紅色和淡藍色。其他樹木也不示弱，碧綠的葉芽像跟南風爭寵一樣叫著號的往枝外竄。山已經綠了，不但從遠處望是綠，從近處看也是綠。防風、小丁黃、車前子、益母草依然有了模樣，而馬蓮花和蒲公英花已經盛開了，幾乎漫山遍野。
這時的北山美得讓人心醉……。此時的關山嶽有了作詩的衝動，可是他沒有這個能力，隻能讓詩句與山花一起開放。
很快到了家，當哥哥關山峰看到光頭的關山嶽不無調侃地說：“一上午沒看見，咱們家多了一個和尚。”
一年的學習生活讓關山嶽變化很大，他開始從內心不願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說話、為事常把自己往大人堆裏靠，好像陡然間得了什麽神仙寶貝，變得神聖起來，開始裝腔作勢。這種人模狗樣的舉動常常讓大人們忍俊不禁。
關母見到關山嶽這個樣子，常對關山嶽說：“山嶽呀，孩子終是個孩子，別老一天扳著臉，讓人看著累挺。”
東院雲家的大姥娘可不這樣看。一天，她見到關母，對關母說：“老關呀，你們家二孩子可出息多了，幹啥有模有樣的，比十五六的孩子還懂事。”
說到這，雲家大姥娘“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繼續對關母說：“昨天這孩子讓我又好笑又好氣，你說怎麽的？”
關母注視著雲家大姥娘等待著下文。
“昨天早晨，這孩子來挑水，進屋管我要水引井，你說他咋說的？”說到這雲家大姥娘又想笑。
關母好奇地問：“那他能咋說呢？”
“咋說？他跟我窮轉上了，說：‘大姥娘，把你們家水借給我點，好引井’。”大老娘繼續說：“你聽這話，借水，借水不是他媽罵人嗎？我知道孩子是跟我客氣，就笑著罵了他兩句。還告訴他，今後不能再管別人借水了，借水是罵人的話。”
雲家是當時山南屯最富裕的人家。主人雲新亭在糧庫上班，雲新亭的父親雲老先生是離休的老教員，工資不低。全屯子隻有他家有壓水井。
雲家大姥娘說的這事真有。那還是沒有化凍的時候，關山嶽去雲家挑水，管雲家大姥娘借過水，被大姥娘笑罵了一頓。但大姥娘一直沒告訴關山嶽這借水的話是怎樣的一句罵人的話。
在農村，像關山嶽這麽大的孩子去井台挑水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挑不動一桶，挑半桶。更何況像雲家這樣的壓水井沒有一點的危險。
雲家大姥娘的話，對於關母來說，沒有覺得怎樣的好笑，但它實實在在地提醒了關母——關山嶽不是小孩了，他已經八歲了，該去廟上“跳牆”了。
不知是根據什麽，在東北的農村，男孩子八虛歲的時候，家長是一定要帶著孩子去廟上“跳牆”的，這好像穆斯林人的割baopi禮。
一九六五年五月九日，星期天，紅紅的太陽很早就爬上了東山，天空中不見一絲的雲。
關家的新房子正在上窗戶和門。
早飯後，關母收拾完碗筷，不管家中還有幫工的親屬，對正在倉房看書的關山嶽說：“把書放下吧，今天是禮拜天，我領你去北山，把牆跳了。”
關母的話讓關山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跳牆還要去北山？院子四周都是牆呀？”關山嶽心裏畫著問號。
更讓關山嶽不解的是，關母是從來都不讓關山嶽跳牆的，她常說：“誰正常人有門不走去翻牆？翻牆入院的沒個正裝貨。”
一向反對翻牆入院的關母，今天卻一反常態要領著關山嶽去跳牆，這不能不讓關山嶽產生狐疑。更讓關山嶽狐疑的是，在關山嶽的印象裏北山根本就沒有牆。
關母並沒有顧及到關山嶽的疑惑，她喊來鄰居家的小芬，讓她幫著照看還在炕上爬的二妹妹。關母說：“小芬，你給我照看一會兒孩子，我領著山嶽去北山把牆跳了。別著急，很快就迴來。”
其實，關母這段時間一直在忙。關父為了爭口氣，上山摳些石頭，又到大廟上摳些青磚，請來黃木匠爺倆砍的房架子，正在蓋房子。
