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漸停了，太陽爬過院子裏的雪堆把陽光送進關家的草屋，玻璃窗上的霜開始融化。上窗戶有水滴滴下，啪嗒啪嗒落在窗台上，像鍾擺一樣響。
等關山嶽又一次蘇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炕上坐著本屯子的雲家姥姥、林家老姑，街裏的黃家姥姥、劉家大姨、雲家三姨，丁家溝的韓家六姑，薑家嶺的薑家二姨，邵家屯的邵家姥姥、邵家老姨，呂家屯的於家姥姥、於家老姨。屋地中間站著邵家二舅、於家四舅和於家老舅。這些人是什麽時候來的關山嶽全然不知。
關山嶽病了，起先，關母沒料到有這樣嚴重，大正月，她不想驚動親屬，包括自己的母親和續母，以為找個大夫看看就一定能好的。沒想到，一天過去，關山嶽的病沒有見強，反而日見沉重，關母不得不通知親屬。一是讓大家來壯膽兒，二是讓有經驗的老人們幫助想想辦法。親友們知道關家已經夭折了兩個孩子，無不急急忙忙趕來。
屋子裏的人們，麵容凝重，愁眉不展，仿佛大難臨頭一般。無助、焦慮、彷徨像一張魔網把本來不大的小屋罩得嚴嚴實實，讓人透不過氣來。能聽見的，除了眾人的歎息聲、哀怨聲，沒有一點的雜音。
天，真要塌下來；地，真要陷下去。關山嶽抬眼看著這些不相識的人們，心中害怕極了，他暗想：真的要死了嗎？在關山嶽影影綽綽的記憶中，身下那個弟弟死去的時候，家中就是這種人頭攢動，椎心泣血的境況。
關山嶽記得母親殺雞的時候，小雞子死去前，要拚命地掙紮，有的還飛起老高。可此時的關山嶽別說飛起，連掙紮的想法都沒有。仿佛魂靈已早然出竅，生命走到盡頭，整個身體躍入一片黃糊糊的天空中……。
昏昏沉沉不知又過了多久，關山嶽聽到馬爬犁與雪地“嚓、嚓”的摩擦聲，由遠而近，休止在院中的雪堆旁。
嚓、嚓聲過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哐、哐、哐的跺腳聲。跺腳聲過後，風門子吱的一聲響，屋子裏走進許多人來。走在最前麵的是一位拄著拐棍兒的白胡子老者，這老者被大家眾星捧月般擁到屋裏。最後進來的是關父。所有的人都是一身的雪。
關山嶽睜開眼睛看了看，朦朧間他意識到，這老者一定是哥哥說的滕大夫。
十伯父下巴上掛著霜，那霜正在融化的過程中，有幾顆晶瑩的水珠高挑在胡子上。他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接過老者的拐棍兒，又立馬給老者脫鞋，“二哥，快往裏，暖和暖和，歲數大了不扛凍，大正月的，別凍個好歹的。”緊接著十伯父抱怨道：“這是什麽天呢，雨水都過了，早晨還是他媽嘎嘎的冷，能凍死人。這會兒雪停了，才緩過點。”
十伯父叫關啟申，是關山嶽的親伯父，在他們親兄弟中排行在三，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在十，是生產隊的飼養員。飼養員這活兒讓十伯父幹了一輩子，直到生產隊解體成為曆史為止。
十伯父家在關山嶽家的西院。十伯父與關父先後成家，便把一處宅基地一分為二。按習俗，東大西小，十伯父該住東邊，但東邊比西邊低很多，瞅著不眼亮，十伯父多個心眼，要了西邊。關父沒跟哥哥計較。
別看十伯父沒讀過書，可為人精明，能算計，日子過得是家族兄弟姐妹中最富裕的一個。
