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床換小米,翻身樓一室三光

    陳蘭英在城裏學校教書,她的戶口也轉到城裏來了,但兒子的戶口糧食卻還在農村。辦手續的時候,社長易淩勝沒有讓他遷出,他把他留下來,好維係他們之間的關係。陳蘭英每個星期得迴到翻身樓來拿孩子的糧食。有時,這易淩勝也把糧食送到學校去,在學校的教師宿舍裏住上一、二天。抽抽煙,喝喝酒,翹起二郎腿來等待吃飯。這日子雖是奔波了些,但他占有天仙般的美妻,學校許多人都投來羨慕的眼光,令他好象做了皇帝般的那樣舒服。可是他到學校裏去也常覺低人一等。那些當老師的看來比他斯文,穿著也比他高雅一些。特別是他們每月都拿工資,袋裏多少有一點兒錢,抽的煙都是“豐收”牌子以上的,比他的好。陳蘭英對他很少說話,卻多嫌他邋遢煙臭,不給他親近。俗語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他想,這都是無錢的過失。土改過後幾年,所有得到的浮財都花光用盡了,衣服也不合時了。現在做這爛鬼社長,掙的工分隻能買糧食,抽煙的錢還得靠賣雞蛋去換。心裏便常覺晦氣。

    光陰荏苒,不覺又過了些年月。這一日隊裏要去墟上賣番薯藤,他帶了把稱,跟著幾個婆娘到市場上去。找了幾個地方,最後在賣雜糧的地方找到個攤位。隻見賣番薯的、賣木薯的,賣芋頭的,還有賣南瓜的,擺滿了一行。看穿著打扮,這些多數是山裏的人。近一年來,高級社後土地歸公,原來的十幾個初級社組成一個大高級社。每個初級社便是一個生產隊。公餘糧多少由高級社裏定,收割完後集體上交。高級社的公餘糧要比初級社時多,糧食開始緊張,雜糧也就能賣到好價。山裏土地多,山農爭著開發種薯芋,賺到了一些錢,比平原地上的社員好過多了。易淩勝賣完薯藤後,便也在那裏轉了幾圈。市場上,開價的,還價的,過稱的,熙來攘往,甚是熱鬧。忽然,有人挑來一擔黃燦燦的穀子,立即便有幾個人圍了上去。這糧食本來是不準在市場裏買賣的。但有的農民完成了公餘糧任務後,在自留地裏種了點稻穀,筘緊咽喉,把口糧省了點出來賣。市管會人員對此半隻眼開半隻眼閉。不過,也有的市管人員有時候會出來幹預,賣糧的便得趕快挑走擔子挪換一個位置,否則,市管會沒收你的穀子不用看時辰。所以,買的和賣的都得關顧前後。隻見這一擔穀子很快就以八十元一百斤的價格賣掉了。這個價錢比糧站的高出了七八倍。買賣成交後,那賣穀子的便舒心地從袋裏拿出香煙吞雲吐霧般的抽了起來。

    接著又有幾擔穀子挑來賣。價錢也都差不多。高級社以來,農民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自留地的耕作上,有一堆狗屎都積到自留地上去了。這自留地裏打多少糧食都是自己的,份份到肉。但社裏的卻是過了一手又一手,如祖太公分豬肉一般,有分才有的。因此大家到社裏來幹活都是捱工待食般的做作,出工不出力,有一天湊合著做一天,地裏便打不出往日的穀子來。而高級社幹部又工作出色,上報的糧食增產,公餘糧便增多,於是上交公餘糧後的口糧就所剩無幾了。多數農戶到了四月荒時都要到墟市上去買糧食,故秋收後的糧食價格還算是比較便宜一些的。也有農戶分到糧食後就賣些穀子去換買雜糧,畢竟雜糧便宜一些,且又能填飽肚子。

    易淩勝一邊看那些買賣,一邊鼻子裏發出“吼、吼”的聲音。最近以來,酒也喝得少了,自覺血氣便沒有那麽通,鼻子裏總象有什麽東西在塞著似的,要多孔它幾下才覺疏通。剛孔了幾聲,忽然,有人在背後拍著他的肩膀道:

    “貝車兄別來無恙啊!”

    易淩勝迴頭一看,不覺一邊的嘴角掛了上來。原來這是多年前在墟尾賭桌上的名叫盧博財的搭檔牌友。解放後,沒有賭博的了,大家便沒有見麵。他見他穿得灑脫,麵有紅光,便握著他的手說道:

    “多年不見,財哥好妥當哩!”

    “彼此一船船。”他把般字說成了船字,自笑起來。

    “不知財哥在什麽地方發財?” 他問。

    “這日月再不講發什麽財啦,能吃上兩餐飯罷了!”財哥從袋裏抽出兩支錫紙飛鷹牌香煙來,一人一根點上後便扯他到鎮上的飯店去。他們揀了近牆角的一張桌子坐下。財哥掏出一斤糧票,叫來了兩缽飯,一斤紅燜豬肉,一隻鹵雞,一碟炒花生,再打來一斤燒酒,兩人便開口吃喝起來。

    三杯酒落肚,財哥說道:

    “這些年見你不著。記得那年賭萬曆,我還借了你十吊銀子哩!”

