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知道,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聖地亞哥騎士團與聖殿騎士團有著極其相似的結構,在大首領,也就是卡洛斯二世不名譽地死去之後,僅次於他的司鐸長與監察長,以及另外十一位騎士就成了這支騎士團的精神與實質上的領袖——但要說他們對法蘭西的國王抱有什麽希望和好感,那就是在胡說八道了。


    除了他們幾乎都是卡斯蒂利亞的貴族之後外,還有的就是法蘭西的國王美男子腓力不但曾幹出將羅馬教會整個兒搬出梵蒂岡,遷移到阿爾維農的事情,還誣陷與屠殺了整個聖殿騎士團,將其所有的財產與領地全都收為己有——雖然後來來自於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西班牙國王)也做了相近的事情,但至少聖地亞哥騎士團還維持著原先的規模與榮耀,十三騎士沒了彈劾大首領的權力,卻也掌握著國王交付給他們的權力,協助國王(大首領)共同對抗他們的敵人。


    在聖地亞哥騎士團以及他們的幕後支持者托萊多大主教,利奧波德一世的想象中,依靠聖雅各陵墓以及加利西亞朝聖路的神聖名號,或是能夠大大拖延法蘭西人對卡斯蒂利亞的攻勢,要麽就是將法蘭西人以及他們的國王釘在異端的恥辱碑上,從而掀起西班牙國內的反抗情緒以及法蘭西國內對路易十四的懷疑與叛逆之心。


    他們沒想到的是,無論是虔誠但對國王陛下不是那麽順從的盧森堡公爵,還是年輕的,初出茅廬的小歐根,都沒踏進他們的圈套,甚至反將一軍,把他們依仗的變成了他們畏懼的——在朝聖者變成饑餓的流民,開始衝擊萊昂城內的堡壘與倉庫的時候,他們就知道自己失敗了。


    “這是因為在你們的心中完全沒有聖人的緣故吧。”在經過一個村莊,他們住下來歇息的時候,德力格的朋友忍不住諷刺道,誰都知道路易十四對新教教徒十分寬容,對西班牙人來說,異端比異教徒與無信者更可惡,他們是難以理解這種情懷的,於是,即便知道小歐根是天主教徒,他們還是尖銳的指出了這點。


    他們應該知道萊昂是什麽地方,那是僅次於聖人陵墓的聖地,一個無比重要與耀眼的目標,他們怎能視若無睹地繞開,一點也不把它和數以萬計的朝聖者放在心上呢?他們怎麽敢用陰謀詭計來汙染它,他們還怎能保持作為一個騎士的榮譽?


    小歐根看了他一眼,一點也不氣惱,反而說:“聖地亞哥騎士團建立的初衷就是為了保衛聖雅各的陵墓,與那些為了拜望他而去的人群,但若是聖雅各知道在他去世之後的那麽多年裏,護衛他的騎士不但沒有宣揚他的美德,反而借著他的名義行魔鬼的事,他準會羞惱地從聖人的行列裏跳下去,直跳到地獄裏去,免得受人嘲笑。”他沒有等騎士反駁,就繼續說道:“您敢說萊昂城內的聖跡是真的麽?”


    “您敢說您們沒有企圖將朝聖者當做盾牌與刀劍麽?”


    “您敢說您期待著一場戰爭,好讓你的敵人名聲喪盡,卻絲毫不在意聖人的陵墓上灑滿無辜人的鮮血麽?”


    小歐根連續問了三個讓騎士啞口無言的問題,又接著說道:“在十二門徒中,聖雅各被聖保羅稱作‘教會的柱石’,又與聖彼得一同主持會議,他在耶路撒冷殉道,一生虔誠、清貧與緘默,他知道在他死去後的一千年裏,有人一邊說著‘我願意遵從聖雅各的旨意’,一邊將聖人庇護下的羔羊放在祭壇的事情麽。”


    “流無辜人的血從來就是天主不願意看到的,無論他是信或是不信,如果他們願意往煉獄中走,那就讓他們走,但如何懲處他們,這是天主以及他的使者們才能去做的事情,並不是凡人該去做的事情,我們能做的就是匡扶世間的秩序,讓那些虔誠的好人能夠平和安寧地度過一生,而不是繳納沉重的稅賦,背負漫長的勞役,或是在戰爭中哭泣,流血和死去。”