一九五三年實行‘統購統銷’後，十伯父總覺得將來會出事，他比別人多個心眼兒，把家中剩餘的糧食用大缸儲起來，上下敷上灶灰，藏在倉房的夾牆裏。等到“吃低指標”時，十伯父家中光小米子攢有三大缸。怕被官家搜去，十伯父將這三缸小米子化整為零，藏在糠囤子裏，藏在柴禾垛裏，藏在……。當全屯子多數人挨餓的時候，十伯父家夜夜有幹飯吃。
十伯父家中有這些糧，都是十伯父用褲兜從生產隊一兜一兜兜迴來的。每天早出晚歸，十伯父兜裏沒有走空的時候，都要從生產隊的倉庫裏兜迴來一把穀子。生產隊的保管員是十伯父的堂弟。
十伯父是個過日子的人。他從生產隊迴家，不但兜裏不空著，手上也不空著，不是撿一塊磚頭拿著，就是揀一根秫秸拎著。屯中人，沒人見到十伯父空手迴家的時候。
十伯父一生對錢很親，為人寡合，尤其對晚輩們更是寡情，連他自己的獨子關山河也不見他抱一抱。但對關山嶽是個特例，隻要見到關山嶽，十伯父一定把關山嶽抱起來，用胡子往關山嶽的臉上蹭，直到把關山嶽蹭出眼淚為止。關母背地常說：“十哥這那是喜歡孩子，這不是造害孩子嗎。”
在十伯父身上，能看到成功農民的眾多陋習，大男子主義，家長作風，重男輕女，唯我獨尊。十伯父喜歡吃零食，餅幹成袋子往家扛，常年不斷小食品。但這些好吃的，十伯父向來是獨享，不會無緣無故給任何人，連他的獨生兒子關山河也絕難得到一口，更別說關山嶽的十伯母和兩個堂姐了。更可氣的是，十伯父吃東西從來不背人，經常在孩子們麵前有模有樣的吃，好像是故意饞人。這種吝嗇和炫耀的修為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伯父咽氣也沒改過。
可讓人想不到的是，如此吝嗇的一個人，卻對他的表哥韓二先生不吝嗇。隻要韓二先生來，他一定做最好的飯菜，也一定把自己的小食品給韓二先生吃，臨走時也一定給韓二先生拿點米。他常說：“你二大爺（ye）雙目失明，家窮，一年從頭到尾，吃不著一頓像樣的，來咱們這，得讓他解解饞。”
於是，每每韓二先生來山南屯走姥娘家時，關山嶽一定拉上關山河趕緊湊到跟前，不離左右，他知道十伯父會給韓二先生好吃的，有機可乘。
關山河比關山嶽小三個月，很聽關山嶽的話，整天像尾巴一樣跟在關山嶽的身後。
十伯父在給韓二先生拿好吃的時候，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關山嶽和關山河，好像是故意考驗這兩個孩子的定力。此刻，關山嶽和關山河不動聲色，假裝視而不見，仍舊在一邊兒玩。這樣的舉動，讓十伯父很欣慰，他開始彰顯善心，從紙袋子裏摸出兩塊餅幹來扔給關山嶽和關山河。在十伯父的心裏，好孩子的標注就是得扛住誘惑，不貪吃，能幹活。扔完餅幹，十伯父一定說； “你們倆個小兔崽子，借你二大爺（ye）光了，還不謝謝你二大爺（ye）。”關山嶽和關山河不停地去謝韓二先生：“謝謝二大爺（ye），謝謝二大爺（ye）。”十伯父到此，一邊嚼著餅幹，一邊笑，不像是施舍者，倒像一個征服者。
十伯父為人處事不喜折腰，屯中人沒誰看見十伯父低三下四過。今天，他能把白胡子老者視為上賓，又是彈雪，又是脫鞋，情願這樣做下人，著實不易，無疑救侄子心切，是親情讓他改變自己固有的秉性。
屋子裏靜得要死，連人們的喘息聲都是那樣的僵硬。大家把焦急的目光匯集到一點，這點就在白胡子老者身上，每個人都在想：你快點動手把孩子的病治好吧。
可老者並不著忙，歇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才慢條斯理地開始給關山嶽號脈。他的手指纖細得像釘耙，誰也看不出這是一雙男人的手，更不要說是農民的手。
