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工宣隊進駐徐昌一中之後,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老師和學生都得聽工宣隊的話。在工宣隊的領導下,學校成立了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學校的“牛鬼蛇神”都被清出來管製勞動了。原來普天蓋地的派性鬥爭的大字報已逐漸減少,變為統一揭露“牛鬼蛇神”們罪行的鬥批專欄,批鬥會也在工宣隊的領導下,有組織地進行著。由此,就象全國各地城市裏的學校一樣,這些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最先造亂的校園,經過兩年多的折騰,終於開始冷靜和變得有點兒秩序了。

    但是,被學生紅衛兵們造亂後的城市和農村,卻像被狂風掀起來的大海,仍然波濤翻滾,並且,就像龍卷風那樣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工廠裏,這一派的工人階級不能領導那一派的工人階級,兩派每天都在仇鬥;農村中,軍管會又沒有辦法派自顧不暇的工人階級去領導人數眾多的貧下中農們。於是,參加派性的青年農民和民兵便開始增多,對立的兩派逐漸在各個公社的墟鎮也開始發展勢力,成立了墟鎮的武鬥指揮部。高音喇叭開始在墟鎮和村上嚎叫。農村市場更加蕭條,買賣東西的人們大都不敢出來,生怕什麽時候墟鎮兩派武鬥的冷槍射來,把性命都丟了。墟鎮的糧所、供銷社、日雜部也時時關門。世界仿佛就快要在恐怖的窒息中爆炸了!

    周順年的陶坭爐子生意也越來越難做。爐子的銷量少,交稅和管理費卻沒有減少,生產隊的上交款又增多,父子四人即使汗流浹背的一天幹它十二個小時,也隻能顧及糊口,積存的貨時常賣不出去。眼見爐子生意被人層層剝皮,落得他人魚酒肉,自己喝稀粥的結果,加上銷路不好,已實在難做下去,便要打算另謀生路。幸好周誌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曾經喜愛學畫,並在有些名氣的教師指導下,擅長人物素描和臨摹。前些日子他見到中學讀書時候的一個同學在縣城的街上給人畫像,收入不菲,便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自己也去幹這種勾當呢,總勝過辛辛苦苦做泥模兒。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就在袋裏裝上幾支鉛筆,把畫板畫紙往肩上一背,便走進深山去,試試給山裏的老人家畫肖像。深山溝裏,許多老人一輩子沒出過山門,也就沒有去過照像館照像,因此死了也沒個留念。這幾年家家戶戶賣木薯賺了些錢,蓋了幾間茅屋,口袋裏又能掏出幾文銀紙來,兒女便要給老人家畫像。因周誌民畫像的功底好,畫的素描和臨摹的肖像都很逼真,鉛墨又濃厚,形象甚是鮮明,收費又便宜,故很受山民的歡迎。一個畫開了,便有幾個相繼要畫。鉛筆紙張,原是不值錢的東西,一旦畫出畫來,就有代價了。雖不能賺大錢,但做一得一,點點成金。十天半月下來,畫畫的工錢竟也能買上一擔穀子。於是,他便建議父親索性把爐子生意停下來,小兄弟倆也都在家學畫像,待日後有了功底時,兄弟仨便可一齊出外靠手藝謀生。

    這幾日,他在山裏畫完了好幾個像,不覺就已經有四五天沒有迴家了。因心裏牽掛著父母,又想著兄弟學畫像的事情,這一天他吃完早飯,畫完最後一幅肖像之後,便背上畫板趕著迴家去。一路迤邐而行,雖是道路曲折崎嶇,卻也山影青翠,風光明媚,空氣清新,令人精神爽利。心想如此手藝生涯,出門輕裝,能遠離“念念不忘階級鬥爭”的塵世,吃四方,住百家,日子快過,倒也瀟灑。小道高低,走過幾個山坑,翻過幾麵山岡,再繞過一個水庫,看看日頭,已是中午時分了。才要走出山門,隻見前麵路上,有幾個拿槍的民兵在把守山口,檢查著進山的行人。

