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病房的時候,恩澤正在熟睡。他看上去似乎憔悴了許多,眉心緊鎖。仿佛睡夢中也有無盡的心事。他側著臉躺在床上,打點滴的右臂軟綿綿的探出來,身體紋絲不動。雙腿纏著白繃帶,幹裂的嘴唇四周,亂糟糟的生長著雜草般的胡須。病床旁邊有一個床頭櫃,上麵擺放著兩本書,一個鬧鍾,還有一個空空的玻璃花瓶。

    護士小姐走過來問我們,你們是誰的家屬?

    我指指熟睡的恩澤。

    她說,哦,三號床病人的!住進來好幾天了,不怎麽說話,也沒什麽人來看護他。

    我小聲問,他的雙腿沒事吧?

    護士說,粉碎性骨折,隻能慢慢養著,沒有截肢的危險,手術也非常順利。你們是他的朋友吧?

    我迴答,是的。

    護士說,像他這樣的情況,身邊沒有人看護是不行的,吃喝拉撒都得需要有專人照顧。他沒有家人嗎?為什麽一個人也看不到,就連住院手續都是他公司派人過來幫忙辦理的。

    我說,我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才趕過來的。

    護士小姐穿梭在幾個病床之間,量體溫,分發藥品。她說,實在不行,就請一個護工吧。我們人手緊張,不可能事事都照顧周全,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可就麻煩了。

    俊哲問,什麽地方能請到護工?

    護士小姐說,家政公司就能請到。等病人醒過來,你們跟他商量吧。

    我們連連點頭稱謝。

    這時,恩澤從睡夢中醒過來,他掙紮了兩下,但是沒能坐起來,他笑著說,南生,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說,剛剛到,感覺怎麽樣?

    他齜牙咧嘴的說,雙腿有點脹痛,可能是麻醉劑的藥效剛過的緣故,不過感覺好多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我有心理準備。

    我坐在床沿上,問,這裏沒有人照顧你嗎?

    他說,沒有。

    俊哲把玻璃花瓶裏裝了水,將康乃馨插進去。花的清香頓時彌漫開來。

    我忙站起來給他們做介紹,我指著俊哲說,這是我的男朋友,霍俊哲。

    恩澤微笑著向俊哲點頭。他的笑有些尷尬,臉上掛著少許的失落。他說,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見麵。蓬頭垢麵的。

    俊哲走上前,把削好的蘋果送到恩澤麵前。恩澤接過去,有些自嘲的說道,我似乎還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俊哲說,先把身體養好,其他的事情無須考慮太多。

    我說,我們正在商量給你找一個護工,負責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這樣身邊多少有個照應,你看需要一個什麽樣的?

    恩澤一邊吃蘋果,一邊說,不用了,這樣挺好的。別把我當病人看,其實我的身體強壯的很。

    他似乎是在故意迴絕我的請求。俊哲說,還是請一個吧。如果實在不情願,把你的家人找過來也可以。總之,你一個人可不行。

    恩澤自言自語道,我覺得我不需要。身邊多個陌生人反而不自在。

    陽光慵懶著照射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褥,白色的牆壁,白色的毫無血色的臉孔。

    恩澤說,我們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了吧?

    我說,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他問,還在廣告公司上班?

    我說,已經辭職了,每天在家裏畫畫。

    恩澤感歎著說,真是令人羨慕的日子!現在我卻被困在這裏。生活無聊,跟坐牢無異。

    我安慰道,會很快好起來的。

    俊哲一直遠遠的站立在一邊。或許是因為俊哲的緣故,我一直盡量避免跟恩澤長時間的談話,我不想讓他因此被冷落。我招唿俊哲過來坐下。俊哲走過來,撫摸著我的後背坐下。

    恩澤問,你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我說,大概是去小城以前。差不多快半年了。你還是一個人?

    恩澤說,是的,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我問,春節迴小城了嗎?

    恩澤說,迴了,那時候我打電話給你,卻是一直沒有接通。

    我說,春節的時候,我正好在海南,可能是信號故障。

    恩澤將頭靠在枕頭上,長長的歎一口說,我常常心急如焚,甚至有點害怕。

    我問,害怕什麽?

    他無奈的笑笑說,人總是會慢慢變老的。害怕因為抓不住某些東西而抱憾終生。我現在是不是特別像一個老態龍鍾的老頭。

    俊哲打趣說,看上去就是有點憔悴,說到老,還早的很。

    我附和說,是啊。現在想到六十歲以後的日子,肯定恐怖無比。

    恩澤說,我現在經常想到年老的模樣,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的行走在大街上,就連上公交汽車都變得困難。如果一個人孤獨的死去,可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有人發現,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我說,胡思亂想會讓人意識變得混亂。可能是生活太多寂寥的緣故吧。

    恩澤說,現在天天都躺在這裏,無所事事,想不胡思亂想都難。他接著說,如果下次你們還來的話,請幫我帶兩本尼古拉斯·斯帕克思的小說。我喜歡他的書,能品嚐到愛的甘甜和苦楚。能撫慰世人渴望愛而又為愛所傷的心靈。

    我說,《瓶中信》,《手劄情緣》怎麽樣?

    他說,都是我喜歡的作品。我都需要。

    陽光漸漸移出房間,緊閉的窗戶外麵有新抽出嫩芽的柳枝在輕輕的搖晃。

    護士小姐走進來,詢問恩澤進食以及體溫的狀況。

    我起身,準備離開,我說,我還會再來看你。你多保重。

    恩澤說,無論如何,我還是非常感謝你們能來看我。以後,如果沒有時間就不用來了。

    我說,真的不打算請護工嗎?就這樣一個人支撐著?

    他說,不用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我們走出病房,走廊裏依舊有來來往往的人群,神情凝重。我們快速的離開,這樣的氛圍令人壓抑。

    外麵空氣清新,假山上停留著幾隻鴿子,來迴的踱著,咕咕的叫聲。天空幹淨的像是被滌過一樣,看不到一絲雲彩。

    俊哲問我,你們小時候就認識嗎?

    我說,是,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但是並不熟悉。

    他似乎有難言之隱?

    我說,也許吧,我並不了解他,上次迴小城的時候遇到他,後來在北京見過一次,就是喝到酩酊大醉那一次。之後便沒再見過。

    我們順著馬路慢慢往前走,不時的有汽車開過去。路邊的音像店裏傳出嘈雜的音樂。

    俊哲說,不如我們去給他請一個護工吧,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的。

    我說,算了,說不定他是真的不需要。

    我說,俊哲,你覺得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嗎?

    俊哲說,沒有,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不要責怪自己,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人的性格千差萬別。我們要學著適應各式各樣的人,就像我們要適應這個社會的千奇百怪一樣。

    我說,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剛開始認識的時候,他是一個充滿自信,而且熱情向上的人,但現在卻是感覺換了一個人一樣。自從到北京後,雖然隻見過一次,卻是感覺變化明顯。

    俊哲說,可能是心態的問題。有些人我們第一次交往感覺熱情開朗,但是時間久了,卻發現並非如此。往往很熟悉的人,有時也會感覺陌生,因此失望會隨著而來。有些事情別人既然不想坦白相告,我們當然也沒有必要刨根問底。

    俊哲擁著我肩膀,說,看的出,他並非是一個壞人。隻是性格有些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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