老者慈眉善目，雙眼翕張，喘氣時胡子一抖一抖的，很像年畫裏的太上老君。
關山嶽被老者的形象吸引，心裏高興：這迴肯定有救了。因為，在關母的“瞎話”裏不光有鬼，還經常有這救苦救難的老者。而這老者在關母的瞎話裏，千篇一律，皆是一頭的白發，矍鑠的身體，慈祥的神態，超人的本領。遇難的人們隻要被這樣的老者搭救，就一定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因為這老者，是智慧的使者，普度眾生的仙人，比皇帝還偉大。
老者號完脈，用手撚了撚他那細長的胡須，轉過頭來對關父說：“老先生，這孩子是先天虛弱，後天失調；近來飲食不周，髒腑失和，寒氣客於脾胃，進而侵襲肝膽，日積月累所致。當用溫中散寒之藥卻之。”在東北，同輩人習慣把家中排行在末的稱為“老先生”。
關父下意識地點著頭，連聲說：“就是，就是。”其實關父對中醫一竅不通。
老者看看滿屋子懵懵懂懂的人們，沒再說什麽。他把十伯父叫到跟前兒，說：“十爺，你還得走一趟，我開幾味藥，你到我家去抓。”
此刻的東北雖已解放多年，但上年紀的人彼此間的稱謂還有古時報“爺”的習慣，在排行的後麵加上“爺”字。
說完，老者從藥箱中掏出一張黃色的草紙，拿出一支黑鋼筆，像握著毛筆那樣，刷刷點點寫滿六十四開紙。
山參二錢，黨參一兩，柏子仁一兩，柴胡二兩，半夏二兩五錢，黃岑二兩，幹薑一兩五錢，大棗六枚，大黃一兩，枳實二枚，芍藥一兩，厚樸二兩，炒熟蜀椒一兩，細辛一兩。
“這藥霸氣，先開一天的劑量。你跟我們家老kuai說，別拿陳藥，拿新藥，尤其是黨參、大棗、幹薑。……對了，山參在匣子裏，切一塊就夠了。”
十伯父接過藥方，揣到懷裏，戴上帽子，拿起鞭子，二話沒說，快步走出屋。緊接著，院子裏是十伯父吆喝牲口的聲音。
十伯父精神頭夠用，做事有板有眼，是他們兄弟中幹事兒最麻利的一個，屯中人沒人不佩服十伯父的活計。
屋子裏油燈熒然，像鬼火般地跳，人們在煎熬中等待著。關母已經很累，但她還是硬撐著給人們熬了一盆菜粥，說是菜粥就是酸菜裏撒上一把苞米麵。大家你讓我吃，我讓你吃，但沒有人肯吃。
轉眼到了傍晚，剛到申時，人們聽見馬蹄聲由遠而近，靜止在院子裏。十伯父像旋風一樣進屋，將藥遞給滕大夫，滕大夫跟關母交代道：“加三瓢水，用三盆子熬了，再分成三份兒，一份能有一小碗。待會兒讓他喝一份兒，明天早晨一份兒，明天中午一份兒。這藥不能涼服，一定熱了。”
藥，是在關山嶽迷離惝恍間熬好的。關母小心翼翼端進屋來，關父嚐了嚐，說：“不燙，能喝。”於是把關山嶽扶起，讓關山嶽喝藥。
這是關山嶽有生第一次吃湯藥，這藥的滋味他銘記於心，辛腥中夾帶苦澀。別說喝，就是聞一聞都覺得難受。
可親人們的期盼，病痛的折磨，求生的欲望，加之父親那嚴厲的目光，關山嶽皺著眉頭，擰著鼻子，忙三跌四，把滿滿的一碗湯藥一口喝了下去。順勢躺下。不一會兒，忽忽悠悠又去了那個未知的世界。
關山嶽睡熟已入亥時。
滕先生讓關母端來油燈，他看看關山嶽麵目，又抓過關山嶽的手，看看掌心，看看掌背，伸手來把關山嶽的脈。半袋煙的工夫，滕大夫示意關母把油燈移開，他輕輕地對關父說：“老先生，你放心吧，這孩子沒事，脈象很穩，不像原來那麽浮，三服藥下去能見強。你這人多，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我一會兒迴去，省得大家陪著我，遭罪。明天下午讓十爺去，看看情況，需要我過來，我就過來，不需要，再調調方子。”