    “你從哪裏來的?”一個露著牙齒叼著煙卷的民兵望了望他問道。

    “我是到山裏去畫像的。”周樹民答道。

    “進山時可有證明?”露牙的再問。

    “我幾天前進山畫像,當時沒有人說要證明哩!”周誌民從衣袋裏掏出一包豐收牌香煙來,向幾位民兵各敬了一支,笑臉說道。

    “這個人是常進山畫畫的,我見過。”有個小個子的民兵說。

    “告訴你,以後進山要帶大隊的證明來。這些天到處在捉壞人,貫徹上級布告!”露牙的抽著他剛遞上來的煙,深深地吸了兩口,再從牙縫中徐徐地吐出來,笑著道。

    周誌民點了點頭,匆匆地走出山口,急忙忙加快腳步往家裏走。真是“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他才進山幾天,山外的形勢就變了。出得山來,經過墟鎮,但見鎮上的店鋪都沒有開,街上行人稀少,路口幾處設了崗卡,民兵們正在檢查和盤問一些可疑的行人。直覺告訴他,也許正發生著什麽重大的事情。但想自己遵規守法,良民一個,又沒參加什麽派性,倒也沒有顧慮。

    迴到家裏,他趕忙到周建儒那兒去打聽情況。周建儒告訴他,這些天來,全縣都統一戒嚴。原來,為了早日結束到處武鬥的社會混亂局麵,繼學校進駐工宣隊後,各地軍管會開始全麵貫徹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發布的《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全國統一行動,堅決製止武鬥,收繳武器,拆除武鬥工事。軍管會明確表態,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如果有少數人不聽勸阻,堅持不改,則他們就是土匪,就要實行殲滅!

    “大隊的民兵隊長周大勇到公社去開會,是他告訴我知道的。”周建儒對他說道。

    “他們捉了些什麽人呢?”周誌民問。

    “據說,一些小頭目和武鬥的黑幹將都陸續被逮捕了。”周建儒說

    “能那麽容易就逮捕麽?兩派總部都有很多武器啊!”周誌民覺得有些不解。

    “軍管會出麵,首先解散兩派總部,那個不聽話就是土匪,就要實行殲滅!聽說,解放軍部隊一到,兩派總部立即鳥獸散。”周建儒把聽到的告訴他。

    “其實,大家仇殺了那麽長的時間,《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都過了二個月多了,解放軍早就應該出來啦!”周誌民歎道。

    “大概現在已到了非鎮壓不可的時候了!聽說,這些天來解放軍捉的都是紅旗派的人。”周建儒又說。

    “這是為什麽呢?”

    “軍隊支左唄!現在各級的領導都被打倒了,沒有政府,沒有黨委,軍隊是始終要通過某一派去掌權的。”

    “可兩派都說自己是革命的造反派啊!” 周誌民道。

    “這就要看軍隊支持哪一派了。不過,相對來說,旗派的組織確實是比較複雜一些。聽說,這些天來,旗派的人被捉了一個又一個,如甕中捉鱉一般。我們大隊的張鐵牛昨天上午在家裏也被兩個解放軍帶走了。”

    “不是逮捕麽?”

    “人們看見,來了兩個解放軍,沒有說逮捕他,好好的,沒有戴手銬,說是通知他去‘辦學習班’呢!”周建儒說。

    “這確是個好辦法。他們個個都有槍,要是逮捕的話則必然要反抗!” 周誌民道。

    “人們都相信解放軍,因為它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所以,逮捕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這些天裏都沒有聽到有誰反抗的。”周建儒說。

    再過一天,旗派紅衛兵小頭目張開達也在學校裏被解放軍帶去“辦學習班”去了。劉春英聽了,嚇得心慌意亂,忙到易淩勝家裏來找女婿易誌雄商量,要他想辦法把張開達保出來。可是,這些天,易誌雄也躲在家裏。他已不敢出去拋頭露麵。

    原來,學校要“複課鬧革命”,紅旗造反派的總部在兩派武鬥後不久就搬到育民中學附近的圖書館去了。圖書館地方小,容不下許多人,幾十個隊員吃住都擠在一塊。如此過了些日子,幾個頭頭正商議要遷到工人文化宮去,就接到了軍管會貫徹中央《七·三布告》、《七·二四布告》,要堅決製止武鬥,解散兩派總部的通知。那一天,部隊來了一個連的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先清點和收繳放在圖書館裏的所有武器,再把“毛澤東思想紅旗戰鬥隊總部”的牌子拆下來,然後,總部的所有人馬被勒令立即離開圖書館。末了,解放軍戰士再把圖書館的大門鎖了,並在門上貼了封條,帶上造反總司令劉超遠,浩浩蕩蕩的乘車揚長而去。不消一個鍾頭,曾在一起轟轟烈烈搞造反,熱鬧了兩年多的“戰友”們,便一窩蜂似的散了!

