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套鴨、鬆鼠桂魚、粉蒸蓮藕、清蒸鰣魚……一道道蘇州本地的特色菜肴流水般地被下人們不住端上桌來,楚相玉和幾個兄弟子侄更是拿著酒杯向陸縝和姚幹等敬著杯中美酒,不一會兒工夫,這席間的氣氛就變得極其融洽與熱絡起來。


    陸縝也知道這是自己嶽家為了拉近雙方關係的努力,便也不作推讓,放開了胸懷,好生次吃喝起來。轉眼間,就有不下五六杯十八年陳的上等女兒紅落了肚,整張臉都變得一片通紅。


    這江南地區所流行的黃酒比之北方的烈酒入口時雖然綿軟一些,可後勁卻要強上不少,縱然陸縝還算有幾分酒量,在猝然喝下好幾杯後依然感到有些上頭,動作也就緩了下來。


    好在他的身份擺在這兒,即便那幾個楚家子弟也不敢逼迫過緊,見他帶了酒意,便稍稍停了一陣。這時,姚幹端著那黃澄澄的杯中酒頗有些怪異道:“楚員外,我在京城裏也是喝過這女兒紅的,也聽人提過女兒紅的出處。這酒乃是有那新生了千金的家中當時就釀出美酒,然後將之深埋於地下,等到女兒十八歲出嫁時才取出來以款待賓客的。可今日咱們這兒便準備了好幾壇,再加上運往他處的女兒紅,難道這江南地區就有如此多待字閨中的少女麽?”


    一聽這話,眾人不覺笑了起來。就是陸縝,也差點把正喝在嘴裏的一口酒給噴將出來,趕緊吞咽後才道:“你這話說得,卻是不知道江南還有一種酒叫作狀元紅了。那是家中弄璋之喜時所埋下,隻等男兒高中科舉後才喝的。要照你這意思來說,多少人家都喝不上這酒了。”


    姚幹有些尷尬地哦了一聲:“竟還有這等事麽?”


    “女兒紅也罷,狀元紅也罷,不過是咱們為人父母者一個討吉利的說法罷了。”楚相玉則耐心幫他解釋道:“至於這酒最終是怎麽用的,那就是將來的事情了。”


    “不過我隻在京城喝過女兒紅,還真沒聽說過有狀元紅呢。”


    “那是自然了。女兒紅這酒名一聽就多了三分旖旎,至於狀元紅,除非你真個參加了科舉,否則誰會刻意去討這個彩頭呢?”陸縝笑著解釋道:“其實這兩種酒都是一樣的,隻是名字不同罷了。”


    “原來如此。”姚幹這才明白地點了點頭。而經他這麽一打岔,大家一說笑後,席上的氣氛就越發親近起來,那幾名楚家子侄也慢慢放開了些,開始和陸縝有說有笑起來。


    就在酒至半酣,大家說著笑話時,突然外頭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雖然動靜不是很大,卻還是擾到了眾人的興頭。這讓楚家幾人都不覺皺起了眉來,楚相玉更是心中疑惑:“我這裏離著大門可有不短的距離啊,外麵縱然有人吵鬧也不至傳進來,這是出了什麽事了?”想著,他便一個眼神遞給了一旁服侍的管家,讓其趕緊出去問問情況。


    這管家會意地一點頭,就連忙走了出去。對此,陸縝雖然注意到了,卻沒有過問的意思。雖然這裏是自己的嶽父家,但自己畢竟不是這裏的主人,即便出了什麽事情,作為客人的自己也不好出麵不是?


    不料那管家才出門,便又返身迴來了,身後卻跟了一人。楚相玉見狀,就有些不耐地道:“楚福,外頭出什麽事了,怎麽竟吵個不休?”


    這名隨著管家一起迴來的奴仆也是楚家老人了,一聽老爺詢問,便趕緊哈腰迴話道:“老爺,是有人突然鬧到咱們府門前,說是要找行兇傷人的兇手……”說這話時,他的目光還偷偷往陸縝這邊瞥了一眼。


    楚相玉他們卻並沒有發現他這一舉動,頓時怒道:“什麽人竟敢如此胡攪蠻纏?我楚家一向奉公守法,可從沒有做出過傷人的事情來!要是上門來訛錢的,就趕緊把人趕走了,別打擾了我們的酒席。”


    “老爺,那來的是……是陸家的人。”楚福稍作猶豫後,還是老實迴話道:“他們說是有人親眼看到兇手進了咱們家門……”


    “這怎麽可能?今日來我家的也就姑爺等人,他怎麽可能隨意傷人!”楚相玉下意識地就道。可他話音剛落,陸縝就開口了:“嶽父,看來對方沒找錯人,我們在進城時確實曾在街上教訓了幾個橫行霸道的惡少及其家奴!”


