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變烏雞 陳蘭英半夜驚魂

    俗語說:“福為禍所依,禍為福之源”。這福福禍禍,不斷轉化,其因素有兩個:一是內因,與人的思想、品行、氣質及知識、技能等有關;一是外因,如時代變遷或社會環境的變化等。但不管內因還是外因,這些禍福的變化,最終必定是邪不勝正的,這是天道循環的規律。社會靠此進步,曆史靠此發展,正義靠此伸張,人世間的恩恩怨怨也都最終靠此得到平伏。有些看來一時很得意或很得勢的事情或甚至是很兇猛的東西,隻要它不是正道的,就遲早總有消亡的一天。隻是這種消亡,有些人他自己能親身體驗到,而有些人,卻要留給子孫後代去體驗罷了!小民如此,再大的人物也是如此的。

    這裏且先說一個名叫易淩勝的人。

    易淩勝是徐昌縣石坡區大路鄉嶺塘村人,土改那年三十一歲,剛過而立之年。三十歲前他敗名破家,是甘盡苦來,三十一歲之後卻沒想到天上又掉下了個金菠蘿而苦盡甘來。他享盡榮華富貴,吃盡山珍海味,玩盡青樓春色,但土改劃家庭成分時卻是貧農。按他自己的話說,如果早兩、三年搞土改,他最少也要被劃為富農或工商業地主。因為那時侯他還有祖上留下來的七、八畝土地,幸得在兩年前被他一夜之間賭掉了。那一次賭,他賭掉了最後的祖產,氣死了守財如命的父親,但卻帶來了今天的好運氣。有誰想得到呢,敗家卻是興家。這世上事,隻有天知道。他想,父親若是有靈,看到他現在即將到來的好光景,也會含笑九泉的。

    但他的好運氣卻是全靠嫖賭兩個字帶來的。

    先說嫖。他念完私塾後,十六歲就出來縣城幫父親做生意,二十歲就開始出入花街柳巷了。當時父親在城裏開了一間布店一間米鋪。父親管米鋪,他管布店。布店裏有一個夥計叫馬運添的,生得瘦削高挑,兩隻布滿血絲的紅眼睛會眯眯發笑,是肉場中老客。他見小老板的眼睛總是望著一些年輕的女顧客轉,知道他還未吃過腥,便有心帶他去妓館中見識見識,順便也揩點油水。

    這一天吃晚飯後,易淩勝穿好鞋襪照常要去大壩場飲茶聽潮洲大鼓。他問運添去不去,運添說:“大鼓不好聽,吵得心亂耳囫滿;我喜歡聽媚香樓的靚女唱曲,嬈嬈嫩嫩的,落魄消魂!”

    “聽說媚香樓唱曲的沒有幾個是好樣兒的,又要花好多錢是吧?”

    “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哩。這媚香樓也有挺鮮嫩的。這要看你肯不肯花錢。今天上午那個穿旗袍來剪綢布的,就是那媚香樓剛來不久的樓花,聽她唱一曲就要十吊呢!”運添神乎兮兮地說。

    上午近十二點鍾的時候,聚豐綢布店是來過一個買綢布的女客。這女客是隨著一陣香風飄進來的。隻見她穿著一身藍底灰格呢絨質的旗袍,手戴黑色的絲織手套,拎著一個腰形小錢包,邁著阿娜的腳步,隨著高跟皮鞋的咯咯聲音款款而來。易淩勝立即被這香風花影迷住了,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這天上飄下來的仙女,竟忘了做生意,一動不動地呆立在櫃前。

    “小姐,請問要哪料子貨哩?”馬運添立即點頭哈腰起來。

    這小姐也不答話,盈盈踱步,左右觀看,最後指著一匹紅底印花上料杭州絲綢問價錢。運添開動油嘴,沒費多少功夫,便用提高一成再九五折的價格給她剪了幾尺絲綢。易淩勝還未醒定神色時,這小姐已把錢遞過來了。