說著，滕大夫穿好鞋，從炕上下到屋地，圍上圍脖，戴上帽子，拎著拐棍兒，就要走。
關父攔住藤先生，從兜裏掏出兩張綠鈔票，麵值是兩元的，遞給他，說：“二哥，大正月的，你這麽大歲數，還折騰來，不說是藥錢，算是給你的酒錢吧，自己買幾瓶酒喝吧。”
滕先生死活不收，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先生啊，咱們可是老姑舅親了，姑舅親姑舅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實在親戚不能辦差事。這些年，你姑去了，咱們走動少了，但二哥心理有這個姥娘家。你二哥有啥？就這點能耐，但願你們誰也別用我，可又說迴來，要是用著，隻管吱聲，別跟我提錢，你們要是提錢，我可跟你們急。說真話，二哥不缺錢，老輩子傳下來的手藝，夠我吃的了。再說，人不能老盯著錢使勁兒，夠用就行。你快放起來，別讓二哥生氣。”
關父見滕先生執意不收，就順手從櫃蓋上提溜起兩瓶曲酒，兩包砂糖，遞給十伯父，說：“你給二哥拎去。”
關母見了，打開板櫃，拿出兩包爐果。板櫃裏原有四包爐果，這是關母準備孝敬於家姥姥和邵家姥姥的，還沒來得及送去。
滕大夫看著，笑了笑，連聲說：“酒我收下，糖和幹糧我不要。”又說：“老先生不喝酒，放家也是放著（此處的“放”字在東北的土話中該讀“gāo”），二哥這輩子好這一口。糖和幹糧留給孩子吃，補補身子，這孩子太瘦了，渾身上下沒有二斤肉。”
滕先生說完，轉身走出堂屋，關父執意要親自把滕先生送到家，跟著滕先生和十伯父一起走出了屋。表兄弟三人坐著馬爬犁消失在夜色裏。
等關山嶽又一次蘇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裏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炕上坐著本屯子的雲家姥姥、林家老姑，街裏的黃家姥姥、劉家大姨、雲家三姨，丁家溝的韓家六姑，薑家嶺的薑家二姨，邵家屯的邵家姥姥、邵家老姨，呂家屯的於家姥姥、於家老姨。屋地中間站著邵家二舅、於家四舅和於家老舅。這些人是什麽時候來的關山嶽全然不知。
關山嶽病了，起先，關母沒料到有這樣嚴重，大正月，她不想驚動親屬，包括自己的母親和續母，以為找個大夫看看就一定能好的。沒想到，一天過去，關山嶽的病沒有見強，反而日見沉重，關母不得不通知親屬。一是讓大家來壯膽兒，二是讓有經驗的老人們幫助想想辦法。親友們知道關家已經夭折了兩個孩子，無不急急忙忙趕來。
屋子裏的人們，麵容凝重，愁眉不展，仿佛大難臨頭一般。無助、焦慮、彷徨像一張魔網把本來不大的小屋罩得嚴嚴實實，讓人透不過氣來。能聽見的，除了眾人的歎息聲、哀怨聲，沒有一點的雜音。
天，真要塌下來；地，真要陷下去。關山嶽抬眼看著這些不相識的人們，心中害怕極了，他暗想：真的要死了嗎？在關山嶽影影綽綽的記憶中，身下那個弟弟死去的時候，家中就是這種人頭攢動，椎心泣血的境況。
關山嶽記得母親殺雞的時候，小雞子死去前，要拚命地掙紮，有的還飛起老高。可此時的關山嶽別說飛起，連掙紮的想法都沒有。仿佛魂靈已早然出竅，生命走到盡頭，整個身體躍入一片黃糊糊的天空中……。
昏昏沉沉不知又過了多久，關山嶽聽到馬爬犁與雪地“嚓、嚓”的摩擦聲，由遠而近，休止在院中的雪堆旁。