    “啊……”楚家一幹人頓時都露出了錯愕之色,很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陸縝,就仿佛他臉上突然開出了一朵花來似的。陸縝又解釋了一句:“實在是他們欺人太甚,因為一點小事就不斷鞭打無辜路人,小婿一時看不過眼,才讓手下的兄弟教訓了他們一頓。沒想到這些家夥居然真有膽子找上門來。對了,那與我同姓之人又是這城裏的什麽路數?”


    “這個……”楚相玉等臉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來,最終還是由楚雲天道:“姑爺啊,其實那陸家就是你同宗同族之人哪,是你的父族哪。”


    “嗯?”陸縝一聽,卻是有些奇怪了:“你們是說,他們是以前陸家溝的人?”


    “正是。不過早在幾年前,陸家人就從陸家溝搬進了城來,靠著參與到出海貿易上來,他們也掙下了好大的一份家業。而且……”說到這兒,楚雲天突然就是一頓,似乎是有所顧慮。


    陸縝卻立刻追問了一句:“而且什麽?”


    楚相玉看了陸縝一眼,補充道:“而且因為他們是賢婿你的族人,所以這城裏的官員都要賣他們麵子,不但讓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且還越發的無所顧忌起來。一般百姓還真不敢得罪他們呢。”


    “原來如此。怪不得之前在街上看到他們鞭打衝撞了他們馬匹的百姓時,周圍之人竟不敢幹涉。”陸縝說著,臉色就是一沉:“這陸仁嘉也太放肆了,竟如此放縱自己的家人麽?”


    “不,不是陸仁嘉一支!”楚雲天趕緊出言道:“他這一支早在幾年前就已遷居去了山東,現在蘇州的,是陸纏為首的原陸家溝的人。”顯然,作為商業上的對手,他對陸家的情況還是頗為了解的。


    “陸纏……”陸縝稍微愣怔了一下,不過很快地,一些陳年往事就被他迴憶了起來。陸纏,不就是當初自己被罷官還鄉後,勾結外麵的人想對付自己的那個所謂的族中兄弟麽?


    怎麽他們居然還能打著自己的名頭在這蘇州城裏耀武揚威?自己早在多年前就與陸家的這些人劃清界限了,他們憑什麽還敢如此肆無忌憚招搖撞騙?


    陸縝的心頭頓時就生出了一股子怒意來:“嶽父,那陸家果然是陸纏他們做主?”


    楚相玉點了點頭:“因著你的關係,就連如今的知府大人對他們也要禮讓三分,所以他們是驕橫慣了。想來今日你帶人當眾打傷了他們的人,所以他們才會不肯甘休。”


    “哼,當真是可笑!難道這城裏就沒人記得當初我早與陸家溝的人劃清界限,早已沒有任何關係的事情了麽?他們居然還能借我之名?”陸縝當即神色陰沉地說道。


    “還有此事?”楚雲天聞言,神色就是一變,急忙看向了楚相玉。而後者則有些奇怪地道:“此事老夫之前確也聽人提過,但賢婿你當初也隻是因為一時之氣才說出這等話來,當不至於真個做出如此易遭人非議的決定來吧?”


    在看到陸縝那堅定的眼神後,楚相玉似乎是明白了什麽:“難道你真早就和那陸家沒有半點瓜葛了?那陸仁嘉之前與老夫的合作……”


    “我與陸仁嘉確實有過合作,但與陸家溝的陸家,卻早已斷絕一切關係了。”陸縝毫不猶豫地就說出了事情的真相,同時心裏又是一陣惱火,自己早與之沒有了關係,可他們倒好,居然還敢拿自己的名頭出去招搖撞騙,真當自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麽?


    其實說到底,這還是如今這世道的普世價值觀給鬧的。因為沒人相信像陸縝這樣的朝廷官員真敢幹出與整個家族反目,並脫離關係的事情來。這可是相當大逆不道,甚至是數典忘祖的做法,要是被人所知,就是名聲和仕途也會大受影響。畢竟這是個講求孝道,講究宗法大於國法的大明朝哪。


    所以,隻要陸家人一口咬定自己與陸縝的關係,並不把早前的事情重新提出來,則無論城裏的百姓還是官員都會自動地認為陸縝是一定會為他們做主的,這就有了現在陸家在蘇州城裏無法無天,人人都要退讓三分的霸道局麵了。


    另外,雖然幾年前有過陸縝向朝廷證明自己與陸家已然斷絕關係的做法,但這事隻在京城裏被人所知,壓根就沒有傳迴蘇州。這時代的通訊顯然是遠遠無法和後世相比的,這等小事幾乎就沒人會刻意傳播。


    於是,本來多年前就沒關係的雙方居然硬是讓陸家給靠上了,再加上那份雙方斷絕關係的字據又被拿去了京城,所以連最後一點可以證明他們與陸縝毫無關係的證據都沒有了,事情也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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