    小姐邁著蓮步款款而來又扭著腰肢款款而去了。易淩勝追出店門,一直望著那閃閃的屁股在街口消失。他第一次看到這麽漂亮的女人,這女人交錢給他的時候,媚眼和櫻嘴都對著他笑,兩個酒窩一漩一漩的,直令他熱血翻騰,差不多心都跳出去了。

    “嗨,造化,這女人臉若桃花,眼含秋水,做她老公準要短命!”店夥計王老五一邊抹口水一邊說。

    “為啥?”易淩勝問。

    “這就叫做老婆靚,老公矛好命囉!你看這女人,黃蜂腰,鯽魚口,桃花眼,樣樣生得齊正,保準是省城逃難過來的。”王老五還在咽口水。

    這女客的光臨仿佛給易淩勝的血液注入了興奮劑,令他一個下午都東張西望個不停。現在聽運添說她是媚香樓的花女,便止不住心癢,無論如何要去見識見識了。他打開錢櫃,裝了些銀元,便與馬運添一道到西門腳的煙花店媚香樓去。

    原來這姑娘正是媚香樓新來的湖州嫩雛,名叫細嬌。年方二八,生得渾身雅態,遍體嬌香,又唱得一首好曲,故聲價不輕。徐昌縣雖是山城,但抗戰時期日本鬼子沒有打來,沿海和內地來逃難的人不少,縣城便在幾年內繁華起來。到媚香樓來的也不乏其人,隻是拿得出大錢的人卻不多。易淩勝年少風流,未逢美色,一見了細嬌,便覺得情迷意蕩,周身發熱,花錢便在所不惜了。那細嬌見易淩勝出手大方,又見他雖是年少,卻生得俊偉,熱情奔放,又知道他是少爺老板,便百般奉承。是夜細嬌吹彈歌舞,喜得易淩勝手舞足蹈,魄蕩魂消。從此他便常在媚香樓撒漫用錢,大差大使起來。馬運添則是鞍前馬後,自然也揩了不少脂油粉水。

    由此幾月,聚豐絲綢布匹店開始現金周轉不靈,貨源不豐了。老爸易天祿知道後,立即炒了馬運添的魷魚,並嚴管現金收入,每日登記流水帳款,限製不肖子用錢。易淩勝哪裏按捺得住,便變著法子向人借貸。但向人借錢要利息,畢竟手短氣細,做起事來就沒有那麽順當了。於是,他想法偷偷地把布賣給人家。

    忽一日傍黑,易淩勝私下把貨倉裏的兩匹上等黑禮呢布低價賣給了和記布莊後,便袋了錢往媚香樓走去。他今天約好要去給嬌姐做生日。已是數日沒邁這門檻了,兩下相見,自是情蜜。鴇婆何大娘夾菜斟酒招待也格外仔細。是夜月色明媚,細嬌尤為溫柔嬌伶,清唱一曲後兩人便寬衣解帶,相擁而睡。不想半夜時分,忽然轟轟轟敲得一陣門響,幾個蒙麵人衝了進來,也不打話,把易淩勝從床上拖下來蒙住雙眼後綁了起來。接著兩人把他架了出去,搭上一輛三輪車走了。