房子快要竣工。這是三間青磚掛麵的草房，上下玻璃窗，在山南屯算是首屈一指的好房子。
關山嶽沒有讓關母迴答自己的疑惑，在他心中，母親讓做的事一定是該做的事，沒有不做的道理。於是，他跟著母親上了北山。
天已不像季春時那樣的冷，給關山嶽一種融融的感覺。
連續三天的雨水敲打大地的痕跡依然可辨，精神頭很足的西南風照樣在刮。風夾著一團團霧氣像飄動的雲從關母和關山嶽的身邊掠過，遮迷得關母和關山嶽看不清眼前的路。
通向山頂的路崎嶇不平，是真正的羊腸小道，路兩邊的馬蓮已經開花，紫藍色的喇叭狀花朵像攝魂的魔杖逗引著關山嶽的眼球。
關母一直不說話，她領著關山嶽神情肅穆地跋涉在泥濘的山路上。關山嶽此時依然不知道去山上的什麽地方，為什麽要去，隻曉得要“跳牆”。他時而看一眼馬蓮花，時而向山頂望去，在搜尋著山上能夠有牆的地方，可他始終沒見到一堵牆。
關山嶽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跳牆”，但他知道這“跳牆”的活動與自己一定很重要，否則，母親是不會扔下家中的活計，領他上山來。
到山腰，關山嶽才看清，於山頂的瓦礫上撮著兩間小房，房上壓著整捆整捆的玉米秸，不細看一定以為那是誰家的柴禾垛。
所以，說這是房子有些抬舉和溢美，它比正常的房子要小得多，況且半截在地上，半截在地下。關山嶽聽老人們說過，這叫“地窨子”。
關母領著關山嶽向地窨子走去。
地窨子的門虛掩著，關母輕輕一敲，這門自己就開了。一般人家的門都是向外開的，可這地窨子的門卻是向裏開。
門開處，關母並沒有馬上進去，在門口停留了片刻，她力圖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這地窨子的陰暗。
地窨子的屋地比外麵的地麵要低下去一米多。要下三個台階才能到屋地的地麵上。
地窨子暗得有些讓人發瘮，關山嶽拉緊母親的手。
從外麵看這地窨子不大，進來之後看著就更顯窄吧。
堂屋，從風門子縫隙透過的光線讓你能看清，有一個低矮的灶台，灶台上擺著兩個瓦盆，還有一個水罐子。
裏屋，沒有任何的家具，隻是在炕梢擺放了三個破口袋。窗戶是用窗戶紙糊就的，隻是中間糊上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陽光倒能進來一點，所以，尚能看見個大荒，炕頭躺著一個老者，由於光線太暗，不細看根本不知道這裏躺著一個人。
關母看了看，輕聲喊道：“黃師傅，黃師傅！”
老者抬起頭來，看了看關母和關山嶽，慢吞吞地答應著：“啊，啊。”
關母對老者說：“黃師傅，這孩子已經八歲了，今天麻煩你，把牆給他跳了。”
老者揉了揉眼睛，披上一件破舊的羊皮大衣，從炕上下到地上。對關母說：“啊，那中啊，孩子八歲該跳牆了。”
這老者姓黃，是一個僧人，七十五歲，花白胡須，長長的睫毛，人很矬，身體倒硬朗，一口典型的關裏腔。關山嶽無法辨別他的口音，所以不知道他是山東人，還是河北人。
其實，這僧人是湖北襄陽人，解放前為躲避一場官司來到東北削發為僧，後來來到驛東白雲寺修行，當了一段主持。
僧人穿戴停當，他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關母，手攆著胡須，說道：“把孩子的生日時辰告訴我，我好告訴佛祖一聲，好保佑他。”
僧人的話，關山嶽一個字都沒聽懂。關母明白，她把關山嶽的生日時辰告訴給僧人，對僧人說：“那就麻煩黃師傅了。”
不等關母細說，也沒等關山嶽弄明白，那僧人已行動起來。他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順手拿起一個長條凳，招唿關山嶽一聲，走向屋外。