嚓、嚓聲過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哐、哐、哐的跺腳聲。跺腳聲過後，風門子吱的一聲響，屋子裏走進許多人來。走在最前麵的是一位拄著拐棍兒的白胡子老者，這老者被大家眾星捧月般擁到屋裏。最後進來的是關父。所有的人都是一身的雪。
關山嶽睜開眼睛看了看，朦朧間他意識到，這老者一定是哥哥說的滕大夫。
十伯父下巴上掛著霜，那霜正在融化的過程中，有幾顆晶瑩的水珠高挑在胡子上。他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接過老者的拐棍兒，又立馬給老者脫鞋，“二哥，快往裏，暖和暖和，歲數大了不扛凍，大正月的，別凍個好歹的。”緊接著十伯父抱怨道：“這是什麽天呢，雨水都過了，早晨還是他媽嘎嘎的冷，能凍死人。這會兒雪停了，才緩過點。”
十伯父叫關啟申，是關山嶽的親伯父，在他們親兄弟中排行在三，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在十，是生產隊的飼養員。飼養員這活兒讓十伯父幹了一輩子，直到生產隊解體成為曆史為止。
十伯父家在關山嶽家的西院。十伯父與關父先後成家，便把一處宅基地一分為二。按習俗，東大西小，十伯父該住東邊，但東邊比西邊低很多，瞅著不眼亮，十伯父多個心眼，要了西邊。關父沒跟哥哥計較。
別看十伯父沒讀過書，可為人精明，能算計，日子過得是家族兄弟姐妹中最富裕的一個。
一九五三年實行‘統購統銷’後，十伯父總覺得將來會出事，他比別人多個心眼兒，把家中剩餘的糧食用大缸儲起來，上下敷上灶灰，藏在倉房的夾牆裏。等到“吃低指標”時，十伯父家中光小米子攢有三大缸。怕被官家搜去，十伯父將這三缸小米子化整為零，藏在糠囤子裏，藏在柴禾垛裏，藏在……。當全屯子多數人挨餓的時候，十伯父家夜夜有幹飯吃。
十伯父家中有這些糧，都是十伯父用褲兜從生產隊一兜一兜兜迴來的。每天早出晚歸，十伯父兜裏沒有走空的時候，都要從生產隊的倉庫裏兜迴來一把穀子。生產隊的保管員是十伯父的堂弟。
十伯父是個過日子的人。他從生產隊迴家，不但兜裏不空著，手上也不空著，不是撿一塊磚頭拿著，就是揀一根秫秸拎著。屯中人，沒人見到十伯父空手迴家的時候。
十伯父一生對錢很親，為人寡合，尤其對晚輩們更是寡情，連他自己的獨子關山河也不見他抱一抱。但對關山嶽是個特例，隻要見到關山嶽，十伯父一定把關山嶽抱起來，用胡子往關山嶽的臉上蹭，直到把關山嶽蹭出眼淚為止。關母背地常說：“十哥這那是喜歡孩子，這不是造害孩子嗎。”
在十伯父身上，能看到成功農民的眾多陋習，大男子主義，家長作風，重男輕女，唯我獨尊。十伯父喜歡吃零食，餅幹成袋子往家扛，常年不斷小食品。但這些好吃的，十伯父向來是獨享，不會無緣無故給任何人，連他的獨生兒子關山河也絕難得到一口，更別說關山嶽的十伯母和兩個堂姐了。更可氣的是，十伯父吃東西從來不背人，經常在孩子們麵前有模有樣的吃，好像是故意饞人。這種吝嗇和炫耀的修為直到一九九九年十伯父咽氣也沒改過。
可讓人想不到的是，如此吝嗇的一個人，卻對他的表哥韓二先生不吝嗇。隻要韓二先生來，他一定做最好的飯菜，也一定把自己的小食品給韓二先生吃，臨走時也一定給韓二先生拿點米。他常說：“你二大爺（ye）雙目失明，家窮，一年從頭到尾，吃不著一頓像樣的，來咱們這，得讓他解解饞。”
