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憩了一圈,關山月在感受到同學間真情實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社會上那如火如荼的政治狂潮。

    走到哪裏都能看到一些手拎著白灰桶的人們,這些人從事著一項工作,那就是往牆壁上書寫標語和口號。“將批林批孔運動進行到底!”“向小靳莊學習,堅決占領農村文化陣地!”這樣的標語和口號隨處可見,有些剛剛寫到牆上,還在淌著灰白色汙漬。

    關山月的同學中,已經有一部分衝殺在運動和學習的第一線。這對關山月的觸動很大,關山月不想在邁進社會大門第一步的時候就遲到了,就成為落伍者。於是,他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們打了招唿,不再參與一切和到生產隊勞動無關的活動,他要盡快到農業生產第一線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要盡快地去接受“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三大革命運動”的洗禮。

    關山月做出這樣的決定,有他堂皇的正麵,也有他不為人知的負麵。從畢業離開學校的那一刻起,關山月就已經意識到,以自己的政治條件、家庭背景,迴到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是唯一的選擇,也是唯一的正途。早一天迴,早一天被貧下中農接受,早一天被大隊、公社兩級幹部認知,才能早一天走上被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的路。

    此時,“工農兵大學生”已經成為農村青年走出農村、走上新的更好的工作崗位的台階。盡管人們知道這台階又窄又扁,擁擠得讓人窒息,但青年們還是拚命地去擠,不管是迴鄉知青,還是下鄉的知青,人人都眼紅地盯著這個台階,在使盡渾身解數往上爬。因為這是除了入伍參軍之外僅有的選擇,隻要你沒有頹廢,還抱著希望,就隻能去努力地爭取。

    本來關山月一早就想去生產隊的,無奈早晨起來,被關母叫住,關母說:“先別著忙去生產隊了,把後園子的土豆子起迴來。等去生產隊幹起活兒來,請假不是容易的事。生產隊不是花子房小店,也不比你們學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不行。眼看到秋收了,活兒幹起來,就沒有時閑的時候了,誰能給你假。‘手插磨眼裏,你別想拔出來了’。再說,你爹是隊長,一旦上套了,別人不許請假,你能請假嗎?”

    關山月知道關母對生產隊形勢的估計是對的,他沒有馬上去生產隊幹活兒,而是在家跟母親一起,利用一上午的時間,把後園子自留地了的土豆子全部起迴了家。

    入伏的太陽潑下一團火,天神把初秋的世界架到了這團火上烤。說是“淋伏頭曬伏尾”,可是已經是五天沒有下雨了,農田裏已經出現了龜裂,燕子在天上盤旋著,而不是關山月期待的那樣鑽上天空。

    出了一上午臭汗的關山月,吃罷中飯,真想去西河洗個澡。但一想到來迴要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會影響下午去生產隊幹活兒,關山月在一刹間把這想法湮沒掉。他從廚房拿出一個臉盆,去門口的壓水井壓水,用井水來衝涼。

    衝完涼的關山月,不想讓汗再出來,他脫掉像籠屜一樣的黃膠鞋,坐在自家北窗的窗台上,讓身體的各個部位盡量舒展開,借此來保證自己的身體不再升溫。

    一上午的勞作讓關山月有些犯困,他坐在窗台上,頭像油田抽油的磕頭機一樣,一會兒抬起,一會兒落下,打起瞌睡來。關母見兒子這樣,有些心疼,她對關山月說道:“山月,你上裏屋躺一會兒吧,聽到喊出工了,我招唿你。”

    關山月轉過臉,看了看擺在板櫃上那架長白山牌座鍾,時針已經到了1的位置,分針也快到了12的位置,他對母親說:“不了,快要出工了,睡一會兒也不頂事。等到地裏幹起活兒來就不困了。”

    關山月的話音剛落,隻聽屯中的大道上有人喊:“幹活兒走了!幹活兒走了!……。”

    關山月聽得出,這是地主莊達先的大兒子吉山在喊。自從莊達先喊不動的那天始,莊吉山就從父親手裏接過這個活計一直喊到今天。這喊聲關山月已經聽了有十年,經冬曆夏,隻要社員出工,這喊聲就風雨無阻,簡直就是寺下屯家家的報時鍾。

