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迴  引蛇出山洞,刁書記慷慨陳詞;

    趕羊落泥沼,六君子在劫難逃。

    貼著標語的汽車在滾滾灰塵中遠去了。高唿口號的人們陸續散去。易誌良離開隊伍,他到學校去見母親。母親臉上已有點兒紅潤,兩腮也豐滿了一些。她比過去好看多了,顯得恬美和端莊,但眼角已出現了幾條皺紋,憂愁仍然掛在眉際。她在學校裏主教音樂,也兼教語文。一些學生說,聽她朗讀課文如在聽動人的詩歌朗誦,能引人入勝;她的歌聲清亮,笑容甜美,能給人快樂的享受。她每天上四、五節課,工作雖然很忙,但卻總是精神飽滿,看得出來她的工作是勝任和愉快的。

    一葉知秋。這些時間來,張書記告訴他,一場反擊右派的急風暴雨般的鬥爭就快到來了。他開始留心最近以來的時事政治。他見到報紙上先是陸續地登載了一些突出的尖銳的反麵言論,後來這些文章便逐漸減少和消失,再後來就有許多工人和農民對這些言論的痛斥和譴責。一些地方開始了群情激烈的批判。從一些報導和電影新聞上可看到,批判的場麵甚是浩大,氣氛緊張。聯係到社會上人們對糧食和一些物資供應緊張所帶來的情緒,他似乎窺視到了裏麵隱藏著的一種殺機。反擊盧依群的鬥爭,正是這場廝殺的開始。他又有機會看到了上級的一些指示性文件,其中有的話使他隱隱地感到了一些擔憂:“無論民主黨派、大學教授、大學生,均有一部分右派分子和反動分子,在此次運動中鬧得最兇的就是他們。”“要推動左中右三派人物展開爭論,一定要使反動分子在公眾麵前掃臉出醜”。徐昌縣沒有大知識分子,但有幾千個中小學教師。他們的隊伍複雜,思想也複雜。隨著運動的深入開展,他們都必將麵臨一次嚴峻的考驗。他必須在一些問題上提醒母親的注意。

    “媽媽,你最近有關心時事嗎?”

    “我們每周星期五晚上有兩個鍾頭的政治學習。”

    “都學些什麽呢?”

    “無非就是讀讀報紙,議論議論時事羅。”

    “議論多講些什麽呢?”

    “最近有‘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也有‘反對教條主義’的,更有‘廣東農民生活接近餓死邊緣’的,但談得最多的還是糧食問題。”

    “你都講些什麽呢?”

    “我什麽也沒講。古人說,‘言多有失’,我不過問政治,我隻想教好書。”

    “你不過問政治,可政治會過問你的。媽,以後的政治學習你應該發表一些正麵的意見,要說好話,不能唱反調。比如應該說,廣大農民都有溫飽,沒有舊社會的逃荒和餓死人的現象;又比如說,共產黨是領導人民革命事業的核心力量,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等等。這些大道理你都知道的。”

    “可我不明白,報紙又為什麽要登載那麽多反麵意見呢?”

    “這是有意讓一些人把內心的不滿都表露出來,然後再進行批判鬥爭。通俗一點地說就是‘引蛇出洞’。現在有許多大蛇都引出來了,報紙上的爭論很是激烈。但他們亂說壞話,必定自吃其果要倒黴的。盧依群就是個活事例。如果有那麽一天要每一個人都提意見時,你隻能說好話。”

    陳蘭英點頭笑了。她看到自己這個快二十歲的孩子已變成個大人了。孩子有敏銳的政治嗅覺。他正順著時代的節奏在譜唱著自己人生的歌曲。這兩三年來通過在農村的踢、打、滾、爬,提高了他的思想素質,煉就了他的工作才能。她相信孩子能走好人生的道路。看到孩子過早的成熟,她心裏既高興而又隱隱地感到擔憂。

    過了國慶之後,文教隊伍的反右運動開始了。城區的中小學教師反右運動分為三個階段。先是學習和發動階段,安排在學期之中。學校老師每星期有兩個晚上學習文件;第二是鳴放階段,各人向黨組織提意見,以利整改,安排在期末;最後是鬥批階段,安排在放寒假的時候。這三個階段各做些什麽,怎樣進行,是運動的領導者掌握的。城區中小學老師反右運動成立一個辦公室,下設中小學各一個領導小組。領導小組分管幾個由各校黨支部書記組成的核心組織。在各個階段的適當時候,領導把意圖和做法有分寸地向下麵逐層布置,以便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展最基層的工作。開始的時候,也不叫反右運動,隻叫整風學習。老師們沒有經過什麽運動,隻知道要聽領導的話去做,並且對新事物往往都懷著一股熱情。

    政治學習的內容豐富,多是報紙上的社論或一些文件。大方向就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幫助黨組織整風。那一天晚上,城鎮培英小學黨支書兼校長刁玉正在動員會上拿出一份文件來大家共同學習,題目是《為什麽要整風》。