於是，每每韓二先生來山南屯走姥娘家時，關山嶽一定拉上關山河趕緊湊到跟前，不離左右，他知道十伯父會給韓二先生好吃的，有機可乘。
關山河比關山嶽小三個月，很聽關山嶽的話，整天像尾巴一樣跟在關山嶽的身後。
十伯父在給韓二先生拿好吃的時候，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關山嶽和關山河，好像是故意考驗這兩個孩子的定力。此刻，關山嶽和關山河不動聲色，假裝視而不見，仍舊在一邊兒玩。這樣的舉動，讓十伯父很欣慰，他開始彰顯善心，從紙袋子裏摸出兩塊餅幹來扔給關山嶽和關山河。在十伯父的心裏，好孩子的標注就是得扛住誘惑，不貪吃，能幹活。扔完餅幹，十伯父一定說； “你們倆個小兔崽子，借你二大爺（ye）光了，還不謝謝你二大爺（ye）。”關山嶽和關山河不停地去謝韓二先生：“謝謝二大爺（ye），謝謝二大爺（ye）。”十伯父到此，一邊嚼著餅幹，一邊笑，不像是施舍者，倒像一個征服者。
十伯父為人處事不喜折腰，屯中人沒誰看見十伯父低三下四過。今天，他能把白胡子老者視為上賓，又是彈雪，又是脫鞋，情願這樣做下人，著實不易，無疑救侄子心切，是親情讓他改變自己固有的秉性。
屋子裏靜得要死，連人們的喘息聲都是那樣的僵硬。大家把焦急的目光匯集到一點，這點就在白胡子老者身上，每個人都在想：你快點動手把孩子的病治好吧。
可老者並不著忙，歇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才慢條斯理地開始給關山嶽號脈。他的手指纖細得像釘耙，誰也看不出這是一雙男人的手，更不要說是農民的手。
老者慈眉善目，雙眼翕張，喘氣時胡子一抖一抖的，很像年畫裏的太上老君。
關山嶽被老者的形象吸引，心裏高興：這迴肯定有救了。因為，在關母的“瞎話”裏不光有鬼，還經常有這救苦救難的老者。而這老者在關母的瞎話裏，千篇一律，皆是一頭的白發，矍鑠的身體，慈祥的神態，超人的本領。遇難的人們隻要被這樣的老者搭救，就一定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因為這老者，是智慧的使者，普度眾生的仙人，比皇帝還偉大。
老者號完脈，用手撚了撚他那細長的胡須，轉過頭來對關父說：“老先生，這孩子是先天虛弱，後天失調；近來飲食不周，髒腑失和，寒氣客於脾胃，進而侵襲肝膽，日積月累所致。當用溫中散寒之藥卻之。”在東北，同輩人習慣把家中排行在末的稱為“老先生”。
關父下意識地點著頭，連聲說：“就是，就是。”其實關父對中醫一竅不通。
老者看看滿屋子懵懵懂懂的人們，沒再說什麽。他把十伯父叫到跟前兒，說：“十爺，你還得走一趟，我開幾味藥，你到我家去抓。”
此刻的東北雖已解放多年，但上年紀的人彼此間的稱謂還有古時報“爺”的習慣，在排行的後麵加上“爺”字。
說完，老者從藥箱中掏出一張黃色的草紙，拿出一支黑鋼筆，像握著毛筆那樣，刷刷點點寫滿六十四開紙。
山參二錢，黨參一兩，柏子仁一兩，柴胡二兩，半夏二兩五錢，黃岑二兩，幹薑一兩五錢，大棗六枚，大黃一兩，枳實二枚，芍藥一兩，厚樸二兩，炒熟蜀椒一兩，細辛一兩。
“這藥霸氣，先開一天的劑量。你跟我們家老kuai說，別拿陳藥，拿新藥，尤其是黨參、大棗、幹薑。……對了，山參在匣子裏，切一塊就夠了。”
十伯父接過藥方，揣到懷裏，戴上帽子，拿起鞭子，二話沒說，快步走出屋。緊接著，院子裏是十伯父吆喝牲口的聲音。