    在階級鬥爭當家的年代,地主富農及其子女是不得煙抽的,別說是這樣的輕而易舉的義務勞動要由他們來承擔,髒活兒、累活兒要他們來完成,就連能表現人生壯烈的活計也是他們走在前麵。農業生產活動中,一旦出現危險,地主子弟要第一個以身試險,像防汛期間探視管湧狀況,改土造田打眼放炮等。這仿佛是貧下中農向地主、富農複仇的手段之一。

    聽到喊聲,關山月不情願地從窗台上跳下來,穿上那雙像臭雞蛋一樣味道的黃膠鞋,拎起北櫃蓋上那把生了鏽的鐮刀,往屋外走。

    “加小心,別讓鐮刀劃著。”關母一邊囑咐著,一邊用複雜的眼光看著關山月,憐愛、無助、悲傷,沒誰能說得清楚這眼光的真意。

    關山月出了關家的大門,見社員們三三兩兩,手持鐮刀,個個像大地裏被太陽曬熟了的莊稼頭耷拉著,走出家門,走在門前的路上。

    這是公元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七日。寺下屯一年一度的秋收從今天下午開始了。

    關山月像似被熏染了一樣,頓時,剛挑起的一點精神也沒了。他微睜著眼,低垂著頭,雙腿像鉛鑄的一般,晃動著瘦弱的身軀,蹀躞在人群裏。這哪裏是去勞動?仿佛是去刑場!

    關山月一上午就很沮喪,無盡的失落感把身邊的空氣汙染得沒了清寧,他不知為什麽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悲傷。他一邊跟母親起土豆,一邊思考著,把自己的經曆與哥哥做著比較,他想到:哥哥小學沒有畢業下地勞動跟自己讀完高中下地勞動沒什麽兩樣,到頭來都是走務農的這條路,而這條路是天底下幾乎所有的人們都鄙視的路。關山月越想越覺得自己著實做了一筆賠本的買賣——白搭了十來年的身子,到頭來仍是個被人瞧不起的莊稼人。

    在中國,就是這樣,沒一個人不是農民的後代,沒一個人不知道農業生產的重要,可是,又沒有一個人能瞧得起農民這個職業。不是一代人兩代人瞧不起,而是祖祖輩輩都瞧不起。

    關山月自覺地加入行進的人流中,人流在關家門前,從屯中的大路上轉向南,沿著驛馬九中東牆外的耕作道湧動著。手中的鐮刀,在陽光的照射下,“刺啦刺啦”閃出白光。

    原來,這條耕作道是一條大道,它通往驛馬縣的鄰縣南山縣的一個公社。這個公社在一九五八年前,是驛馬縣驛東行政區的一部分。後來,大辦人民公時,這個公社劃歸給了南山縣。從此,這個公社與驛東的聯係斷了,道路也逐漸廢棄掉,沒有多少行人了。到一九七四年,驛東公社從新規劃、修整道路,把去這個公社的道路改線,這條大道變成了耕作道。道的西邊是驛馬九中,道的東邊是關山月常常散步的樹林;道的南端是寺下屯的麥田,北端正對著關家的大門。耕作道總長在六百米上下。

    走在道上,關山月偶爾挑起眼角,看看周圍同他一起去勞動的人們。這些人他都認識,但他都不熟悉。

    關山月試圖跟他們打招唿,可是沒有一個人正眼看看關山月,這讓關山月到嘴邊的話不能不咽迴去。關山月陷入尷尬與惆悵中,周身有些冷,淚液經過視神經像冬天剛剛溶化的冰溜子淌進心底。

    這些天來,關山月沒停頓地揣摩著自己的迴鄉會給這個小屯子帶來的感受。他想,以自己的身價——堂堂高中生,共青團員,學校各項活動的積極分子,迴鄉務農,一定會在寺下屯引起一次地震,起碼是一場轟動。因為,幾十年來,在寺下屯還沒有一位高中或相當於高中文化程度的男性農民在田裏勞作,尤其在關氏家族中,關山月是念書最多的男人,“蠍子巴巴——獨一份”。關山月每每想到自己的文化程度給關氏家族帶來的榮耀,常常有些自豪,有些陶醉,有些飄飄然。