    第二天,祿記米鋪老板易天祿便收到一張傳票,他兒子被“吊參”了。舊時候,被綁架叫做“吊參”。據說把一隻活豬割出血來吊落到有許多海參的海裏作餌,會引來許多海參吸血。這樣便能捕到許多海參。“吊參”意即被綁架的人是隻活豬,能吊出許多參(錢)來。錢不拿來便把豬活活吊死。易天碌的傳票要他必須在五天內拿出五十萬銀來給兒子贖身,過時撕票。有人說他兒子是到媚香樓去的。可是派人到媚香樓去看看,鴇母和細嬌也消無影蹤,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這易天祿隻有一個寶貝兒子,自是緊張起來。他本出身貧苦,三十歲那年跟著外麵的人走江湖做挑夫。後來聽說這老板在途中不知何因突然死了。他便偷偷地把老板的隨身財物洗劫迴來,在家買了十多畝地,又在縣城開了個米鋪,做起財主來。有了些錢後,他一方麵做生意,勤入吝出;一方麵又放高利貸,專門借給一些販蔥賣菜小本經營的人。那些窮得沒飯吃的人,借來做本,一日圖掙些錢,除了還他之外,下剩幾文度日。這樣屢年下來,他便也積攢了些銀兩,沒幾年功夫便又開了間絲綢布匹店。徐昌地方抗戰時候外麵的人流入很多,農村布業發達,絲綢布匹銷量又大,開始幾年生意走好,賺錢如豬籠入水。他一心指望兒子能做個好幫手,在生意場中打筋鬥,翻幾個滾,日後便能做個財主。沒想這兒子卻不成器,小小年紀便去尋花問柳,被賊人捉去“吊參”,隻怕性命難保。

    易天祿隻得賣了聚豐絲綢布匹店贖迴了兒子,又給他討了一房媳婦。從此他不讓這小子出城裏去。這媳婦姓劉名春蘭,雖不是很漂亮,但卻也賢淑端莊,是中等人家的女子。娶妻後,女人溫柔似水,易淩勝也著實在家安安分分過了一年。但不久他就按捺不住寂寞了。村中有一班潑皮,常邀他到外麵去遊蕩。先是在村寨裏的肉鋪店內玩玩牌九,後來就到墟上去賭博。輸輸贏贏,不久就賭上癮來。半年一過,他成了附近墟上賭館的座上客,一賭就是一整天,早上開門進來直賭到天昏地黑。墟上開賭館的,都知道他有些家產,便常攛掇一些老手上場,鉗紅捉綠,讓小吃大,每每引得他賭興大發,幾次輸到脫褲。不到兩年,易淩勝把老爹放在家裏的老銀積蓄都賭光了,值錢的東西都拿去抵賭債了,最後還瞞著老爹賣了幾畝土地,連老婆陪嫁的首飾也都拿去賣了。易天祿迴來見兒子這個樣,也無言可說,隻歎了幾口氣,落了幾點淚。他知道這兒子閑著沒事做會惹出更大的禍來。老牛舐犢,沒奈何,又隻得叫他迴店裏去幫手。但約法三章:一不準嫖,二不準賭,三不準抽。出去要稟報老爸,並要有人作伴。

    易淩勝被老父在身邊看住,確也生性了好一段時間,兩腳不出門三步。那一日,老父忽然患了頭暈病,延醫無效,要迴家去養息,少時便不能迴來掌櫃。走前,他對兒子說道:

    “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必須檢點行為,不得再去嫖賭。我少待時日就迴來的。”

    “你老就放心好啦!”易淩勝滿心歡喜的說道。

    老爸走後,易淩勝卻也規矩了幾日。忽一天,隻見舊日夥計馬運添在店門口經過。他穿著很是闊氣,嘴上叼著香煙,過來跟易淩勝打招唿。原來運添說他現在在一間麻將館幫忙,就在不遠西門街口。他說最近來了一幫外客,贏他們的錢容易,劉二、李三這幾日贏到盆滿缽滿,機會難得,叫他不妨也去玩幾鋪試試,說得易淩勝心癢起來。這易淩勝壓抑已久,早就是“人在店鋪心在牌”,無奈老爸看著,動彈不得。現在一時無人管束,便如老虎歸山,磨牙擦爪,踢腿剪尾,著實要翻騰起來。這一晚,他心痕手癢,實在忍不得了,便走到西門口那間賭館去來一番博殺。沒料先贏後輸,一夜就賭輸了五百餘銀。第二天再去翻本,贏迴了三百。第三天後,一連豪賭幾天,運氣不錯,輸少贏多。心想再賭它幾鋪,準能把那年輸的布店錢再贏迴來。正在得意時候,不想牌風一轉,連連輸局,幾天來贏到的盡被莊家席卷而去。他火紅著眼睛,索性向錢莊大耳窿胡四立字據借錢再賭。結果,一夜功夫,祿記米鋪便賭掉了。到一個月後易天祿病愈出城來時,大耳窿胡四派幾個人到店來追數,連本帶息,封了米鋪,還要賣七、八畝地才夠數。易天祿捶胸踢足,唿天蹌地,忽然跌倒,兩手一撒,口吐白沫,便一命嗚乎去了。可歎他生平陰謀他人和刻薄所爭得之錢物,眨眼之間盡囊抖空,隻剩下空蕩蕩一間祖屋。