十伯父精神頭夠用，做事有板有眼，是他們兄弟中幹事兒最麻利的一個，屯中人沒人不佩服十伯父的活計。
屋子裏油燈熒然，像鬼火般地跳，人們在煎熬中等待著。關母已經很累，但她還是硬撐著給人們熬了一盆菜粥，說是菜粥就是酸菜裏撒上一把苞米麵。大家你讓我吃，我讓你吃，但沒有人肯吃。
轉眼到了傍晚，剛到申時，人們聽見馬蹄聲由遠而近，靜止在院子裏。十伯父像旋風一樣進屋，將藥遞給滕大夫，滕大夫跟關母交代道：“加三瓢水，用三盆子熬了，再分成三份兒，一份能有一小碗。待會兒讓他喝一份兒，明天早晨一份兒，明天中午一份兒。這藥不能涼服，一定熱了。”
藥，是在關山嶽迷離惝恍間熬好的。關母小心翼翼端進屋來，關父嚐了嚐，說：“不燙，能喝。”於是把關山嶽扶起，讓關山嶽喝藥。
這是關山嶽有生第一次吃湯藥，這藥的滋味他銘記於心，辛腥中夾帶苦澀。別說喝，就是聞一聞都覺得難受。
可親人們的期盼，病痛的折磨，求生的欲望，加之父親那嚴厲的目光，關山嶽皺著眉頭，擰著鼻子，忙三跌四，把滿滿的一碗湯藥一口喝了下去。順勢躺下。不一會兒，忽忽悠悠又去了那個未知的世界。
關山嶽睡熟已入亥時。
滕先生讓關母端來油燈，他看看關山嶽麵目，又抓過關山嶽的手，看看掌心，看看掌背，伸手來把關山嶽的脈。半袋煙的工夫，滕大夫示意關母把油燈移開，他輕輕地對關父說：“老先生，你放心吧，這孩子沒事，脈象很穩，不像原來那麽浮，三服藥下去能見強。你這人多，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我一會兒迴去，省得大家陪著我，遭罪。明天下午讓十爺去，看看情況，需要我過來，我就過來，不需要，再調調方子。”
說著，滕大夫穿好鞋，從炕上下到屋地，圍上圍脖，戴上帽子，拎著拐棍兒，就要走。
關父攔住藤先生，從兜裏掏出兩張綠鈔票，麵值是兩元的，遞給他，說：“二哥，大正月的，你這麽大歲數，還折騰來，不說是藥錢，算是給你的酒錢吧，自己買幾瓶酒喝吧。”
滕先生死活不收，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先生啊，咱們可是老姑舅親了，姑舅親姑舅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實在親戚不能辦差事。這些年，你姑去了，咱們走動少了，但二哥心理有這個姥娘家。你二哥有啥？就這點能耐，但願你們誰也別用我，可又說迴來，要是用著，隻管吱聲，別跟我提錢，你們要是提錢，我可跟你們急。說真話，二哥不缺錢，老輩子傳下來的手藝，夠我吃的了。再說，人不能老盯著錢使勁兒，夠用就行。你快放起來，別讓二哥生氣。”
關父見滕先生執意不收，就順手從櫃蓋上提溜起兩瓶曲酒，兩包砂糖，遞給十伯父，說：“你給二哥拎去。”
關母見了，打開板櫃，拿出兩包爐果。板櫃裏原有四包爐果，這是關母準備孝敬於家姥姥和邵家姥姥的，還沒來得及送去。
滕大夫看著，笑了笑，連聲說：“酒我收下，糖和幹糧我不要。”又說：“老先生不喝酒，放家也是放著（此處的“放”字在東北的土話中該讀“gāo”），二哥這輩子好這一口。糖和幹糧留給孩子吃，補補身子，這孩子太瘦了，渾身上下沒有二斤肉。”
滕先生說完，轉身走出堂屋，關父執意要親自把滕先生送到家，跟著滕先生和十伯父一起走出了屋。表兄弟三人坐著馬爬犁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