    “幾年以來,在我們黨內,脫離群眾和脫離實際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和主觀主義,有了新的滋長。因此中央認為有必要按照‘從團結的願望出發,經過批評和自我批評,在新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的方針,在全黨重新進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義、反宗派主義、反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提高全黨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水平,改進作風,以適應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

    “這次整風,是一次既嚴肅認真又和風細雨的思想教育運動,堅決實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原則。”

    “目前,中央機關以及一些地方黨組織,都正在邀請各方麵的非黨同誌舉行各種座談會,傾聽他們對黨的批評。實際上,這就是吸收非黨同誌參加整風運動的一種很好的形式,”“現在我們革命的內容找到了它的很適合的形式,就是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我們找到了這個形式,適合現在群眾鬥爭的內容,適合現在階級鬥爭的內容,適合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抓住了這個形式,今後的事情好辦多了。大是大非也好,小是小非也好,革命的問題也好,建設的問題也好,都可以用這個鳴放辯論的形式去解決,而且會解決得比較快”。

    讀文件後,接著便是討論。討論很是熱烈。副校長唐參才首先帶頭發言。

    “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荀子說:‘是吾而當者,吾友也;非吾而當者,吾師也’。這是我國古代哲學家留下的名言,也反映了我國祖先的優良美德。我們應把它作為座右銘。今天我先表個態,我一定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積極投身到黨的整風運動中去幫助黨員同誌,搞好工作。”

    唐參才是抓教學業務的副校長,有十多年的教學經驗。他抓教學在城區中很有威望,工作認真,又為人和氣,故很受人尊重。但他出身地主家庭,所以不是共產黨員。他是副校長。他的表態有一定的號召力。

    接著是教導主任黃術光發言。他檢查自己過去隻重業務而輕視政治學習的錯誤偏向,說這是走白專道路的表現。建議非黨員的教師都要更好的加強理論學習,緊跟形勢。黨員教師則多加強業務學習,更好的熟悉教學業務,大家做到又紅又專。再接著是團支書兼數學科組長黎誌甘發言。黎誌甘長得鼻正口方,一表人才,說話的聲音鏗鏘有力。他說,這些時間來,看了報紙上的許多報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感到真是春到人間,受到極大鼓舞。青年人要站在時代的最前麵。他寫了一首詩在會上朗頌道:

    青年人高聲歌唱,

    要把我們的痛苦和快樂一齊譜成曲子,

    都寫在紙上。

    不要暗自憂傷,

    不要覺得迷茫,

    把心中的苦惱和悲涼都倒出來吧,

    在太陽底下,它們都會變成花香。

    --- --- --- ---

    詩歌給發言增添了氣氛,人們報以讚許聲和熱烈的鼓掌。全校六十多個教師差不多都說了話。最後,校長兼書記刁玉正做總結。他說:“今天的學習,大家發言很熱烈,很好。這說明老師們都能正確認識這次整風運動的意義。迴去之後,大家把要鳴放的意見寫成書麵交上來。每個人都要寫。希望大家在這次政治學習運動中都有一個良好的表現,向黨交心。我代表黨組織給大家表個態,秉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精神,凡是向上反映的意見或建議,我們都上呈領導;凡是向學校黨組織提的意見,我們都認真研究,並且一定虛心接受批評和改正錯誤。”

    學期結束後,大鳴大放的整風變成了反擊右派的運動。由於每所學校收上來的鳴放材料都有一些典型的右派言論,說明知識分子中有一部分右派分子和反動分子,所以,必須進行深刻的批判,才能達到教育群眾。各學校的鳴放工作都發動得很好,人人都能提意見或表達自己認識,太大超過了估計,超額完成了任務。領導小組根據各人寫的鳴放材料,先分清哪些是香花,是善意的意見;哪些是毒草,是放臭屁。然後再分析那些毒草的階級背景,於是第一批右派份子便定出來了。寒假一開始,中小學教師各集中在一所學校。第二天便把那些典型的材料用大字報的形式先抄寫出來,奇文共觀賞。黎誌甘的那首名為《勇敢者》的詩貼在文化走廊的第一塊板欄上,許多人爭相閱讀,有人唧唧稱讚,說讀起來朗朗成聲,熱情洋溢;但更多的人覺得寫這首詩的人鋒芒畢露,用詞誇張,會招來是非,不免有點兒為他擔心。開始的幾天,黎誌甘聽到人們讚許的議論,感到有那種在台上表演聽到了觀眾熱烈掌聲後那樣的高興勁兒。但他也看到了有些人似乎有點顧慮的目光,心裏便又有點兒發毛。這首詩,不是他的提意見稿,隻不過是運動開始時他的即興發言,卻不知為什麽竟作為鳴放意見抄貼出來了。或許是領導把它用來當作一種鼓動吧,或許,這裏麵隱藏著什麽不祥。想到這裏,他有點兒坐立不安起來。

    果然,一個星期過後,批判《勇敢者》的大字報就鋪天蓋地貼出來了。

    “當前,農業高級社年年豐收,城市私營工商業進行了社會主義改造,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形勢一片大好。可是,麵對這種大好形勢,黎誌甘卻感到痛苦和憂傷,對前途感到迷茫和悲涼。請問:這是什麽思想,什麽立場?” 一篇署名為黃蜂針的文章說。