    老父死後,易淩勝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也狠後悔了些日子。靠著母舅的親戚關係,他到同村的周仕貴布店裏去打工。由老板變夥計,自是心灰意冷。但卻是不能不打醒精神做人的。開頭幫老板收布匹看銀水寫帳目,做得十分圓活,也都與人相與,布店生意便好了起來,老板很是歡喜。但這老板十分細心,不久發現店庫裏布匹隔一段時間就少了些數目,便在夜裏放暗哨,留心察訪。

    這一天夜裏,北風唿唿,冷雨靡靡,大家早早便關門睡覺了。街上死一般的靜寂。半夜時分,忽然從仕貴布店的二樓窗口吊下一個物件來,隻見樓下有個黑影馬上伸手去接著。

    “龜弟,你做的好事!”

    吼聲響處,兩支電筒從暗處前後照了過來,接物件的人被逮個正著,人贓俱獲。原來易淩勝與人合謀偷老板的布匹。一個在樓上吊下來,一個在樓下接,出手後就兩人均分。接贓的是隔離鄰店煮食的夥計周友倫。易淩勝把幾次分得的贓款都拿去賭了。當晚,周仕貴找人來見證,並要易淩勝立下賠償字據。後來,易淩勝迴家去把祖屋賣了才算完了此事。

    這易淩勝到了此時,真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沒辦法,隻得向叔父借了間爛瓦屋棲身。叔父易天華是地道農民,靠包耕過日。易天祿發財的時候,他曾向他借錢買了兩頭水牛。現在看見侄兒破落,雖不知個中詳情,卻也知道他不守本分。便勸他不如暫且學叔父包耕,雖是辛苦,卻能養活妻兒老小。自此,他把一頭牛分給了易淩勝,便教他打起牛屁股來。易淩勝到了此時,兒子待哺,老婆生病,母親又過世,生計無著,真是英雄氣短。想到自己敗家,如水漏堤崩,自是後悔不已。在叔父嗬促下,終於卷起褲腳,拿起了牛鞭子,在泥田裏吆喝起來。

    這日子才過了沒一年,忽然平地一聲驚雷,世道變了。當許多人還在夢中的時候,易淩勝卻醒得最早。那年,先是在小學校的操場上演出《白毛女》,有許多人高唿“打倒地主階級!”,他就知道早年在城裏時聽人說山那邊鬥地主分田地的日子快到了。不久,土改隊進村了,有錢人發慌了。當土改隊長侯叻在貧雇農代表會上口幹舌燥地作完鬥地主的動員講話後,易淩勝第一個就站了起來。他先是通通鼻竅,習慣地把鼻子“吼吼”兩下,然後尖聲陰氣的說道:

    “今天窮人要翻身,就要打倒地主老財,不能讓他們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侯隊長講的話句句在理。我們貧雇農要團結起來,大膽鬥爭地主。我先報名鬥周仕貴。他逼我承認偷布,害我在老婆坐月子的時候賣屋棄家,弄得我老婆生病,母親氣死,真是家破人亡!”說到最後,易淩勝的聲音也變得嘶啞起來,他傷心的樣子令侯隊長感到十分同情。侯隊長也象演戲喊口號那樣激動地站起來,舉起右手:

    “打倒地主階級!”

