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驕傲的法國人,瑞典人當然不會因為這樣的情景感到高興。


    我們之前說過,這個時代君王與君王們兒女之間的婚姻,都隻是政治盟約的另一種表現方式,王後,或是王太子妃嫁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迎接她們的絕不會是善意,隻會是懷疑、考量和輕蔑。


    在兩國邊境線上的“交接”儀式就是對這些無辜少女的第一個下馬威,按照傳統,大公主應該在眾目睽睽(即便隻有女性)卸除所有的衣服與珠寶,甚至不留一根緞帶,而後,連一個侍女,一條狗都不能帶,一個人瑟瑟發抖地穿過所謂的邊界線,接受丈夫一方貴女的服侍。


    在特蕾莎王後嫁過來的時候,路易就提醒過前去迎接王後的女官,無需弄出這樣的場麵來——難道讓貴女們在茶餘飯後,榻上帷後,將王後的身材當做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國王的臉上就很有光彩麽?一個國王若要讓另一個國王垂首,一個國家要讓另一個國家臣服,難道不應該讓將領和大臣用武器和謀略說話嗎?戲弄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有什麽可得意的!?


    路易十四尚且不允許有人輕慢特蕾莎公主,更不會讓瑞典人傷害他的女兒。


    當太陽王站在帳篷外,距離大公主可能隻有十幾步遠的時候,沒人敢對這位國王的行為指手畫腳,在大公主身邊,更是僭越地使用了數位公爵與親王之女作為侍女(她們原先都隻需服侍王太後與王後),瑞典人的女官大多都是伯爵或是侯爵的女兒——瑞典王太後顯然有意讓這位新王後難堪,卻沒想到因為身份的差異,在帳篷裏的時候,就算法國人的侍女在那條用絲繩暫代的邊境線上踩來踩去,舉著厚重到根本看不見裏麵發生了些什麽的帷帳讓大公主更換衣服,瑞典人的女官也瑟縮著說不出話來——隻有一位公爵夫人,她可能是王太後派來的所謂專屬女官,這種身份的女官幾乎可以說是掌握著新王後將來的喜怒哀樂——她是專門來指導新王後如何在陌生的宮廷裏生活的,但多半都會是個獄卒和劊子手。


    這位公爵夫人隻踏出一步,大郡主就迎了上去,她雖然隻能被稱作大郡主,但她的父親是奧爾良公爵,伯父是路易十四,在奧爾良公爵迴到凡爾賽後,奧爾良公爵夫人傾注在她身體裏的那些陰暗的東西,也因為奧爾良公爵毫不掩飾的偏愛與看重消失了,她愛自己的父親也愛自己的伯父,更愛與她如同姐妹一般的大公主。


    她站在公爵夫人的麵前,公爵和公爵也是不同的,奧爾良公爵在法蘭西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國王對他的弟弟如何縱容世人皆知,有人懷疑哪怕奧爾良公爵要坐一坐國王的寶座,他也會欣然應允,而且大郡主現在顯然是在保護大公主。


    公爵夫人一看到大郡主,才要說些什麽,就被她胸前的藍色鑽石攝取了心神。當然,這位夫人還沒有目光短淺到這種地步,她突然啞口無言,是因為這枚藍色鑽石曾經屬於腓力四世,後來作為嫁妝被他的女兒帶到了奧地利,奧地利的大公,也就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波德一世曾經將它鑲嵌在權杖上一段時間,她的丈夫作為外交官也看到過,迴來後還繪聲繪色地和她描述過。


    你也可以說這也許是另一顆藍色鑽石——但從大小、形狀與色澤上與她丈夫描述的沒有太大差別,公爵夫人也聽說了,因為之前的卡姆尼可會戰。作為被援助一方的利奧波德一世欠了路易十四一大筆錢,雖然他盡力籌集和借貸了,但還是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地步,雖然路易十四大方地表示,他也可以用領地來償款,但利奧波德一世嚴肅地拒絕了——他有可能拿了一些珠寶來填補坑洞。


    至於這顆鑽石是利奧波德一世賣掉後流入路易十四手中,還是直接作為償還的欠款交給法國人的,公爵夫人無從得知也不想知道——仿佛是怕別人聯想不到鑽石的來曆,這顆鑽石還以奧斯曼土耳其的風格鑲嵌成了一枚眼睛的式樣。


    奧斯曼土耳其距離瑞典很遠,但自從路易十四擊敗了奧斯曼人二十五萬大軍後凱旋歸來,士兵和軍官們帶迴了大量的繳獲與贖金,這裏麵有不少珠寶和裝飾品,一時間,這種極富於異國情調的優美風格竟然在藝術家與貴族們的推動下風行起來——藝術家們是喜新厭舊,而出入凡爾賽的貴夫人,如果沒在身上佩戴一兩件土耳其風格的珠寶,那就是在說自己既不得丈夫的尊敬,也不受男士們的青睞,要麽就是她的丈夫與愛人都是無用之輩,沒法給她謀來一件具備特殊意義的珠寶。