    昨天夜裏,關山月做了一個長夢。他夢見自己來生產隊勞動的第一天是空前的壯烈:身為隊長的父親領著全體社員夾道歡迎他,家族首領——五大伯還做了重要講話,他誇關山月書讀得多,懂得事理,是關家的希望……。

    夢裏,關山月也好好地表現了一把自己,他比五大伯時尚得多,進步得多,他在眾鄉親麵前,就著“評法批儒”的舞台,狠狠地埋汰了一把孔老夫子,他給社員們講起“孔子厄於陳、蔡”的故事。關山月以為趕了一把政治時髦,造成了一種雷霆之勢,卻沒想到,他把社員們全給講困了。關山月看到東倒西歪的社員們,一著急,急醒了,驚出一身的冷汗。

    夢醒之後關山月仍有些許的恐懼,恐懼之後生成微妙的聯想。他聯想到學校。在關山月的記憶裏,每當班級來個新同學,班主任老師總是以極大的熱忱把這個新同學介紹給大家,然後要求大家在今後的學習生活中,要對這個新來的同學給予幫助和照顧。

    關山月由此推斷,自己到生產隊勞動的第一天,生產隊不管大小是一定能搞一個舉動的。人民公社大家庭裏多了一滴新鮮血液,看在為祖國建設添磚加瓦的份上,能沒有舉動嗎?寺下屯多了一個耕田的社員,看在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的份上,能沒有個舉動嗎?即便不能夾道歡迎搞個集會,但總會擺個場合,給關山月創造一個登台亮相的機會的。身為生產隊隊長的關父不能這樣做,政治隊長呢?生產隊會計呢?生產隊組長呢?他們是一定能這樣做的。這是人之常情,學校都這樣做,生產隊能不這樣做嗎?

    今天中午出工前,關山月想了一陣子,他前後排列,把十多個精彩的語句集合在一起,準備在場合上來向社員們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他不想在與社員們第一次接觸時,給人留下語言匱乏的印象,更不想給社員們留下寡情的印象。

    所以,一出家門,他就暗囑自己,要穩重,要低調,靜等著夢中和思想中的一切發生,他把腦海中已經存儲的語句背誦了一遍又一遍。他還不停地囑咐自己:切忌張揚。

    此時的關山月已經意識到自己張揚的個性是不合時宜的,是阻礙自己前進的絆腳石。俗話說:“老要張狂,少要穩”,而關山月在日常生活中恰恰是求穩不足,張狂有餘;俗話說;“話到嘴邊留半句,未可全拋一片心”,而關山月恰恰是想說就說,想做就做,把一顆赤誠的心袒露在天地之間。

    六百米的路程,在關山月思想煎熬的鬥爭中不亞於萬裏長征。麵對現實,關山月已經把自己中午和前幾天想好的東西暫時放在了腦後,他在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跟自己一起行進的人們,他搜索著這些人的內心世界。他怎麽也想不通,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棲,其中有些連火車都沒有見過的人們,這派頭怎麽能這樣的大。說低調,說穩重,關山月還沒見到過如此低調,如此穩重的一些人。這些人對關山月的到來,沒有一絲的感冒,在這沒有一絲感冒之中,也包括關山月的堂哥和堂姐們。都給人視而不見的樣子,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一個人跟關山月說話,好像頭腦中連說話的想法都沒有產生過。這是關山月始料不及的。

    關山月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要著急,要沉住氣,你期待的那一刻人們已經用心準備了,隻要耐心,一會兒是一定能夠出現的。

    路不遠,隻是人們的腳步過於沉重,六百米的路程,用去半個小時的時間。等到了麥田,關山月沒有看見生產隊政治隊長,也沒有看見生產隊的會計,隻有兩個組長和婦女隊長在。關山月知道父親去縣城辦事去了,生產隊在家主事的就這幾位。

    關山月快步地走到前頭,他想引起兩位生產組長的注意。誰想生產組長莊吉平跟李振武像盲人一樣,竟沒有發現關山月的到來。他們什麽都沒說,開始占壟。今天是莊吉平領頭兒幹活兒,李振武查邊兒。莊吉平把住緊西邊的第一壟,開始揮鐮。社員們按照以往的慣例開始排壟,手緊的已經跟著生產組長莊吉平割出三四米遠了。