    接著便有幾個人站起來的,都說了與那些有錢人的深仇大恨。有的是見死不救不肯借錢的,有的是放高息盤剝農民的,還有的是低價買窮人土地的,更有一些田界屋界糾紛中倚勢欺人的等等,侯隊長都一一記了下來。那天的貧雇農代表會議第一個任務是排查村裏的鬥爭對象,劃清階級陣線。在易淩勝帶頭下,進行得十分順利,侯隊長對他十分賞識。接著便是選農會會長。這農會會長負責組織農民鬥地主、分財產等大事,要有覺悟有膽識的人來擔當。通過侯隊長提議,大家舉手表決,一致選舉了易淩勝。

    農會會長要在村上辦公。就在嶺腳下的文祠廟裏,走進大門後轉右彎,第一間耳房就是農會辦公室。辦公室裏有一張藤椅、幾張凳子和一張辦公台,台上放著一部手搖電話機。上級有什麽指示,鈴聲一響,很快就能聽到。農會辦公室的隔壁就是土改隊的辦公室。侯隊長要落鄉,有電話時農會就派人通知。易淩勝被選為農會會長後,第二天就到農會辦公室去上任。他戴著一頂五角星的帽子,坐在藤椅上,等待幾個貧農組長來開會。現在這村裏,除了土改隊長,就要算他是話事的人了。村長是三代貧農易天華,是他的叔父,土改組長侯叻就住在他家裏。叔父肚裏沒有墨水,開會講話還要流口水,事事還得靠他。他們兩人掌管著村上地主老財的生殺大權。那些往日神氣十足的老爺們,現在見到他都點頭哈腰起來了。真是三日河東,三日河西,想不到乞丐也會變大公的。他想,到那天見了周仕貴後,要告訴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嗎,我現在是水鬼子升做閻王爺啦!”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貧雇農組長開會研究了一天,第一批要劃地主成分的就基本確定下來了。其中最大的老財是周伯年。他在城裏又開鐵機布廠,做布匹生意,還開金鋪。僅這布匹中的“徐昌士林”,就以顏色耐新和布質堅固出了名,遠銷省內外。家裏土地也有十多畝,常年雇請長工耕作。自土改風聲一來,長工們都走了。現在偌大一座新屋隻空蕩蕩他一家人住著。周伯年六十多歲了,有一妻三妾,生育共四女一男。大的兩個女兒都嫁了,聽說其中有一個還在念書時候就參加學生運動,後來不知到哪兒去了,現在在外麵工作,一個小女兒還在讀書。兒子周樹和三十多歲,在城裏管著許多生意,是行十萬坐十萬的人物。周伯年經商出身,早年在印尼開鎢礦,後來鎢礦生意賣給了美國人,改在香港經營布業,一向為人寬厚,村中沒有得罪誰人,就是長工也沒有誰肯出來揭發他什麽的;周樹和是城裏商界頭目,很少在家。但對鄉梓教育卻很關心,出資創辦育才小學校,村裏父老眾口皆碑。貧雇農組長們討論了一日,定了五個要鬥爭的地主,周伯年不屬鬥爭的對象,可是,侯隊長最後總結時說地主階級的善良都是偽裝的,本質就是剝削。大家之所以對某些地主還揭不出來是因為受了一些表麵現象所蒙蔽,是階級覺悟不高的表現。考慮到工作的逐步深入,第一批鬥爭時,大財主周伯年可以拉上去作陪鬥,以後再搜集材料。他的身家大半還在城裏,這樣,還可以促他出錢贖罪,增加勝利果實。

    易淩勝負責通知周伯年到那天不準外出,要到小學校操場去參加鬥爭大會。這天午飯後,他戴正了五角帽子,穿了一身幹淨衣服,到周伯年住的大新屋福源樓去。

    砰砰!砰砰!