    在這些珠寶中,最多的就是“魔鬼之眼”,奧斯曼土耳其認為,這種藍色的眼珠形狀的珠寶能夠保佑他們不受魔鬼侵害,法國人對土耳其人來說就算是魔鬼,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魔鬼們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戴在胸前。


    這種風尚很快就從巴黎與凡爾賽流傳到歐羅巴各地,瑞典也不例外,公爵夫人也戴著一枚魔鬼之眼的胸針,但它既不是戰利品,也不是凡爾賽或是巴黎的工匠打造的,隻是斯德哥爾摩工匠拙劣的仿造品——事實上也不那麽粗糙,但公爵夫人不由自主地就微微拱起了脊背,似乎這樣就能將肩膀上的胸針藏起來。


    “請稍候。夫人。”她和氣地說:“大公主很快就能換好了。”


    她用的是瑞典語,就純熟度來說,閉上眼睛,你會以為是個斯德哥爾摩的貴女在說話,公爵夫人不甘心地蠕動著嘴唇,仿佛還要說些什麽,但大郡主已經轉過身去,向侍女們發號施令——她換成了法語,公爵夫人學過法語,但在這樣的語速中她……聽不太明白,在無從知道這些法國人還想要做什麽的情況下,她猶豫了。


    她是瑞典女官中身份最高的人,她不說話,因為踩踏在柔軟昂貴的河狸皮上,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體的瑞典侍女,更是無奈——法國貴女身上的珠寶和皮毛簡直能夠與瑞典王太後相比,而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十二個!她們一把端過瑞典侍女捧著的衣服和珠寶時,沒人能夠反抗。


    也就是她猶豫的幾分鍾裏,大公主已經在快手快腳的侍女協助下,換好了衣服。


    這種用普通人的眼光看來實在是難以理解的交接儀式,用現代的心理學來分析,也就是一種類似於摧毀式的心理攻擊,有多少公主因為必須忍受這樣的羞辱,而在儀式結束後就立即昏厥或是痛哭不止——這時候她甚至沒有一個熟悉的人,隻有丈夫國家的女官與侍女,她不得不依靠她們,接受她們的撫慰或是管教,這種情緒一直會被她帶到宮廷裏,一直忍受到誕下繼承人,甚至會延續到她閉上眼睛,去見了上帝。


    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可能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沒有在離開故國的時候,在送行的人群前沒有哀慟欲絕,痛哭流涕的公主,她表現的很堅強,這種堅強不能說是她獨有的,頑強的公主也不是沒有,但絕對沒有一個公主有著路易十四這樣的父親,他不僅僅在言語上,也在行動上支持大公主的獨立,讓她得以保有一個法蘭西公主的尊嚴。


    她在告別父親之後,雖然穿戴著瑞典人的衣服,戴著瑞典人的珠寶,卻始終高昂著頭,她對以公爵夫人為首的女官十分冷淡,倒是對使臣相對的溫和,不是她對這位公爵夫人有什麽意見,隻是從王太後,與王後這裏知道,一般而言,前來迎接公主的使團中的男性多半都是國王的親信,女士們則多半是王太後或是有權勢的貴族與大臣的妻子,她們一開始就是懷抱著挾製新王後的想法而來的,為了這個,大公主就不能允許她們繼續留在她身邊。


    那位公爵夫人不是沒有打過乘著大公主不熟悉瑞典國內的情況,獨身一人孤立無援的時候,乘機完成王太後交付的任務的,但隻不過第二天,她在服侍大公主起身的時候——這時候的瑞典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大公主身上隻穿著柔軟的寢衣——她要求大公主先從床上起來,站在地上,脫掉寢衣,好讓她們給她穿上長內衣。


    這讓男人聽起來或許沒什麽,但大公主早就知道,雖然說是服侍她更衣,但這段時間可以從幾秒鍾到幾分鍾不等,就算壁爐火焰熊熊,也足以讓她狼狽不堪。


    “我要在床上換衣服,”大公主說:“我不想得風寒。”


    “但這是不合規矩的。”


    “如果有什麽寫在書上的規矩,規定你們的王後不能在床上換衣服,”大公主說:“那就請拿來給我看。”


    公爵夫人抿住了嘴。


    “我要在床上換衣服,”大公主客客氣氣地說:“這是第二次了,夫人。”


    “不行,殿下。”


    “那麽,”大公主掃過房間裏的眾人:“斯巴雷夫人,請來服侍我,我要在床上換衣服。”


    斯巴雷夫人有點愕然地抬起了頭。


    說到大公主身邊的瑞典女官們,她們或許不知道,這邊隨行人員的名單才定下來,那邊路易十四的密探就拿出了一份周詳的情報,大公主在巴黎到馬爾默的長途跋涉中,早就對她們的情況了如指掌,說句粗魯的話,簡直比她們的丈夫還要了解她們,至少她們的丈夫不會知道她們有幾個愛人。


    王太後指定的女官首領當然首當其衝,大公主估計自己不會和她有多少和平相處的機會,她是大臣阿克薩·奧克森謝納的妻子,阿克薩·奧克森謝納是卡爾十世的親信,也是王太後攝政期間的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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