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迴 放手搞副業,大小隊各顯神通;

    積極平錯案,有情人終成眷屬。

    卻說易淩勝帶頭鑿屋賣梁,雖然把住的屋子都破壞得殘破不堪,但卻使許多社員免受了饑荒之苦,所以,公共食堂散了後,嶺塘村的水腫病人便好得快一些。但見這些原來是地主的屋子,有的梁瓦賣四留六,有的賣六留四,下雨天便不免這裏穿那裏漏,要用盆兒罐兒去盛那滴雨;有的一不做,二不休,把房梁瓦桷統統的賣個幹淨,換上用竹子搭的稻草茅棚。看是難看了一點,像秀才戴了頂爛草帽似的。但不管春夏秋冬,一家大小吃飽了肚子,把門關起來,照樣不怕刮風下雨,自是福在其中。

    光陰荏苒,日月如輪。不覺大飯堂散夥後,新年就又到了。新年一過,春節就近。靠了房上的梁瓦,這一個春節大家都能吃上一餐釀豆腐和幾餐幹飯,算是歡歡喜喜過了個年。但是,春節過後,春荒又要開始。雖然大家的米缸裏都還有些糧米,卻不敢多吃,仍需勒緊褲帶。人人都心裏知道,家有千兩金,不如朝進一。生產隊裏分的糧不多,自家有再多的錢去買糧也隻是擔坭填溝渠。而生產隊的禾田有限,人均就那麽幾分地,又還要交公餘糧和超產糧供應城裏人吃的糧食。所以,農人們要想過好日子就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九六二年的體製改革後,公社由一大二公變為“隊為基礎”的半公不公了,公共食堂解散,大小隊和個人都要拿出過日子的本事來。可各戶人家已沒有家底,添置家當都要從買煮飯的陶罐煲缽開始;大小隊也沒有基礎,一窮二白,大隊夜晚開會點燈的煤油還得靠公家的廁所賣尿錢去買。正是千頭萬緒,百廢俱興。

    百業食為先。各家各戶有稻穀,生產隊又種了花生,各大隊便都辦起了榨油廠、輾米廠和米粉廠。但畢竟各個大隊的人口有個限數,幹這些營生賺的錢便隻夠供大隊幹部們出入開會的使用和幾個工人的飯食開支。後來有的大隊就又辦起了織布廠,還有的又辦起了竹器編織廠,更有的辦起了大隊綜合加工廠,大隊三鳥養殖場和大隊魚苗場等等,正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嶺塘村接近縣城,曆來織布業發達,許多農婦會織布,有的工商業者的家裏還有一些布機。於是,大隊幹部開會研究,要辦一間織布廠。

    說幹就幹,征用織布機的事很容易解決。老書記出麵,那些工商業者們的家庭不敢說半個不字。隻一夜的功夫就無償征到了五十多架布機。但是,工廠的場地卻是個難題。全大隊的地主的屋子經過土改複查已全部分盡,再也找不到辦廠的好地盤。

    “搭個簡易廠房吧。”有人建議。

    “不行,工廠的線紗布匹,被人偷走誰負責?”有人道。

    “用翻身樓的公共食堂吧,上廳加中廳,少也能放四十架機。”有人說。

    “更不行羅,你不見翻身樓但凡公共地方就被鑿挖得七穿八漏麽?”有人反對。

    “華僑地主林番客有許多房舍,可不可以借來用?”有人提議。

    “公家征用就是啦!現在講一大二公,用得著向地主借嗎?”有人讚成。

    “不行,有華僑政策保護,這林番客一告,誰也頂不住。”治保主任張道遷說。

    “去年公社想征用他的房屋做糧倉,派我去商量,這林番客都一口迴絕呢!”財經主任有點信心不足的道。

    原來,這林番客在泰國做生意發了財,解放前迴來家鄉買田做新屋。這屋子名叫鳳陽樓,座西向東,紅磚綠瓦,迴字形結構,四個角還有炮樓,挺有派氣。土改那陣,林番客被劃為華僑地主,隻是被分了一些田地,卻沒有動他的屋子。他一家人都在泰國,隻有老番客和一個孫女兒在家,爺孫倆守著空蕩蕩的一座大廈,故早就有人想打這座屋子的主意了。不過,政府對華僑有保護政策,誰也奈何不得。這林番客雖然年過七十,但體魄還很健壯,在縣社的僑聯會也有些名望。去年春節,他的兒子從泰國迴來探親的時候,還請許多大幹部吃飯呢。所以,幹部社員都還得看重他。