    吆喝加敲門,裏麵傳出了狗吠聲。好大一陣後,才有人出來開門。

    易淩勝本來有點惱火。今天我農會長駕臨,還不早早開門,你地主階級擺什麽臭架子!他本想踢開門進去訓他媽的幾下子。但一會兒就門開了,隨著“誰呀!”嬌滴滴的聲音,他看到了一個身穿唐裝大紅花綢旗袍梳長辮子的漂亮女人開門出來。便立即兩個眼睛瞪大,嘴巴張開,一時竟不知要說什麽了。

    “幹部同誌,請問有什麽事嗎?”女人問。

    “嗬,有! 我是農會會長,通、通知你家周伯年後天九點鍾到、到小學校開、開鬥爭大會!” 易會長醒過神來,記起了來這裏的任務。但他竟口吃起來。講完話後,鼻孔又象被兩塊鼻屎堵住了似的,他立即“吼吼”了兩下鼻子。

    “同誌請到屋裏坐吧。”

    易淩勝身不由己踏進了這座大屋。這是中西結合的客家式洋樓。有兩層迴龍。三廳五進四翼。正中第三進後就是兩層的水泥建築的洋樓。洋樓後麵是花園。易會長被帶到洋樓的客廳裏。那裏有幾個女人見有客來到,便馬上站了起來。他象一個大幹部光臨那樣,坐到大師椅上去,翹起二郎腿,對幾個女人掃了一眼道:

    “周伯年在嗎?”

    “他身體有點不舒服,這幾天傷風咳嗽,躺在床上休息。請問同誌有什麽事嗎?”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必恭必敬地說。

    “你聽著,後天要開鬥爭地主大會。我農會和土改隊正式通知周伯年九點鍾準時到會,不得有誤!”易淩勝陰著嗓子嗬斥般地說道。這女人唯唯是聽。屋裏的幾個婆娘,有拿煙的有敬茶的,恍如敬老爹似的。易淩勝看到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們,心想,再過不久這些地主們就要掃地出屋,窮人們就是這裏的主人,這些鳳凰就都要變成烏雞了。他有點可憐起她們來了;又想,我現在上無片瓦,下無錐地,又是農會長,必定要分到這屋子中最好的房子來,過一過神仙般的日子。想到這裏,他不禁走出廳去,背著兩手,踱著慢步觀察起來。

    左邊廂,小花園的一塊空地上,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正在晾曬衣服。那雙玉手在晨曦下象兩隻小白兔般的上下跳躍,一條長長的辮子一直垂到渾圓的屁股上。隻見她忽然拎轉身來,掂起腳尖,兩手往上攀拿著竹篙上的衣服,易淩勝站在一邊看呆了。他看到了那出水芙蓉一般的臉蛋,看到那由於兩手往上攀舉而挺起來好象就要撐破衣衫的高聳的乳峰,竟下意識的“哇”了一聲。冷不防一隻大黃狗撲了過來,嚇得他趕快後退,不小心腳下一滑,跌了個仰麵朝天。幸得主人趕快把狗喝住了。他連忙爬起來,一邊撲打衣服,一邊悻悻地向外走去。周伯年一家連連賠不是。

    迴到農會辦公室,易淩勝呆呆地把那女人想了一天。原來,這女人叫陳蘭英,是周伯年的兒媳婦,周樹和的妻子。她是縣府財政局陳集宏的女兒,今年二十七八歲了,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仍是十分美麗。玉白的肌膚,鵝蛋形的臉膛,豐滿而高挑的身材,加上一條又長又大的辮子,渾身都透發著青春而又成熟的氣息。她原是跟著丈夫住在城裏的,但這些時間來,城裏生意不好做,金鋪關門,布廠也少了許多銷路,家公周伯年又身體欠安,丈夫便叫她迴家來多加關照。她雖是大家閨秀,但為人卻很隨和,現在家裏的長工們都走了,便做些掃地洗衣服的事情,還要照管油鹽柴米等許多家務。現在她見農會來人通知要老人家去開鬥爭地主大會,不禁十分擔心起來。