    關山月愣愣地站在地頭,心涼透了,已經低過了冰點。他開始不知所措,後來是滿腔的頹廢。一切美好的期待頓時伴著秋雲遠遠地飄散。關山月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成為人民公社社員的第一天竟然是這樣的下場,生產隊的領導們竟連一個表演的機會都沒給。他好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通,把自己的鬱悶傾瀉在悲傷裏。可烈日之下,連一個讓他哭的地方都沒有。他努力地調整心態,竭力勸慰自己,要自己適應眼前的這種冷漠。

    關山月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偶爾也到生產隊參加勞動,但他對農村的人文環境卻一無所知。他哪裏知道,在人民公社社員這個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裏,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是無關大局的。這好比偌大的江河,添一瓢水不見多,舀一瓢水不見少。對每位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來說,生產隊多個勞動力,少一個勞動力,沒誰在意它。任何人的來和去,都不能改變他們的生存環境,都不能減輕他們所承受的痛苦。隻要這人不破壞他們的衣食住行,不讓他們從痛苦中走向更大的痛苦,不傷及他們固有的程式化生活,他們是不會顧及你張三來,你李四走的。

    勞動,在創造財富的同時也創造快樂和麻木。快樂,體現在對勞動果實的享受上;麻木,則貫穿整個勞動的全過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快樂已經作古,人們飽嚐的隻有那精神上的虛無和肌體上的折磨,留下的是恆定的麻木。人們在麻木中掙紮,在麻木中前行,在麻木中保留些微小的企盼,靠這期盼來支撐點滴的積極向上的生存欲念。

    眼前的一切,腦海中的一切,讓關山月愁愴,讓關山月心灰意冷,讓關山月的思想愈加沉重。當希冀被絕望取代,美好被現實打破,人的腦海翻騰的隻有古怪的思緒。關山月的思緒是:今天的勞動不再是以往的勞動,它們有著本質的不同。以往的勞動頂多是一個月的時間——有期徒刑,讓人有著熱切的盼頭;眼前的勞動遙遙不可知期——無期徒刑,沒有結束的日子——才剛剛開始。這完全和書本說的不是一碼事,在現實生活中,參加一線勞動不是一件光榮的事,而是一件被所有的人都鄙視的事。

    關山月越想越難受,越想越傷心,傷心得直想落淚。他從內心賭咒勞動,賭咒這個世界給人們造成的思想和實際的脫離,造成的天堂與地獄一樣的差別。

    其實,關山月不知道,關於他迴隊當社員的事,早在三天前寺下屯的社員們就已經有過議論。隻不過這議論不是關山月迴隊參加勞動,而是關山月任職的事。在農村流行著這樣的一句話:“大小是個頭兒,強起蹲崗樓。”農民堆裏,隻要你有一個角色幹,不管它多大,哪怕隻是一個記工員,都讓人羨慕。

    七月十四日下午,驛東生產大隊給第二生產小隊,也就是寺下屯發了通知,讓派一個理論輔導員去大隊開會。小隊班子在研究人選的時候,婦女隊長關淑芳對身為隊長的關父說:“老叔,你們家山月不是畢業了嗎?聽說他學習不錯,這個活兒我看讓他幹行。”

    班子裏的其他成員聽關淑芳說,都隨聲附和道:“讓他去吧。”

    關父說:“這小子倒是畢業了,隻是還沒來生產隊幹活兒呢。咱們隊高中生不隻他一個,人家莊英華在生產隊都幹兩年活兒了,我看還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好,輪也輪到莊家的大姑娘了,就讓她去。這理論輔導員雖不是什麽官兒,但總是個角色眼。讓關山月去,人家嘴上不說,心裏也會嘀咕的。”

    班子成員見關父說的在理,最後同意了。

    當政治隊長莊吉餘把擔任小隊理論輔導員這事告訴莊英華的時候,莊英華有些不信,她對莊吉餘說:“九哥,你可別跟我開玩笑了,笸籮那麽大的雨點子能落到我身上。老隊長的親侄女關淑霞,柳書記家的柳湘芹,都是高中畢業,再說關山月也下地了,怎麽能用我呢?”