    “我的意見,張道遷織布有經驗,由他任廠長;林番客的屋子要借來做廠房,這事就張廠長想辦法吧!” 老書記下結論般的道。

    “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張道遷拍拍胸脯說。聽書記命他做廠長,他即便心中有數。

    不幾天,鳳陽樓的北邊有一間屋子夜裏忽然起火。林番客嚇得敲起鑼來大聲唿救。幸得大隊民兵和許多社員鄰居及時趕到,可好就近就有池塘,大家舀水潑火,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滅了火勢,免了一場火災。事後查看,燒壞了一間屋子的瓦麵。原來北麵的屋邊正是農田,這農田裏堆放著許多曬幹的禾杆,農田又近大路。治保主任張道遷分析,可能是夜晚時候有人在這路上走過,抽煙不小心,把煙頭掉到曬幹了的禾杆堆上麵引得著火了。這霜風天氣,氣候幹燥,又吹著北風,火順風氣,風趁火威,一下子便吹向北邊屋子的窗戶和瓦麵。若不及時搶救,恐怕最少也得燒壞二三間屋子哩。

    林老番客認為這個分析在理,又覺得煩勞了眾人,心裏過意不去,便叫孫女拿香煙茶水來慰勞大家。煙過半支,眾人告辭。張道遷表示,大隊有責任保護華僑房屋的安全。為了保護好華僑的房子,避免類此事情的發生,他建議鳳陽樓北邊的屋子最好借用給大隊做織布廠。布廠開張後,就有人專門看管布廠和這屋子了,這是一舉兩得。林番客驚怕再有失火,又想有了個公家的什麽廠,人氣也旺一些,便也點頭同意。不過,凡事先小人後君子,必須簽個租借合同,還要計算租金。張道遷代表大隊都一一答應了。於是,不久,布廠擇日開張,治保主任住進鳳陽樓,他兼任大隊布廠的廠長。

    有了幾間工場和工廠,大隊興旺起來了。每天上工的梆聲響過,便有幾十個娘們從各自的屋子裏走出來到布廠去上班。一會兒,幾十架機兒便“的哢的哢”的叫響起來。又一會兒,那輾米機也“噠噠噠”的開動了。隆隆的機聲和有節奏的織布聲,交織成強勁的一曲歡歌,從早晨唱到太陽落山,使村裏變得熱鬧極了。

    幹部們的工作更加忙碌了。不久,幾個大隊幹部都戴上手表,並且,出入都騎上單車,令不少人好生羨慕。不過,這兩樣會轉的東西都是公家出錢買的,這是因為工作的需要。幹部說,比如,你一會兒要去公社開會,一會兒又要去跑生意,一會兒還得迴來處理大隊裏的一些事情,假如你沒有單車手表,怎能做好這麽多的工作呢?

    但就隻易天華老書記一人還沒有這兩樣會轉的東西。不過,他也照樣能做好工作。他每天開會做事不需看時鍾,隻看日頭,一天之中最少也有三次準確的;他出入不會騎單車,特會走路,到公社和縣裏開會卻不會遲到。由於他沒有兼職,隻是做個書記,所以他不能像那些做生意搞交易的廠長場長那樣有機會大吃大喝,最多隻能三天兩晚的到米粉廠或小食店去沾邊兒吃點宵夜;或有時候到綜合廠去觀察工作,順便喝點兒豆漿或吃點兒豆幹、豆腐;又或有時侯帶上級來的幹部同誌一齊到三鳥養殖場去捉幾隻雞鴨來檢查質量。但隻他一人吃四方,家裏卻還是免不了有柴無油的過日子。老婆眼見個個大隊幹部都比他風光,他們的老婆孩子人人都臉色油亮,心裏便不免有嘀咕,常常罵他是死田螺不會過田丘。但他心裏清楚,自己雖是書記,卻從土改開始一直就是上麵官封的。無奈沒有這做官的本事,肚裏沒有墨水,寫字難過駛牛,又不會那樣算加減乘除,也就管不了生意出入,自是覺得晦氣。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忽一日,公社開大隊書記會議,會後去黃嶺大隊參觀。隻見黃嶺大隊滿嶺種的都是煙草,已長得有半人多高。社員們正在小心的剪摘。公社抓財貿的領導說,現在國家煙葉缺乏,種煙草能賣出好價錢。他號召各大隊盡量利用山嶺坡地去種煙草,早種早發,遲種遲收,還可以自辦燒烤房。但烤煙必須有技術,可以參照黃嶺大隊的烤煙房,他們烤出來的煙葉都是一級水平的。