    劉春英走後,易誌雄的心開始不安起來。也許昨夜沒睡好,自起床之後,他的眼眉就總是跳個不停。他有個預感,似乎要出什麽事了。這些天來,聽說一個一個旗派的人被帶走“辦班”去了,他心裏就發毛,覺得兇多吉少。他擔心,這學習班一辦,有許多事情他是脫不了關係的。他知道兩派的這種所謂“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真正含義,其實就是拳打腳踢的逼供訊。入了這個班,輕則脫一身皮,重則沒命出來。不過,聽說被捉人的卻是由解放軍“帶走”的,說這是執行軍管會的命令。他想,也許有解放軍負責,就會有安全的保證,但願張開達他們都能平安地度過這一關啊!

    時鍾咚咚咚的敲了六下,已是下午六點鍾了。外麵照進來一縷霞光。看看窗外,日落西山,殘陽如血。他的心就像那西沉的太陽向著無邊的深淵往下墜落著。

    突然,妻子張小丹氣喘籲籲的衝了進來,說:

    “快走,他們抓你來啦!”

    “誰?”

    “有三個解放軍,早先在拐彎處問路,我剛好騎著單車經過時聽到了!”張小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你把單車放在哪裏?”他急問。

    “在屋外的鬥門內。”

    易誌雄的心一陣緊縮。急忙中,他立即拿了妻子的一件花衣穿了,胸前塞上兩團襪子,再把妻子的頭巾拿來披在頭上,打了一個結,兩步跨出房門,又挑起放在走廊上的一擔尿桶,便低著頭往門外走去。

    正是深秋黃昏的時候,農人們在隊上耕作了一天,都在幹燥的自留地上幹著澆水施肥的活計,大屋裏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易誌雄出得門來,走到池塘邊,便看見三個解放軍正往自己走來。他緊張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大嫂,請問易誌雄住在哪裏?”一個解放軍操著普通話向他問道。

    他不敢答話,裝做聽不懂,手指往裏邊指一指,隻低著頭向鬥門那邊走。待三個解放軍轉身向屋裏走去的時候,他急忙放下尿桶,解開頭巾、脫下花衣,從鬥門內拖出單車,蹬的一聲跨了上去。正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若忘魂之人。隻見他轉了一個彎,便拐進大路,像鳥一般的飛弛而去了。

    這些天裏,村裏村外,牆上樹上,到處貼著醒目的黃紙黑字的標語:“專政是群眾的專政!”

    “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毛主席萬歲!”

    … … … …

    形勢越來越緊張,每天都能聽到捉人的消息。據說,最先捉的是城裏的一個外號叫“印度鬼”的青年。他原是幾年前印尼排華時候的歸國華僑少年,在家裏無心上學,卻喜歡打架。文革前,他在城裏就不規矩,是派出所的“常客”;文革開始後參加了旗派,是打砸搶的一員猛將。他生得渾身烏黑,高大威猛,眉粗眼突,嘴唇厚闊,聲大如雷,性格粗暴,卻又動作機敏。因打人用死力,殺人不眨眼,故令聯派的人聞名喪膽。後來他成了劉超遠的保鏢,紅聯派曾幾次派人伏擊他都沒有成功。不想,紅旗總部被解散後,解放軍要他去參加“學習班”,他也竟乖乖的去了。由此,用不上一個禮拜,上了名冊的旗派幹將和小頭目就差不多都被逮捕歸案。

    忽一日,從縣上迴來的人說,城裏有十多個旗派的打手被綁著雙手,插著“武鬥黑幹將、土匪”的牌子,遊街示眾,後來就一個一個被綁在廣場的柱子上,用鋤頭柄活活的打死了。那個“印度鬼”第一個挨棒,總共劈了五棍才被打死。死了之後,那眼睛還瞪得燈泡一般的大哩,就象廟裏的黑張飛一般嚇人!