    “……”聖地亞哥的騎士沉默了一會:“你們這樣是不對的。”他無力地說道,是的,他們或許可以指責法蘭西人不夠篤信,但那些平民們卻不會這麽認為,他們看到法蘭西人給他們土地,種子,耕牛,固定且不過分的稅,他們就心滿意足了,更進一步,還有了學校,工場與公正的官員,他們就更提不出反抗的勁兒了。


    騎士也是貴族,當然知道曾經教士與領主是如何愚弄領地上的民眾的,異端,異教徒甚至魔鬼的仆從——如巫師與女巫之類,他們的衝突原本沒有那樣激烈,隻不過總有人推波助瀾,有時是因為領主需要戰爭和收稅,有時是因為騎士需要功勳,有時是因為教士需要來自於贖罪券的收入,有時甚至隻是為了消磨掉一部分多餘的人口。


    路易十四與法蘭西人給出的正是民眾們最渴求的東西,與這些相比,異端算什麽,異教徒又是什麽,女巫與巫師——切!隻要有百利而無一害,就算是讓他們與魔鬼麵貼麵他們也肯啊。


    懷著這樣複雜的心情,聖地亞哥的騎士們走進了加泰羅尼亞地區,在萊昂附近的時候,他們還能獲得一點尊敬,在加泰羅尼亞人的地方,那些加泰羅尼亞人可是絲毫不掩飾他們的輕蔑與嘲弄——畢竟這些騎士們的父兄,甚至自己也許都參加過對反叛的加泰羅尼亞人的戰爭,雖然對他們來說,這是平叛,但對加泰羅尼亞人來說,他們是一群卑劣而惡毒的外敵。


    正如之前說過的,加泰羅尼亞原本是個獨立的地區,它與阿拉貢王國因為婚姻而合並,後來阿拉貢又因為婚姻與卡斯蒂利亞合並,後來居上的卡斯蒂利亞就將加泰羅尼亞人從宮廷與朝廷裏驅趕了出去。


    聖地亞哥的騎士們不甘示弱地瞪著這些人,“是你們擊敗了我們嗎?不,是法國人!”或是說:“阿拉貢、西班牙然後是法蘭西嗎?一群隻能攀附在別人身上的寄生蟲!”


    他們差點引起了多場決鬥和刺殺,幸好如今的加泰羅尼亞在路易十四的統治下,這些騎士們得以完完整整地見到了法蘭西的國王路易十四,還有他們的國王卡洛斯三世。


    他們在侍從的引導下,來到巴塞羅那大王宮的時候,路易十四正牽著小兒子的手,帶著他在陽光下蹣跚走動。


    ————————


    路易十四一向很願意在撫養孩子這方麵親力親為,盧西安諾可以說是在他的膝蓋上長大的,小路易也沒少感受過父親的懷抱,夏爾當然也不會例外,隻是那些聖地亞哥騎士見到這個孩子,還是不由得嚇了一跳。


    畢竟夏爾.波旁,卡洛斯三世如今也不過三歲多一點兒,這樣小的孩子還很容易夭折,巴塞羅那雖然是個港口城市,但就算是從馬賽走,距離巴黎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太陽王的膽量可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想你們更願意對你們的國王陛下起誓。”路易十四說。


    他握著夏爾小小的手,把他放在膝蓋上,麵對那些聖地亞哥騎士。


    十三位聖地亞哥騎士並不都在萊昂,投降的人中也隻有騎士團的司鐸長,還有四位騎士,這個數量原本是不足以被承認的,他們也有著這樣的打算——如果法國國王要求他們授予大首領徽章的時候,他們就暫時從命,但這種授予和認可是不被認可的,沒有任何效力,他們實在沒想到,路易十四會將卡洛斯三世帶到他們的麵前來。


    司鐸長猶豫了片刻,並不認為他們原先的打算能夠瞞過這位國王,於是他就坦承地告訴路易十四說,雖然聖地亞哥騎士團大首領的位置早就被加入了西班牙國王的封號,但其中必須履行的一係列繁文縟節中依然包括了——大首領的資格首先要交給十三騎士審議,需要他們批準,在公開的騎士會議上,大首領被授予徽章後,還要發言對他們的批準表示感謝,當然,還有大首領必須對上帝,聖母瑪利亞,十字架與福音書宣誓,要遵守騎士團的章程與規定,維護騎士團的榮譽,不讓任何人來破壞它,以及,如果他無法做到這點,他將在十三騎士的彈劾下退位並懺悔。