    “都猴年馬月的事啦,老哥還記著!”

    “不然,我賭錢輸多贏少,就那一次我賺了百多吊錢,是沾了你老哥的福氣。”

    “看你使用不小,真是今非昔比啦!老兄幹的什麽勾當?”

    “不瞞你老哥說,蛇有蛇路,我這是轉手買賣,即買即賣。賣穀子的一來,我叫搭檔來充市場管理員去管一管,那些農民伯伯怕被沒收,我便趁機低些價買入。然後再提高幾塊錢賣出,易過借火哩。”

    “那你一墟能賺多少?”

    “不多,大約五至十吊吧。”

    “哇,一月九墟,你足足領兩份高薪啦!”

    “誇獎,但一家老小不挨餓罷羅。哎,我看你老哥你象個幹部的樣子,跟我搭檔,你充市管會,我出力,三七分成,三日趁三墟,左肩挑來右肩賣。如何?”

    說著,盧博財眉飛色舞的比劃起來,一張大嘴露出了煙黑的牙齒,唾沫星子直噴到桌菜上。

    “唉,實話告知,我往日做初級社的社長,現在做著生產隊長哩,身不由己!”易淩勝不無懊喪的說。

    “哈,原來你當了大幹部,那就更好啦!老哥不會靠山吃山麽?”

    “何為靠山吃山?”

    “邪教!你老兄這還需要我教麽?”

    隻見盧博財如此這般的在易淩勝耳邊說了幾句,易淩勝頻頻點頭,鼻子不斷發出得意的吼吼聲,嘴角又斜掛到了耳邊上去了。

    二個月後,易淩勝到學校去時穿起了新的列寧裝的衣裳,並且也抽起了錫紙煙。他又買了一輛飛鴿牌的自行車。這車子放在門口,惹來了許多老師的讚歎和詢問,身穿幹部服的易淩勝的迴答是很驕傲的:“不多錢,才百七八元一部車子哩!”

    “農村幹部真不簡單!”那些老師聽了差不多都張大了嘴巴,翹起了大拇指。他們不吃飯也得至少花四五個月的工資才能買到這種車子。

    聽見那些教師的讚賞,易淩勝渾身都感到舒服。可是,陳蘭英對此卻不看也不問,她還是那樣的麻木和冰冷。

    “嘀鈴鈴!”易淩勝騎著車子飛進了翻身樓。隻見社員們都投來了驚歎的目光。

    “啊哈!城裏的大幹部迴來羅!”

    “隊長你在城裏走路時腳趾套了個金戒指啦!”

    “小意思羅,這是老婆買的哩!”

    這幾年來,社員們都說易貝車行運行到了腳趾公。分新屋、當幹部、娶老婆,好事迭迭來。現在當大家的肚子都咕咕叫的時候,他卻周身風光,帶手表、買單車、抽錫紙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城裏的幹部呢。不過,人有自知之明,易貝車也知道這樣的包裝有人看了會眼熱。因此,他把單車說成是老婆買的,聽起來似乎耳順一些。他想,就讓他們兩眼出屎吧,正所謂同人不同命,同遮不同柄哩!

    但不久,這嘀鈴鈴的飛鴿就不見了。那一天,他從城裏迴來已是傍晚時分,把車子洗抹幹淨後他把車子鎖好,放到客廳裏去。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客廳門大開,鎖頭被撬,飛鴿卻不見了。據公安員分析,肯定是屋內有人作案。因為晚上睡覺時,翻身樓的大門小門都閂著,外麵的人一般進不來;同時隻有屋內的人才知道這車子放在什麽地方。但是,屋內的人會是誰呢?

    他立即想到西廂屋一個叫劉佛來的青年。最近以來,村舍裏經常有人偷雞摸狗,竊菜盜瓜。這劉佛來雖是青年,卻手腳不幹淨,被人捉過幾次。公安員根據這條線索一摸,果然發現劉佛來在縣城修理單車店裏以半價寄賣過一部單車。他不知從那裏假了一份證明,說是遺失了購買單據,修理店便把它轉賣了。公安員審他:

    “你為什麽要偷單車?”

    “這單車好賣又值錢!”

    “賣的錢那兒去了?”

    “咱肚子鬧革命,都買米糧吃啦!”

    “隊裏大夥都夠吃,為何你就不夠呢?”

    “咳,同誌你不知道,今年隊裏可慘啦!收割了的穀子放在倉庫裏也少了二千多斤,大夥都餓得肚臍粘背脊了!”

    易貝車被偷失了單車,這是實實在在的事;但生產隊的穀子少了二千多斤,這可不是亂說的事。弄不好是給合作化抹黑。公安員喝道:

    “劉佛來,你說話得有根據。若是造謠,捉你坐牢的!”