    又一日,去石陂墟趕集迴來的人說,散圩的時候,見賣牲口的柵欄裏的柱子上,也捆綁著幾個本公社的農村青年,據說都是參加了旗派的人。他們個個低垂著頭,像就要被打殺的猴子那樣,瑟瑟縮縮的顫抖著。快散圩的時候,忽然走來一個滿臉橫肉,矮墩墩胖實實的漢子,人們認識他是在墟鎮八音社裏做扛棺材營生的仵作佬,名叫王阿九的。隻見他口裏叼著一支香煙,手拿一條粗大的鋤頭柄,醉醺醺的走到柵欄的中央,把衫一脫,露出密密的烏黑胸毛,再兩手一拱,大聲叫道:

    “各位好漢,莫怪我王阿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們的周年祭奠的日子!毛主席教導我們:堅決鎮壓反革命!”

    說完,便掄起大棒,向綁在最前麵的一個人頭上劈去。隻聽得沉沉實實的“啪”的一聲,隻一棒,第一個人便被劈得腦漿迸裂;第二個已嚇得暈死過去,也立刻被一棒打在腦蓋上,鮮血四濺,圍觀的群眾見了驚得四散閃避;還有幾個未打殺的,嚇得一齊哭喊道:

    “毛主席呀,毛主席!”

    “毛主席呀,大救星,救救我啊!”

    “毛主席呀,我們永遠忠於你!”

    王阿九打紅了眼睛,也不答話,吐出口水來在手上擦了擦,益發狠命的掄起棍子劈去。可憐活生生的六條人命,不到半支煙的工夫,便統統被他打劈殺了。這些農村青年,本是混沌之初,迷離魍魎,思想簡單。文化大革命的風潮一來,他們便憑著一時熱情去參加造反組織。大家跟著紅衛兵們起哄,和城裏的工人階級一齊去打倒“走資派”,反對“保皇派”,遊行、示威、高唿口號,拳頭舉得半天高,又赴湯蹈火,參加名為“破四舊”、“搗黑窩”的打砸搶和後來兩派的武鬥,一心以為這就是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自己成了“革命戰士”!不想,這“文化大革命”卻原來是一場受人指使,被人愚弄的噩夢般的遊戲。領導的人本來就是隨心所欲,沒有什麽計劃,結果沒想到越鬧越亂,終於使得社會動蕩,經濟衰敗,天怒人怨,一發而不可收拾!後來弄得指揮者們也亂了陣腳,相互產生對立和矛盾,常常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眼看已過了兩個年頭,到了難於收拾卻又非收拾不可的時候了,指揮這場“革命運動”的人焦急起來,便趕忙出布告鎮壓。這個時候,也不理論是該“群眾自己教育自己”,還是該誰人教育群眾,全國各地,但凡是兩派鬧得兇,不聽話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幾,一律出動軍隊鎮壓,槍打出頭鳥,快刀斬亂麻!於是,沒幾日,這些敢於起來響應造反的熱血勇士們便都成了懲惡戡亂的替死鬼,一個個竟在棍棒下慘死。可憐直到臨死之際,他們還不知道這是怎麽一迴事情。眼見喪命棒就要劈落下來了,心中還在想著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甚至盼望毛主席會來搭救他哩!

    全縣各鎮,一連打殺了三墟,直殺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張鐵牛也在第二墟被劈死了。劉春英在家裏坐著隻覺得心驚肉跳,每日都到易淩勝家裏去打聽消息。可是,易誌雄又一直沒有音訊,易淩勝也坐立不安。看來,做兒子和做女婿的這一迴是兇多吉少了。

    到了第十日,情況又有些變化,解放軍已沒有繼續逮捕造反派的人了。原來,軍隊支左,聯派占勝。由於已沒有地方政府,縣革命委員會又還沒有產生,聯派便要行使革委臨時領導的權力。軍隊把逮捕來的“壞人”、“土匪”交給革委臨時領導小組,這領導小組便把他們交給下麵的人去審訊,下麵的人立即便給他們辦個“手銬加棍棒”的高級“學習班”。待他們被打得皮開肉綻,“坦白、承認”之後,按照“七·三”、“七·二四”布告的精神,便對他們實行群眾專政,立即殲滅。這個時侯,到處都是抓槍杆子的話事,縣上有軍管會屬下的革委臨時領導小組領導,公社是武裝部執政,各大隊則由民兵營長或治保主任使權。一個星期開始,解放軍已經不再捉人;十天過後,各地活學活用毛主席的“專政是群眾的專政”的教導,公社、大隊的民兵或貧下中農便開始介入,各公社,各大隊,甚至各小隊或幾個人,大家都是群眾,誰都可以行使“群眾專政”的權力!