    “你可別瞎說了,是人家老隊長提名用的你,他說你們這幾個高中生你下地早,讓你當合理。”

    沒有不透風的牆,關父沒讓關山月當理論輔導員的事在屯中傳開了。關山月的堂姐關淑霞跟關母學了這事,她跟關母說:“我老叔不讓我當理論輔導員也就算了,還不讓關山月當,把這個角色眼給人家老莊家英華子了。關山月是個男的,誰能跟他比。莊英華就不行了,雖然她比我下地早一年,但她在生產隊幹活兒什麽時候頂一個了,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的,常曠工。”

    當關母知道是關父阻止了關山月當輔導員這事,著實跟關父吵了一架。關父解釋道:“關、莊兩姓在寺下屯是兩個大姓,關家全是貧下中農,好事攤到的多,莊家一半兒地主,一半兒貧農,好事攤得也少。莊家大姑娘是迴生產隊的第一個高中畢業生,雖然幹活兒愚囊點,但人家是貧農,下地兩年多了,給個角色幹也是正常的。一碗水得往平了端,不能老顧個人。再說,人家柳書記家的四姑娘,和西院他二姐也是高中生,要是不用莊家的大姑娘,也該用她倆。輪也輪不到山月呀。”

    “那你怎麽不說,她們都是姑娘呢,咱們山月是小子,在外邊跑跑顛顛,小子就比姑娘強。”關母爭辯道。

    “你是什麽腦筋,這事還分男女?不知道就別跟著亂摻和了。輔導員就是領著社員學個材料,讀讀報紙的,姑娘小子都能幹。這不是養老送終,分姑娘小子。”

    “那,我聽說,一天還格外多給一個工分呢。多掙點是點。”關母一邊端起豬食盆子去喂豬,一邊繼續爭辯道。

    “老娘們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你知道什麽,生產隊的事你今後少摻和。”氣得關父狠狠地罵道。

    這件事關父沒說,關母也沒說,關山月一無所知。但在生產隊勞動的社員們都知道。農民們是現實主義的代表,他們最看重的是地位。你今天沒有地位,他今天就瞧不起你,與你相遠;你明天有了地位,他立馬就會砍塊板兒,把你供起來,靠近你。對於這一點,年淺毛嫩的關山月並不知情。

    關山月是迴隊後第一天參加勞動,按照慣例他當然要排在全體社員的最後。不知是上天懲罰還是命運不濟,關山月恰恰趕到地中間最長的壟,地力也最好,麥子長得齊肩那麽高,人們一低頭人就被淹沒在麥浪裏,割起來很吃力。

    容不得你去想,關山月很快便進入社員的真正角色,和其他人一樣機械地重複著簡單的動作,大腦立馬進入休眠狀態,立馬從一個高級動物轉化成一台高效率的機器。不想入戲都不成。

    人們的喘息聲,鐮刀與麥秸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整個世界隻有這兩種聲音。

    麥田所在的這塊地叫下大地。下大地北頭高敞,種著高粱;南頭低窪,種的是麥子。麥壟能有二百米長短。麥田原是驛東最大財主、解放前的驛馬縣縣長麻雙夢家的墳塋地。此刻,麻家那高聳的祖墳還在麥田的北端。關山月在來麥田的路上曾經閃過一念:地主的墳不扒,占著集體耕地,這不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嗎?

    此刻的關山月停止了一切的思想,盡力的揮舞著鐮刀。汗,不停地從他毛孔中噴出,聚集成滴,不間斷地從腦門子上往下滾。不一會兒,關山月的全身像水浸過一樣濕漉漉的。

    爭強好勝的他不想被社員們落下,他用瘋狂這兩個字驅趕頭腦中那些不現實的妄想,開始拚命了,他把上衣一甩,赤膊上陣,沒有了一點的斯文。抖起的麥芒夾著塵土、麥花的殘屑落在臉上、胳膊上,落到被麥葉割破的皮膚上,與汗水混合在一起,讓人鑽心的癢。由於缺乏常識,一癢,關山月就撓,這一撓可壞了,渾身火出火燎的疼。工夫不長,是凡裸露的地方泛起像條子抽打過一樣的血痕。

    過去,在生產隊幹活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腐朽思想,磨練革命意誌。現在迴鄉務農,是貧下中農中的一員,社會主義的建設者,革命和生產的主力軍。可這些新角色讓人付出了新代價,兩個小時下來,關山月早已筋疲力盡,傷痕累累,等割到地頭,已癱成一團泥。

    莊吉平是最先到的地頭兒,他喊了一聲:“歇氣兒了!”