    “黎誌甘出身剝削階級家庭。他父親是大資本家。解放後,他的店產改造了,生意合營了。所以對現實不滿,刻骨仇恨,所以感到痛苦和悲涼。我們必須充分認識他的醜惡嘴臉,批判他的資產階級立場!”另一篇署名叫馬一鞭的文章說。

    “黎誌甘仇視黨的領導,在學校常說黨員校長不熟悉教學,經常說黨員校長聽課提的意見不對。說刁校長不熟悉業務,是教學上的外行,這是仇視黨領導教育的表現。這些言行與他的資產階級立場是分不開的。”這一篇署名是一群革命教師。

    “黎誌甘經常與一些人一起不聽刁校長的話,經常借業務研究為名,不參加勞動,不加強政治學習,走白專的道路,有意抗拒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我們不但要批判他的思想,還要深挖他的後台。”這一篇署名是透視鏡。

    --- --- --- ---

    看著,看著,黎誌甘不敢再看了。大字報一篇比一篇激烈,一篇比一篇尖銳。他仿佛感到一支支明槍暗箭在向他射來,無數火炮在向他發起攻擊。他開始感到可怕,他好象覺得一夜之間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自己的麵貌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他變得象一個麵目全非的傳染病人,有些同事已開始避離他。看到人們冷漠的眼光,他惶恐得吃飯走路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人。

    果然,幾天之後,他在大會上受到了群情激昂的批判。那些往日看來是溫良恭謙讓的同事,一下子個個都變得非常激動而無情,甚至咬牙切齒。大家都狠批深挖,把他寫的一些詞語上綱上線;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他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十惡不赦的人了。他不敢看大家,隻有心懷懊悔可憐巴巴的低頭挨批。兩個多小時的鬥批,低垂的頭直把頸背都壓得僵直起來了。

    批判過後,刁玉正代表領導小組對他說:

    “你錯誤性質嚴重,組織決定對你實施隔離反省。你要進行深刻的檢查。希望你能好好的認識錯誤並揭發他人,立功贖罪。”

    黎誌甘出身於一個商人的家庭。父親在城裏開文具書籍商店,養成他從小就愛看書的習慣。書籍給他帶來知識,也使他看到了美好的未來。他覺得生活在生機勃勃的社會裏,就好象置身於洶湧澎湃的時代的激流中一樣,波濤滾滾,每個人都在這激流中前進。所以,他追求進步,崇尚奉獻,一上初中他就加入了少先隊,後來又由少先隊組織保送入團,最近還寫了入黨誌願書。他在學校裏工作肯幹,但熱衷於表現自己,好出風頭。他的詩歌就是這種滿腔熱情的表現。原以為言者無罪,用滿腔的熱忱投入到鳴放的熱潮中去,是響應領導號召的進步表現,沒想到這裏麵卻藏著玄機。原來,說的話一旦上綱上線,竟是那麽的可怕!人們都說,什麽藤結什麽瓜,什麽枝上開什麽花,什麽人就說什麽話,語言和行動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他自悔由於沒有改造好自己,所以內心深處才隱藏著這種資產階級的情操。他痛心疾首,因此,檢查起來也就在綱線上去狠批自己一番。但寫了幾次檢查,領導都說不深刻,沒有通過。真是欲哭無淚,他懊悔地躺倒在床上,隻覺得頭腦發麻,腸幹肚燥,再也嘔不出什麽話來了。

    “黎誌甘起來,沒有寫好檢查不準休息!”工作組派來的人把他從床上扯了起來。

    夜,靜靜的。北風在窗外刮得唿唿地響,人們都卷縮在被窩裏睡著美覺。可黎誌甘已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工作組派人輪番監視他,一定要他寫出深刻的檢查。檢查拿不出來,躺在床上就得起來。幾天來的高度緊張和疲勞,使他感到頭昏腦漲,眼睛發澀,耳朵鳴響。他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

    第四天拂曉,刁玉正來作了指示。他指出:

    “你的錯誤離不開思想根源和客觀環境,你有白專的溫床,所以才對抗黨的領導。你不止一個人。你要立功贖罪,也要幫助他人改正錯誤,要砸爛這個溫床。”

    於是,第四天早上,一份通得過的檢查終於出來了。下午,徐昌縣城區小學的大鳴大放欄上貼出了一張爆炸性的大字報:

    《把反動的六君子組織揪出來!》

    人們看見,署名為金猴的文章揭露培英小學有一個反動組織。這個組織有綱領,有行動,與黨的領導對著幹,抗拒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走白專的道路,叫囂“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組織人員的名單是:副校長唐參才,教導主任黃術光,語文科組長李苑苓,數學科組長黎誌甘,還有體育科組長夏偉強,音樂科組長陳蘭英。

    大字報像一顆重磅炸彈,震撼了人們的心靈,把小學區的反右鬥爭迅速推向高潮,一場十二級台風漫天蓋地卷來了。

    培英小學的“六君子”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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