    “爹,你看是不是叫樹和迴來商量一下?”蘭英問道。

    “這老爹又是頭暈又是心亂,前些天還有點發燒,萬萬去不得開鬥爭會!”太太擔心地說。

    “叫樹和迴來跟工作組講講情吧!”二媽說。

    “不行!這是什麽時候,什麽事情?樹和不能去講情,講了也無用,不能叫他迴來。”周伯年心知躲不開這一場風暴,他坐在椅上顯得有些激動。

    “要不,我去跟他們說一說行嗎?”蘭英仍然擔心地說。

    “更加不行!你們不要瞎操心了,唉,沒用的;這是世道變化!”周伯年坦然地說道。

    “他們需要的是錢,聽我兄弟說,隔鄰新塘村的藥鋪老板鍾啟龍有病臥床,出了三千銀免了一場鬥。”二媽又說。

    麵對這世道的變化,有錢人家真是憂心忡忡。當災難終於降臨的時候,他們也隻能聽天由命,因為這是時代的車輪,是無法抗拒的,但卻都希望有什麽辦法能使這種災難盡量減輕一些。

    “要不,找今天來的農會長說說情行嗎?”三媽說。

    “不熟不識,可怎樣說情呢?”蘭英問。

    “有道是”雞腿打得牙窖軟!“我們托三叔公送點東西去試一試吧”。

    溺水的人在掙紮時候是沒有選擇的,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會抓住。陳蘭英她們幾個女人沒有出門,不知道外麵的形勢變得怎麽樣,隻聽到說鬥地主時那些窮人對地主拳打腳踢,很是可怕,並且知道現在是農會話事,誰是地主並且哪個要鬥是靠農會去定的,便拜托堂叔公周伯宏帶點東西去農會長易淩勝處說說情。

    易淩勝收下了周伯宏轉交來的兩瓶人參補酒,兩盒中秋月餅,一塊金磚,兩隻金戒指。他知道這次本來就不鬥爭周伯年的,便賣了個人情,對周伯宏道:

    “我先答應你,不鬥爭周伯年可以,但有些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我還得跟土改組研究研究。不過,我看土改組最少也得叫周伯年出來陪陪鬥。”

    “總之多靠勝大哥周旋一下,伯年的確有病,也願意出錢!日後還會多謝你的。”

    周伯宏是村裏做中人的,易淩勝賣田賣屋的時候曾與他打過交道。但時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也。以前是我要托他求人,受他搓揉;今天是人托他求我,故也得擺出乞丐變大公的架子來。周伯宏忙不迭的點頭哈腰,易淩勝隻坐在一張爛藤椅上撬著二郎腿斜眼望著他。待他前腳走開,他便馬上打開台上的中秋月餅盒子來看一看,聞一聞。嗬,這是城裏義盛餅家做的一盒蓮蓉肉月和一盒五仁月,都油漬漬香噴噴的。他立刻叫醒了在睡夢中的兒子。父母子仨人一人手拿一隻月餅,好象牛嚼牡丹般的狼吞虎咽起來。兒子易誌雄邊吃邊叫好吃,可妻子吃得過急,突然嗆氣起來,咳個不停。

    “咳、咳,我吃不得的,這月餅是熱氣的東西。你們別吃那麽多,留幾個到中秋吃、吃吧。”她邊咳邊有氣沒力地說。

    “兒子,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時自然有。”他叫兒子吃個飽夠。吃完了再喝口茶,爬上床去睡覺。

    油燈下,易淩勝一邊吃喝一邊品玩著台上的物品。這一塊金磚和兩隻戒指,在燈下熠熠生輝,仿佛把整個茅屋都照亮了。他雖然在賭桌上曾十萬八萬地輸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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