僧人將凳子放在院心，讓關山嶽從凳子上跳過去，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哼哼唧唧，關山嶽沒有聽清他說些什麽，但心裏清楚：這一定是人們常說的——念經。
僧人叨咕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用那瓢涼水給關山嶽洗頭，涼水倒在關山嶽的頭上，激得關山嶽打了一個冷戰。僧人不顧關山嶽的感受，他拿出一把兩寸多長的剃頭刀子，給關山嶽刮頭。刮完頭之後，僧人用手撫摸著關山嶽的頭，又叨咕起來。
整個儀式大約在半個小時內結束。關山嶽一摸，滿腦袋的頭發，隻剩下腦後那麽一點點——俗稱老毛。
此時的關山嶽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跳牆是跳一條板凳。之所以要剃光了頭，他想：大概僧人是光頭的，所以一定是照葫蘆畫瓢，把自己也弄成了光頭。
其實，這是一種民俗，是為信佛的俗家弟子做“剃度”，冀望佛祖保佑。
但關山嶽以為，這標誌著自己孩提時代的結束，少年時代的開始。
關母見僧人忙活完，從兜裏掏出一張綠色的兩角錢鈔票，遞給僧人，僧人打了一個揖，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謝謝施主。”
關山嶽看到，這黃姓僧人從眼角中流露出感激的目光。這目光讓關山嶽從此對佛家產生了好感。
這是關山嶽平生第一次與廟的遺跡這樣近的接觸，也是第一次走進山的靈魂，有相當的神秘感。
這神秘感不光來自於關山嶽的直觀感覺，更來自於關山嶽幾年來聽到的關於這山和這廟的故事。
關父講過這山和這廟，鄰裏的長輩們也講過這山和這廟。許多關於這廟和這山的陳述，在關山嶽的腦海中已經形成深深地記憶。
說：在很早以前，驛東北山隻是個土丘，略高出地麵。忽然有一天，山開始往高了長，每天能長一尺多，日甚一日，如此一年有半。不巧，被一個過路的“南蠻子”看到了，他登上山來，曆時半月，盡其所學，研究起來。得出結論：山生怪象，恐有大變故。他以為這山相是：不出帝王，就出魔王。私心所使，他即怕出帝王，又怕出魔王；若出帝王，南人吃虧；若出魔王，南人跟著遭殃。
於是，他掏盡腰包，在山上修了一座寺廟，叫“白雲寺”。之後，這南人遍施法術，欲將北山鎮住。
說來奇怪，自從寺廟修完後，山底下傳來牛鳴般的吼叫聲，持續了三天三夜。三天後，牛不吼了，山不長了。“南蠻子”也精疲力竭地累死了，留下了那座豪盡他心血的寺廟。
今天，關山嶽近距離看到的不是廟，而是殘垣斷壁，一片瓦礫，還有那沒有一尊佛像的地窨子，和地窨子中一位靠佛祖吃飯的老邁僧人。
曆史的長河就是這樣無聲無息，但有模有樣的流淌著。
時近中午，關母領著關山嶽下山，此時太陽已經當頭，和煦的南風盡情地拍打著山梁，山間湧起了熱浪。行進在山間，關山嶽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這山不高，但樹木很多，有楊樹、榆樹、樺樹、槐樹、杏樹和山釘子樹。杏樹和山釘子樹正在吐著花蕊，給山塗上一簇簇淺紅色和淡藍色。其他樹木也不示弱，碧綠的葉芽像跟南風爭寵一樣叫著號的往枝外竄。山已經綠了，不但從遠處望是綠，從近處看也是綠。防風、小丁黃、車前子、益母草依然有了模樣，而馬蓮花和蒲公英花已經盛開了，幾乎漫山遍野。
這時的北山美得讓人心醉……。此時的關山嶽有了作詩的衝動，可是他沒有這個能力，隻能讓詩句與山花一起開放。
很快到了家，當哥哥關山峰看到光頭的關山嶽不無調侃地說：“一上午沒看見，咱們家多了一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