    照黃嶺的經驗,一畝地的煙葉少也能賺到七八百元。

    易天華抽了半輩子的煙,時常也要拿家裏老母雞下的蛋去供銷社換那煙絲,他對煙葉便有特殊的感情。開會迴來之後,他就有了主意。

    這天夜晚,他叫自己的大孩子來商量道:

    “我打算辦個耕嶺隊。把嶺坡地全部種上煙葉,再辦個烤煙房。你說好不好?”

    “這敢情好哩,有眼光,種煙葉準發財!”孩子易得發不禁欣喜地說道。

    “我任你做耕嶺隊長,負責管好這件事,行嗎?”父親問。

    “我保證做好!”易得發拍著胸脯道。他小學畢業已經多年,又差不多到了娶親的年齡,早就想出來做點兒事情了。他知道,種煙搞副業是個肥差,每一片煙葉都是錢,所以,心裏很是高興。

    於是,不久,嶺塘大隊的耕嶺隊就成立了。嶺塘村是因為有個大嶺坡,坡上有口大塘而得名的。這嶺坡少也有二三十畝地,全是紅砂土,原是葬死人的墳地,土裏藏著豐富的磷肥和有機肥料,正是種煙草的好地方。煙草生得易,長得快。清明前栽下秧,小滿就過膝蓋高了。端節一過,隻見漫嶺遍坡,鬱鬱蔥蔥,煙草長成矮林,十分青綠可愛。易天華叫來有經驗的師傅,砌了個烤煙房。小暑過後,一批批黃橙橙、嫩鮮鮮、油亮亮的煙葉就出爐了。易得發再辦了個煙絲加工廠。隻見切出來的煙絲又黃又亮,聞一聞香味撲鼻;卷支三角嘜來抽一抽,一股芬芳濃鬱的煙雲吸入肚裏,如有一條青龍入腑,周身舒服。這易得發雖還是個青年,卻已是個吃煙的老師傅了。他見其色,聞其香,吸其味,便給這嶺塘煙葉起了個名,叫紅崗黃金葉。他把煙葉煙絲拿到市場去擺出來,插上“紅崗黃金葉”五個大字的牌子,聲名好聽,賣相又極是好看,十分捉客,果然賣到了好價錢。

    這一輪耕作,各小隊出人工,公家買煙苗,出公地,易天華書記父子掛帥抓生產,幹得極是紅火。種煙草周期短,本錢小,又賣到了好價錢,與榨油織布磨豆腐等比較起來,顯得優勢許多。不過,一座大嶺坡幾十畝地的煙葉,全由書記的兒子一人包收包納,大隊究竟賺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人們隻知道耕嶺隊的社員的工分報酬比生產隊裏每十個工分就多了一角錢。這一角錢拿去供銷社買粗鹽的話,一家人最少也能吃用上二、三天。同時,大家還知道,嶺坡上搭起了兩間屋子,建了個煙絲加工場。大家又知道,國慶節那天,書記的兒子易得發娶老婆,擺了好多酒席,放了好多紙炮,人們三四年來還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哩!

    大隊的工副業都搞起來了。不久,小隊也有人開始搞副業。住在翻身樓的窮人們大都隻會耕田種地,最本事的就莫過是養幾隻三鳥了。或賣種鳥或賣蛋,十天三日圩裏轉,米缸和鹽缽就空不了。不過,他們隻是窮忙。有道是“養雞賣,帶八敗”,左手拿蛋賣錢買米,右手就拿米喂雞,一旦發了雞瘟,則米缸和鹽缽就都打爛了。所以,做生產隊長的對這些副業是不屑多看或根本就無需過問的。