    王阿九每墟繼續殺人。公社的文革頭頭傳下話來,要他自己負責打殺,自己負責掩埋,做完了一條人命便可得十塊工錢。他自做仵作營生二十多年來,從來未有過如此紅火的生意,直樂得笑沒了牙齒,於是,一棍一個,覺得比打狗還容易,好不快活。直殺紅了眼睛,隻要是有人被捆著拖進這墟上牛柵欄裏來的,便格殺勿論,完了自有人來驗屍點數。那些將要被打殺的人,還未被拖進牛柵欄,往往就已經被嚇死。這一日,公社墟上土產日雜部的營業員叫沈元貴的,與兄弟仨人拖來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他告訴王阿九,說這個是地主仔,專門強奸良家婦女。王阿九聽了,望著那青年嘿嘿的冷笑了兩聲。才待舉起棍棒,那青年突然向外奪路狂奔。不想剛走出十幾步,恰遇附近村上有幾個到公社去開會的人。他們見一個被綁著手的青年狂奔過來,聽追趕來的人說是強奸婦女的地主仔,便把他捉住。那王阿九也不打話,三步兩腳的竄過去,手舉五尺棍棒,對著那人的腰背就是一棍,橫掃過去。隻聽哎喲一聲,那人立即倒在田邊。王阿九踏上前去再在他的腦上劈一棒,便結果了他的性命。圍觀的群眾個個嚇得瞠目結舌,張開嘴巴,不敢近前。

    不久,有個去趁圩的認得被打死的人說,這個青年不是地主仔,而是紅星大隊勝利小隊的貧下中農記分員,綽號單眼四。隻因早年喪父,家境貧苦,患了眼疾又無錢醫治,少年時病瞎了一隻眼睛,讀了幾年小學,便在家當記分員,年近三十也未能娶親。同屋子的生產隊裏有個叫沈元貴的,生得瘦高個兒,青白臉皮,在墟鎮當店員。才結婚不久,老婆便紅杏出牆,與這單眼四勾搭上,幹了風流事情。後來被沈元貴的兄弟發現了,並捉奸在床,這記分員便挨了打,並且寫了悔過書;但不久兩人又秘密來往,女的還提出要離婚。據女的說,沈元貴天生不足,患了個叫“腎元虧”的內病,下麵那話兒不會幹那事兒,所以她非要離婚不可。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不想,這“群眾專政”的台風刮來,沈元貴眼見戴綠帽的仇可報,迴去與兄弟仨一商量,便輕而易舉的把單眼四綁起來拉到墟上去殺了。

    可憐這單眼四本無父親和兄弟,隻一個年老的母親。她知道兒子被沈元貴兄弟綁到墟上去打死了,在家哭了三天兩夜,第三天夜裏,便在沈元貴兄弟的門前吊頸死了。沈元貴的老婆也投河自盡。大亂之時隻有語錄,沒有王法,如此草菅人命,正不知枉死了多少人的性命。或有小偷小摸的,隻要有人哄起來捉到墟上去,王阿九照打無誤;或有“牛鬼蛇神”平時被人認為是不太聽話的,或是他得罪了誰人的,隻要叫幾個人把他綁起來推搡到墟上去,王阿九照劈無疑。這墟那鎮,聽說有些出身地富家庭的教師或職工幹部,文革時被趕迴農村,隻因上輩與人有些仇隙,他們往往也平白無辜的被人綁起來拖到牛柵欄裏去,被王阿九、張阿九或李阿九們打殺了。蕩蕩乾坤,一時到處腥風血雨,鬼哭神號!可憐那些被認為是 “牛鬼蛇神”的,人人心驚膽戰;被疑為“土匪”、“壞人”的,個個藏頭藏尾!