    莊吉平喊完並沒有真正地去歇著,他轉迴身去接他跟前被他落在後邊的社員。

    此刻,關山月距離地頭還有十幾米的距離。有幾個慢手,要在三十米開外。堂姐關淑霞,上屆同學柳湘芹,趙家的二表哥,還有表姐劉玉芬都來接關山月。這讓關山月有了極度的安慰,一顆涼透了心,重又迴到夏天的世界。他想說謝謝,可周圍被接的社員沒誰有這樣虛無的話,關山月也沒有說。

    陸陸續續,先到地頭的社員把落後的社員接了上來。

    社員們先後完成了一氣兒的工作量,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辛苦的汗水,席地而坐是人們的首選。男勞力沒人言語,思想裏繼續著午睡中的夢,手頭上卻拿出從家帶來的磨石開始磨刀。女勞力,卻像話匣子,一邊磨著刀,一邊唧唧喳喳嘮起了家常。有的在訴苦,說:“迴家就做飯,吃完飯就喂豬,喂完豬就下地,連閉下眼睛、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這不,又像驢似的撲騰兩個小時。”一個字“累”擠上眉梢。

    也有的在埋怨:剛撂下筷子刷完碗,拿起織針才織十幾針,就往外走,這吉山招唿得也太早了。有的欲言又止,不用細說,不是剛跟孩子生完氣,就是跟婆婆弄個不順溜——這在農村是常有的事。

    一向愛說愛笑,願意成為活動中心的關山月,一時找不到表演的舞台,更尋覓不到合適的嘮嗑對象。唯一投緣的李家四哥振雙去跟人學了木匠,沒到麥田來。這讓關山月仍舊感受到的是孤獨。

    組長李振武打發三哥關山榮擔來井水。社員們一擁而上,你一瓢我一瓢,飽飲起來,借以衝刷掉內心的勞累。關山月本能地禮讓,等其他人都喝完才抄起瓢,舀了滿滿一瓢水,“咚、咚、咚”一氣喝了大半瓢,順勢把剩餘的半瓢水澆到頭頂。一下子清涼許多,腦袋也不在熱烘烘的難受。看到社員們都在找樹陰坐下,關山月也效仿大家找了一棵小樹納涼,企圖承接先前的思緒,活動一下大腦。可先前的思緒,無論關山月怎樣的搜尋都沒了蹤影。

    “對了,我還沒有磨刀呢。”剛閉上眼睛的關山月,在一片“沙、沙”的磨刀聲裏想起了他最該想起的一件事。

    關山月睜眼看去,頓時沒了歇息的意思。隻見男女老少幾十號人,個個依然在忙碌,一家一塊磨石,都在用力地磨刀。

    關山月今天是倉促上陣,沒準備磨石,就連刀也是來地裏之前用缸沿蹭的,這一氣下來挨了不少冤枉累,有些麥子不是被鐮刀割斷的,而是被連根拔起來的。隱隱的腰痛催關山月趕緊站起來,他去找堂老姐夫,也就是生產組長莊吉平,求他給磨刀,為了不誤“砍柴”之工。

    關山月雖然經常迴隊參加秋收勞動,但不會磨刀,更磨不快刀。聽老人們說:隻有不怕媳婦的人才能磨出快刀來。可莊吉平最怕關山月的堂姐,是典型的“妻管嚴”,他居然能磨出最快的刀來。看得出,那老人的話不準。

    在農村幹活,工具是第一需要。俗語說:“人巧不如家什妙。”沒有好的工具就得費些狂勁。關山月雖說是農家子弟,也時常到生產隊幹活,可從來沒使過好使的勞動工具。這主要是關父的責任,關父一般情況下不跟大幫幹活,鏟地、割地這樣的粗活,他更是連碰都不碰。家中僅有的幾件工具,是關母拾掇出來用來收拾園田的。沒應手家什很正常。

    過去,關山月到生產隊幹活,常用的工具都是向西院十大伯家借,隻是不能用他家的鐮刀,因為十大伯是個左撇子,關山月用了幾次都感到很別扭。十大伯常說:“你們家的那些家什兒,都是些燒火棍,嚇唬雀行,用來幹活不行。”言外之意可想而知。

    今天,關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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