    “你捉我坐牢我不會餓肚子哩!但我說的話可半點不假。曬穀入倉每天都有過秤登記的,錯不了。不信你問問大夥嘛!”

    公安員沒有去問大夥,也沒有再審劉佛來,但最後還是勒令劉佛來限期賠償。到了限期,易淩勝叫了幾個人來,把劉佛來睡的大床拆掉,抬到縣城去賣了。

    劉佛來的大床是土改時分的勝利果實。雕花鍍金,還帶有鴛鴦戲水的銅鏡子。抬到縣城寄賣店去賣到了好價錢。除了還單車錢外,還剩下百多元錢買糧食。他發現,其實睡龍床和睡木板都是差不多的,最主要是吃飽肚子。於是,他索性把房裏的勝利果實衣櫥框子什麽的都陸續抬到墟場上去賣了。這些家私用水抹洗幹淨,仍然光豔奪目,山裏的人十分喜歡,競出好價。這一個四月荒,他不再去偷東西,一家四口也半粥半飯挨過去了。

    這一日,天下著小雨,他正在自留地裏忙活,忽見老搭檔劉福來走前來道:

    “佛孱,有單生意你做不做?”

    “做鉗工?”

    “打生鐵!”

    “那座爐?”

    “人民大廈的炮樓倉庫。”

    接著,兩個人便坐在田埂上密謀起來。原來,福來計劃今天晚上到高級社的倉庫去偷穀。成立高級社後,每個高級社也設糧倉,用來做公餘糧的中轉站和儲存一些返銷糧。佛來福來在行中也用暗語,鉗工是到城裏去打荷包,把人家袋裏的錢用手鉗子鉗出來;打生鐵是偷米穀,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肚子屙尿都像撞鍾般的咚咚響;爐子就是倉庫。佛來早就對這些倉庫看得眼睛出火,眼下家中糧食又將盡,離割禾又還有幾天,正不知如何打發,便立即同意幹了。

    是晚,兩人吃完夜粥,便小休片刻,專等夜深行事。

    三更時分,外麵靜悄悄的,娥眉月透過黑雲灑下一些朦朧的光亮。佛來福來閃到了人民大廈西邊近大路口的一座四角炮樓下。這裏是嶺塘村農業高級社的糧食倉庫。這倉庫的木門是向外開的,門外有一堵矮牆,矮牆上有個鐵柵門。翻過矮牆,打開木門的鑰匙便能偷到裏麵的穀子。佛來一個翻身躍上牆去,正準備往下跳,忽然聽到了裏麵有聲音。睜眼一看,見裏麵有人影晃動。

    “有賊!”他迅速跳迴去小聲對福來說道。於是,兩人便繞到圍牆的門邊去看看。見鐵柵門隻是虛掩著。探頭往裏邊望去,朦朦的月光下,隻見有一男一女挑著擔子正朝柵門走來,後麵還有一個人正在關上倉庫的門準備上鎖。說時遲,那時快,這佛來一邊把柵門關好並拉緊,一邊馬上大聲喊了起來:

    “捉賊啦!捉賊啦!”

    福來一邊就地拿了塊磚頭砸在鐵柵門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一邊也打開破鑼般的聲音,高喊著:

    “捉賊啦!捉賊啦!”

    立刻,睡眼惺忪的人們從床上爬起,開門出來看看是怎麽迴事。有人帶來電筒往裏麵照去,隻見兩男一女蹲在地上,旁邊放著滿滿的兩擔稻穀。一會兒,住在裏屋的民兵隊長來了,他帶了幾個人進去,把這三個偷糧的都綁了起來。人們一看,都不禁“啊呀!”的一聲,打開的口許久都合不上來。

    原來,這三個人中,兩個外村人,是一對夫婦,有人認得那個叫“盧搏錯”的是經常在墟上賣穀的。第三個人用衫包著頭,扯下來一看,卻是鄰屋翻身隊的易隊長!

    此刻,易淩勝耷拉著腦袋,眼睛不敢見人,他恨不能立刻鑽到地下去。他被民兵反綁著雙手帶了出去。人們看到眼前的人和事時似乎都呆了,驚了,懵了。沒有人說話,隻有幾個婆娘發出嘖嘖嘖的歎息。但劉佛來卻高興得笑了。他說他早就看出來啦,他已在這裏等侯幾個晚上了。他和福來把放在地上的兩擔穀子拿來分了。立即也就有許多人圍上來搶分。隻見拿衫當布包的,拿褲襠裝的,拿圍身帕盛的,大家推推搡搡,穀子被搶得灑滿一地。

    第二天,據說易貝車坦白交代,他和盧博財裏外結合,先偷翻身樓生產隊的稻穀,再偷高級社裏倉庫的穀子。盧博財是開鎖的能手,兩人作案已多次了。沒想到,行得夜路多,終於遇到了鬼。這一次賊喊捉賊,大賊卻敗在小賊手中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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