    但有兩戶人家的副業卻要刮目相看。一戶叫周順年,另一戶叫周昌年。他們倆是地主周伯年的親房兄弟,就住在翻身樓隔鄰的一座雙合字形的小小的新屋子裏,也歸屬於翻身樓生產隊的管轄。解放前周伯年家族都在縣城做生意。周順年做的是缸瓦生意。他與人合夥在山裏辦了一間窯廠,又在縣城開了一間通四海陶瓷商店;周昌年則辦了一間簡易木行,除了代賣樹木之外,還製造台凳箱櫃等家具來賣。因雖在城裏有生意,在農村卻無田地,故土改的時候劃家庭成分時這兩兄弟便被劃為工商業家。1957年私營工商業改造,他們的店鋪被納入公私合營,兩人成了資方職員。大躍進後,農村勒緊褲帶喝粥,調不出再多的糧食供應城市,城市就相應也要壓縮人口,減輕負擔,故城裏的許多人便要下放到農村來。但凡剝削階級出身的或曆史有問題的人都必須先行遣散。於是,幾個月前,周順年、昌年兄弟倆便被單位精簡,也迴到鄉下來吃新鮮米了。

    鄉下拆了大飯堂,糧食鬧饑荒。兩家都有老婆孩子,每家人的口連起來都有二尺多長,吃飯是第一大事。見農民弟兄吃糠咽菜,自己家裏也粥一餐菜一餐的過日,兄弟倆便感到要想個辦法來解決才行。雖然他們在城裏時也一樣的吃不飽,但畢竟每餐有二兩半米落肚,而且,隻一個人在外,好歹隨便就過去了。現在迴到家來,見到老婆孩子那無神的眼睛和菜黃的臉,聽到大家喝粥水時那“嚦嚦劣劣”的聲音,做父親的心便覺得像刀割一般的難受。正是馬死落地行,窮則思變,他們到圩市上去轉了幾日,就有了打算。這一天,隻見周順年去附近的河溝邊兜了一圈,從溝底裏挖了幾擔白坭迴來。他把這些白坭,用腳踩練得十分嫩滑粘糊,便成了一堆上好的陶坭。再擺好從窯廠裏借來的做爐子的工具,把陶坭放到架子上去搖了幾搖,便做出一些燒煤的爐子來。三天後,他把這些爐子曬幹,再放到砌好了的小窯爐裏去煆燒,隻兩日,一個個結實美觀的陶爐子就出來了。第二天,他把這幾個爐子拿到市場裏去賣,隻一個時辰,便就賣完,還賣到了好價錢。

    正值大飯堂過後,各家各戶都要買煲缽買爐子。周順年燒的爐子便十分好賣,不久就有公社日雜部的同誌發現後全包購銷。於是,父子幾人一齊努力,挖坭的,跺坭練料的,做爐子的,買柴運貨的,忙得火紅火綠,做得貨如輪轉。一二個月下來,除去工商管理費、市場管理費和納稅費,再除了燃料費,倒也有幾百元的收入,一家七口人的肚子總算能吃飽了。

    周順年開了個父子窯爐廠,周昌年就辦了間藤椅加工場。原來,周昌年還在公私合營家具廠做職員的時侯就向師傅學會了做藤椅的本事。他見公社化大煉鋼鐵以來,許多家庭的木凳都燒的燒了,破的破了,大家屋裏都缺少凳子,木材又缺乏,便織了幾張大小不同的土藤椅拿到市場裏去試賣。不想,竟也因實用和價廉而頗受歡迎。他有三個已中學畢業的兒子,他又熟悉貨源,於是,一個家庭織藤廠就開張了。每天日出而作,釘椅架的,破藤條的,編織的,父子四人一直忙到烏燈黑火。但隻要織得好,便賣得出去,生意很快興旺起來。不過,由於這藤椅做工紮實,又挺美觀,多賣了幾日,便引起公家的注意。除了要交各種管理費外,有時還會因“破壞山林管理”的名義而被沒收或被公家低價收購。但畢竟有做有吃,隻要賣貨的時候打醒精神,眼看四方,一有風吹草動時就要走避;或者,平時買些煙酒打點打點市場管理人員,也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刀下過人”。賺到的錢還是足夠兩餐溫飽的。

    兩家的副業做開了,社員們便不免有些議論。

    “還是資本家有本事,日子過得紅火!” 有人說。

    “人家是油,咱是水,是油就得浮上來哩!”有人心裏佩服的道。

    “這世道要共同富裕,咱們也得想法兒揩點兒油水!”有人羨慕。

    “當然羅,人人搞副業,誰肯去耕田呀?”有人找到理由。

    “可人家的老婆和女兒也照樣耕田出工,他們做的工分也足夠吊全家的口糧嘛!”有人為之辯護。

    “不管怎樣,他們這是搞自發勢力,走資本主義道路!”有人覺悟高,嗬斥般的說。

    議論不分場合,老婆和女兒聽到了,便迴去說給男人們聽。做父親的聽見了,心裏便不免犯起愁來。解放以來,他們經曆過許多運動,雖沒有當上地主富農,卻也算是個商人出身的剝削階級,十多年來都夾著尾巴吊著卵子做人,總算平安無事。現在逼於生計,家庭副業搞起來了,但卻是搞“資本主義”。名不正則言不順,有朝一日,說不定還會被劃為投機倒把或什麽壞分子上台批鬥呢!想到這裏,他們都心慌意亂,天天擔心會出事情,出入也總怕見到社員和幹部。