    殺人的風聲越來越緊。

    這一天中午,周建儒才吃完飯,正在家裏看書,忽然有人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

    “快,你通知周誌民趕快逃走!等一會大隊的民兵就要來捉他了!”來人上氣不接下氣的緊張的說道。

    “怎麽迴事?”周建儒忙問。

    “今天各大隊基幹民兵在公社開會。據開會的頭頭說,要最後刮它一次‘十二級的台風’,再殺一批‘牛鬼蛇神’!周大勇見劉古泉也把名單報了上去,裏麵有周誌民的名字,所以,他沒吃午飯就趕忙跑迴來了。他要我趕快告訴你!”

    來人說完話便匆匆離去,周建儒的心立即狂跳起來。這幾天來,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原來,“群眾專政”的風聲吃緊之後,到處能聽到仇殺的事情,周建儒就擔心周誌民的仇家可能會找機會報複。他想,若是如此濫殺無辜,則決不能讓好人受害!於是,便一方麵叫周誌民要提高警惕,輕易勿再外出;一方麵又與幾個出身好的知心朋友通通氣,叫他們多加關照,要是有什麽風吹草動時,趕快想法通知。果然,劉古泉此時是治保主任又身兼民兵營長的職務,那天,易淩勝提醒他正好借刀殺人,要除掉周誌民,他也早就有這個主意,正是不謀而合。於是,趁“刮它一次十二級台風”會議的時候,他便在要鎮壓的黑名單上寫上了周誌民的名字。可沒想到參加會議的民兵隊長周大勇正留心他的舉止,這件事情立即便被他知道了。好一個周大勇,二十左右的年紀,生得豐神英爽,為人一腔的正氣。他知道劉古泉是公報私仇,又深知周誌民是個好人,不能無辜遇害,便也不怕冒著“走漏風聲”的危險,不動聲色的趕快跑步迴家,並馬上叫個好兄弟周敬光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周建儒。周建儒不敢怠慢,連忙三步兩腳的奔去把這消息告知正在家裏畫像的周誌民。周誌民聽了,驚得兩額冒冷汗,臉青麵白,兩腳篩糠般的直打顫,正是七魂走了六魄。他不敢片刻的停留,連忙穿上衣服,拿了隨身的零錢和糧票,匆匆告別家人,灑淚踏出屋門。

    果然,周誌民前腳才走,劉古泉帶領著十多個基幹民兵後腳就到。因不見周誌民的蹤影,他們便隻得把年事已高的周順年也捆綁起來,捉到學校裏去審問。

    深秋的天氣,金風肅殺,落葉紛紛。路上沒有行人,鳥兒也不見蹤影,世界顯得死一般的靜寂。周誌民在茫茫的曠野裏落荒逃去。

    … … … …

    一星期過後,縣城裏忽然敲鑼打鼓,熱鬧起來。鬥大的標語掛在各條大街上:“熱烈慶祝全國各省、市、自治區全麵成立了革命委員會!”

    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在來迴高唿:“最熱烈祝賀全國山河一片紅!”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麵勝利萬歲!”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又過了幾天,縣城裏又響起鑼鼓聲音,還放了鞭炮。隻見各條大街上多了一條標語:“最熱烈祝賀徐昌縣革命委員會成立!”大街的宣傳欄上,貼著軍管會用大紅紙寫的《告全縣人民書》:

    最高指示:革命委員會好!

    在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統帥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目前,全國(除台灣省外)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都已先後建立了革命委員會,全國山河一片紅。它宣告了中國赫魯曉夫及其在各地區的代理人反革命陰謀的徹底破產,標誌著整個運動已進入了鬥、批、改的階段。

    徐昌縣革命委員會按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戰略部署,實行革命的三結合,莊嚴宣告成立。組織機構成員如下:

    駐徐昌縣解放軍代表:劉文華

    徐昌縣革命委員會主任:馬向東

    徐昌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李學林(男,三十六歲,徐昌縣發電廠工人);易誌雄(男,二十五歲,徐昌縣石陂公社嶺塘村民兵營長);劉麗英(女,三十歲,徐昌縣花紗布公司幹部);黃文強(男,四十歲,文教戰線幹部)。

    徐昌縣革命委員會成員共七人:

    … … … …

    希望全縣人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牢記毛主席的的教導:“抓革命,促生產”,“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最後,敬祝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統帥毛主席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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