    事實上,還真有一位大首領在十三騎士的彈劾下退位,不得不去了修道院呢。


    不過在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就任大首領之位後,這個儀式也就是儀式了,十三騎士從監督者搖身一變成了國王的大臣,當然不可能去彈劾國王,他們效忠的人,但卡洛斯三世又有不同,很難說將來會不會有人借機造謠發難。


    “原來是這樣啊,”路易捏著夏爾的小手指,逗得他咯咯直笑,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沒關係,如果是有這樣的要求,我們就再等等吧。”


    再等等,司鐸長盡力不讓自己露出異樣的神色,要知道,還有幾位騎士在阿維拉,在卡塞雷斯與安達盧西亞的雷亞爾堡呢,阿維拉距離馬德裏已經不遠了,卡塞雷斯更接近托萊多,法國國王預備等到什麽時候?或者說,這場戰爭會在他以為的時候結束嗎?


    如果路易十四能夠聽到他在心裏說的話,他會說,是的。


    與對佛蘭德爾,對荷蘭的戰爭相比,對西班牙的戰爭還真是沒什麽懸念可言。對佛蘭德爾的時候,路易十四就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當時法蘭西也是內外交困,如果失敗,他可能就是下一個查理一世,對荷蘭呢,荷蘭是個毋庸置疑的獨立國家,又正在鼎峰,他能夠打下荷蘭完全是占據了覬覦這條大魚的人足夠多,以及荷蘭在陸上力量上的薄弱,還有的就是如同迅雷一般的進攻速度。


    而西班牙呢,首先,他宣稱的繼承權是完全有法律可依的,無論是法蘭西,還是西班牙又或是教會法,因為腓力四世一直拖延著長女的嫁妝,以至於在婚姻契約中,他是沒能完成協議的那個,既然如此,在承認這樁婚事的同時,路易十四也能依據契約來追索妻子對西班牙的繼承權——就算當初特蕾莎發過誓舍棄繼承權,但那也是在腓力四世給出了五十萬裏弗爾嫁妝的前提下。


    西班牙人曾經為了這樁事情而沾沾自喜,畢竟兒子的繼承權在女兒之前,隻要卡洛斯二世有一個兒子,法國人就沒法染指西班牙,但誰知道呢?卡洛斯二世沒能擁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因為嫁妝的問題,不但哈布斯堡的利奧波德一世能夠提出對西班牙的繼承權,波旁的路易十四也能。


    而且在馬德裏與托萊多,屬意路易十四的兒子,也就是卡洛斯三世的人居然還不少,一些人是因為看到了路易十四在法國的變革,譬如胡安.帕蒂尼奧,也有人是純粹地厭惡哈布斯堡,更有一些人,像是被滯留在巴塞羅那大王宮的聖地亞哥騎士,大概他們也沒想到,最終是卡洛斯三世說服了他們。


    當然,除了一些小說之外,一個三歲的孩子是沒法說服什麽人呢的,打動了他們的是什麽呢?


    健康。


    除了健康之外,卡洛斯三世顯而易見的也很聰慧,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嘴唇嫣紅,他的舌頭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那樣總是打結,說起話來哪怕詞匯量很少,但很大聲,很清晰,甚至勝過接受巫師治療前的卡洛斯二世,他已經不滿足於走,隻要有機會,就會在宮殿的地板或是柔軟的草地上奔跑。


    經過了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每個西班牙宮廷裏的人都會渴望一個康健聰慧的國王,毫無疑問,卡洛斯二世已經向他們展示了一個瘋子與一個殘廢能夠給一個國家帶來多麽大的傷害。


    哪怕依然有人在情感上傾向於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也就是腓力五世,但……腓力五世也是哈布斯堡的血脈,也是近親婚姻的產物,法蘭西的學者們出版的一些醫學著作中已經明確地提出,近親婚配是會產生畸形兒的,無論是靈魂還是軀體!他們一想到,也許腓力五世也會是個歪歪倒倒,口齒不清,猶如一隻畜生的國王,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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