    果然,擔心的事情不久就發生了。

    這一天下午,生產隊長易淩勝忽然來到他們屋裏。

    “好生意呀!”易淩勝叼著一支香煙,站在廳廊的中間。他一邊從鼻子裏發出吼吼的兩聲,一邊左右兩隻眼睛往兩邊瞟一瞟這兩家人手中的活計。

    “啊,隊長來啦!”正在幹活的順年兄弟倆抬頭看見隊長來了,連忙放下活計,一個倒茶,一個敬煙。

    “請坐!”順年的大兒子趕快拿來一張凳子。

    “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好意思!”昌年客氣地道。

    “哪裏,哪裏,打攪了!”隊長坐下來,飲了一杯茶,鼻子吼了兩下說。

    “今日好妥當,隊長有何指示哩!”順年小心地問。

    “是這樣,有社員向公社反映,說你們兄弟搞自發勢力,走資本主義道路。現在大隊易書記傳下話來,你們這是非法經營,限令你們在下個月停業!”易淩勝訓話似的的說道。說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眯著眼睛唿出來,靜看著兄弟倆的表情變化。

    “可我們依法交了工商管理費,又交了稅,還交了場地鋪租費,綜合經營管理費等等,縣工商局和公社市管會都批準了我們辦開業手續啊!”順年顫聲辯道。

    “不管你什麽局什麽會,社員說你們這是搞自發勢力,就得停業!”隊長兩手一袖,又翹起了二郎腿,吊高腔調說,鼻子再猛地吼了兩聲。

    下個月停業,無異是砸了兩家人的飯碗。兄弟倆都呆立著說不出話來。他們雖然早就預感到會有麻煩,但也不至於達到無端停業的地步。社員說停就得停,看來,人家肚子餓,你就不能吃飽。

    “停就停吧,一個蟻民,自己有什麽辦法啊!”順年的大兒子血氣方剛,他有點兒憤憤不平。

    “那也不一定。俗語說,路是走出來的,事在人為嘛!”隊長斜眼瞧瞧他,鼻子又吼了兩下道。

    “我們該乍辦呢?”兄弟倆問。

    “俗語有話,不怕官,最怕管。你們都屬生產隊和大隊管的,隻要你們的副業打上咱生產隊的名義,再在大隊蓋個印,就不是自發勢力,而是‘集體經濟’囉。咱大小隊管著,便誰也不怕哩!”隊長一語道破玄機道。

    原來,易淩勝是要把倆兄弟的副業由生產隊管起來,要他們上交生產隊的“管理費”。開始,他本來也心中無底,原想用和緩的口氣去與他們商量的。但踏進門來,先是看到他們兩家的兄弟兒女都全神貫注的在做活計,全然沒有發覺他的到來,後又見他們點頭哈腰畢恭畢敬的樣子,心裏一笑,便有了主意。他要搬出公社和大隊的名堂來先嚇唬他們一下,然後再慢慢的道出玄機來。他知道他們這些人怕字當頭,一嚇必妥。果然,周氏兄弟自知這事勢在必然,便隻有甘願受製。正是住在低簷下,不得不低頭。最後講定每月必須上交四成利潤給小隊,則窯爐廠和織藤廠可以照常開業。

    自此,翻身樓生產隊就有了工副業。後來,有些青年看到藤椅生意好做,便也跟著學做起來,做藤的人就逐漸增多,慢慢的成了氣候。由此,生產隊無本淨利,每月都有千兒幾百元的收入。正是鍋裏有了碗裏有,易淩勝隊長兼會計,自此生財有道,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矣。更且好事樁樁,重陽節過後,地質隊來招工,兒子易誌雄初中畢業又被選上了,從此便能吃上皇糧哩。易淩勝想,自己真是所謂行運行到腳趾公囉,心裏說不出的快活。因此,兒子離鄉那天,他辦了個酒席,打魚殺豬,請了好多親戚和大隊幹部來吃飯。一者,為兒子前程慶賀慶賀;二者,他要幹部們領個情,日後大家多多關照;還有三者,也是更重要的,他要告訴社員們,大隊裏從書記到幹部都與他關係親密,對他十分的看重。因此,他們也就會更加聽話,會更加的敬服他們的隊長。他知道,現在工副業有得搞,千事萬事,當隊長掌權就是第一大事!當然,這幾桌酒席要花費好多錢,但他隻要在生產隊的會計帳目上寫上“業務接待費”,珠筆一揮,便是萬事大吉,是完全不用掏自己腰包的。

    大隊幹部聽說是歡送書記的侄孫子到地質隊工作,便都來慶賀。酒席就設在翻身樓原來公共食堂的大飯堂裏。隻見那飯堂牆上,“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的大標語還像往日一樣奪目,可上麵的幾條橫梁卻不知被誰鑿下來了。一個原來是雕龍畫鳳的廳堂,變得殘破不堪。熱鬧之中,又顯得有幾分的蕭條。

    “正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一年前,大飯堂還餓死人。沒想到,今天卻能在這裏大吃大喝哩!”酒過半巡後,一個大隊幹部感慨地說道。

    “還是歸功黨的政策好。”幾個人有同感地說。

    “好是好在新經濟政策,調動人的生產積極性!”財經主任發表看法道。

    “最倒黴的是那些曾經反對大飯堂和‘刮共產風’的人。那個時候說他是‘右傾’,批鬥了一頓,加頂帽子,現在迴過頭來大家又認為他說的是對的。”有人說。

    “所以現在就要平反啦!”書記道。“平什麽反?”有人問。

    “凡是三年大躍進中,在‘拔白旗’、‘反右傾’時候受批判處分的都要平反,官複原職。”書記迴答。

    “你不平反不行,不平反就得堅持大飯堂,不平反就得堅持刮共產風。”有人附和道。

    “不平反就沒有人敢說實話羅!”

    “縣委張滔副書記也平反啦!”易天華繼續說,“那天公社開會傳達說,雖然張滔主張包產到戶不對,但他的心意是好的。上級承認對張滔的處理有錯誤。”

    “講句良心話,張滔確是對的,農民讚成!”有幾個人異口同聲的說。

    “哎,今朝有酒今朝醉,誰知今天說對了的明天又會不會錯哩!”不知是誰吊起腔來說道。

    “對,今朝有酒今朝醉,咱們幹杯!”大家一齊叫道。

    大碗碰小碗,這一餐飯大家吃得很高興。

    大隊幹部們對世事似乎都有看法,又都有點兒在認識上的分歧,大家坐在一起就不免要議論。張滔曾經是石陂公社的書記,他所主張的“定產到田,責任到人”的包工包產責任製曾在徐昌縣大半數的地方試行過,深合民意。雖然是曇花一現,但人們對他是十分熟悉和關心的。對他的處理,預示了上級政策的動向,影響著許多幹部和群眾的心理,所以,人們都無處不在談論著這件事情。

    張滔在縣委召開的三級幹部會上得到了平反。自地委宣布對他的處分後,他就被下放到縣辦的農場去勞動。後來,又有人檢舉他是叛徒,說他在解放前坐牢的時候向敵人寫過反省悔過書,是由大地主周伯年保出來的。因此,受到收審,坐了半年的監獄。後來,據說,解放前他在坐牢的時候當時還未參加革命隊伍,隻不過是搞些抗日宣傳,傾向革命,故算不上叛徒;那反省悔過書又查無實據。但由周伯年擔保出來這一點卻是事實。不過,舊社會裏,有錢便能免罪消災,出錢保人也是人之常情,這事也沒有對黨的事業造成傷害。並且,張滔家裏還為此賣田賣屋,搞得傾家蕩產,父親也因此而過早逝世了。所有這些都不能構成反革命罪。所以,半年之後,張滔無罪釋放,就又迴到農場裏去放牛了。縣委範書記深知張滔是個人才。他覺得他思維開拓,又能理論結合實際,做好各項工作,且為人正直,是工作上的好助手,便對他備加保護。除指示專案組要實事求是去做好有關調查落實工作外,還常在生活上,身體上關心他。因此,雖然張滔在監獄裏和農場裏待了一年多,但生活上和肉體上都沒有受到多大的痛苦。然而,心靈的震撼和創傷卻是無法平複的。他雖然還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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