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氣壓陡然就是一低,天子臉上原先的歡喜之色早被滿麵的怒容所取代,隻見他在拍案怒斥了幾句徐家人忘恩負義後,又突然把目光落到了下頭的陸縝身上。


    此時陸縝已經再度跪伏於地,心下則是一陣感歎,這幾年皇帝做下來,朱祁鈺身上的氣勢是越發強大了,就是自己都有些快要招架不住。同時也可由此看出這一迴皇帝是動了真怒,這次徐家人差點在南京作亂一事對他的影響確實極大。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本來有地方上的重要官員存有反心就足夠讓天子所忌諱了,何況這還是在朝野聲望極隆的魏國公徐家一脈。再加上這次的事情還發生在他重立太子後不久,若真個出了什麽亂子,皇帝必將遭受難以想象的壓力。


    所以哪怕陸縝之前已經給出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哪怕事情隻是在醞釀中就已被打斷,可在後怕之下,皇帝還是難免龍顏大怒。


    可光是這樣顯然還遠不足以讓朱祁鈺發泄心中的怒火,片刻後,他便起身走到了陸縝身前,居高臨下地盯著這名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用冰冷的聲音道:“還有你陸縝,朕可是一向對你不薄,信任有加哪,你為何也要在此事上隱瞞於朕?朕知道,你和徐承宗關係緊密,難道就因為這個緣故,便要將朕棄之不顧了麽?”這話裏的怒意和怨恨已是完全沒有隱藏之意了。


    陸縝忙磕頭辯解:“陛下此言臣委實不敢領受!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無半刻或忘,更不敢有負於陛下,有瞞於陛下。”


    “既如此,那你為何直到今日才將此事上奏於朕,而非早早就上疏稟奏?若是讓他真起兵作了亂,朕卻該如何自處?”皇帝森然問道。


    “陛下容稟,臣所以當時不曾上奏朝廷實在是有不得以的苦衷哪。”


    “你能有什麽苦衷?還不是為了保那徐承宗一門?”話雖然是這麽說的,但朱祁鈺還是允許陸縝把理由給說出來,其實他內心裏也不希望對方真如自己話裏所說的那樣,居然把自己這個天子置於徐家之後。


    陸縝心下略定,當即就把自己早已準備下的說辭給道了出來:“陛下,此番南京之事雖然危殆,但在臣看來真要起了亂子也隻是小疾而已,真正對陛下有威脅的,還在於一旦此事傳出後,天下臣民對此的看法。


    “故而當臣確知有辦法將此一事無聲無息地平定,說服徐承宗放棄那錯誤的想法後,就隻致力於對付當地的白蓮教逆賊,而未急著向朝廷稟明一切。至於原因,還是怕事情一旦為朝中大人所知,會給陛下帶來更大的麻煩與非議。”


    “哼,說的好聽,難道朝中群臣在得知此事後不去怪徐家膽大妄為,反而怨朕這個君王不成麽?”朱祁鈺沒好氣地問了一聲。


    不想陸縝卻壯著膽子點頭道:“正是如此。陛下請想,這魏國公徐氏一門可是我大明少有的忠臣良將,數代以來都深受天子信重不說,而且還將南京重地全權托付。幾代下來,徐家都是我大明幹臣,可到了陛下這兒,突然徐承宗就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試問天下人將如何看待?


    “或許大家會指責徐家的不忠,但也難免會有許多人因此就對陛下您生出非議之念來。認為是陛下失德,才逼得一代忠良之家突然倒戈作亂。而一旦讓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抓住了這個說法大做文章,對陛下之聖明可就大有關礙了。


    “臣正是有鑒於此,才不敢急著將此事上報朝廷,而隻是在南京想法平息亂事。但臣不敢在如此大事上隱瞞陛下,所以哪怕知道陛下得知此事後會怪臣遲報瞞報之罪,也隻能這麽做。若陛下還是覺著臣如此做法是錯的,臣甘願受一切懲治。”說著,他便再次伏地,擺出了一副甘心受罰的姿勢來。


    皇帝臉上的神色幾番變化,有怨恨,也有理解,最後甚至都有幾許感動了。


    在一開始的慌亂與怒火稍稍平複,又聽了陸縝的這一番解釋後,他還真有些理解對方的一片苦心了。是啊,他這麽做確實是對自己,對朝廷最有利的結果,不然朝中必然會因此興起風浪,自己又將不得安穩了。


    在沉默了有好半晌後,朱祁鈺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陸卿,你且起來說話吧。”


    陸縝聽出他語氣裏的釋然之意,心下便是一定,趕緊叩謝之後站起了身來。同時口中繼續道:“陛下,臣知道在此事上臣的一些做法確實欠妥,但當時情勢緊急,不如此做南京必然生亂,為陛下的江山計,臣即便明知道徐承宗他有罪,也隻能不作追究了。”


    “是啊……仔細想來就是朕,此時聽了你的話後,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他徐家才好。”皇帝的臉上滿是糾結與猶豫。當冷靜下來後,他才發現這事依然難辦。要是把真相公布出來,必然會造成朝野震動,到時候底下那些臣民會非議什麽可就不是自己能控製得了了。可要是什麽都不做,他心裏又很不踏實。


    南京可是大明僅在北京之下的最要緊的一處城池了,現在鎮守其中的徐家已有了一次將要作亂的心思,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這讓他如何能放心呢?


    陸縝見狀,又說道:“陛下,其實徐家一門對朝廷的忠心還是天日可表的。但南京重地確實也不宜隻托付他一家為國鎮守,尤其是在兵事一道上,更該有個能與之分庭抗禮之人才是。所以臣以為,陛下當另選可信任的重臣前往南京,名為協助,實為牽製。”


    這一辦法,其實早在陸縝離開南京前就已和徐承宗商議過了。在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後,還想讓天子對他們一如既往般地信任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此時要做的,就是做出讓步,使天子相信他們的誠意和忠心。


    果然,在聽到這一提議後,朱祁鈺的麵色又好看了一些:“徐承宗他肯讓朝廷派人分薄了徐家在南京的權勢?”


    “徐家在南京的權勢本就是朝廷所給,現在陛下要將之收迴一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何況經過此事後,他也知道自己大有過錯,明白獨掌軍權弊大於利,故而請臣向陛下提出了這一要求。”陸縝又幫徐承宗說了句好話。


    皇帝點了點頭:“他能這麽想,倒不枉朕對他信任一場了。這樣吧,此事朕會與人商量,到時再做決斷。”


    “陛下,臣以為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徐承宗派其一子入京讀書,想必他也是不會拒絕的。”陸縝又獻一法道。


    朱祁鈺先是一呆,隨即便明白了過來。這當然就是所謂的質子了,同時還可以視作天子對徐家的看重與恩賞,確實是防備他們再起叛亂之心的良策。有了這兩個法寶在手,即便今後徐承宗及其後人再有什麽不臣之心也得掂量一下了。


    “朕明白了,此事會交由禮部議定。”皇帝滿意地一點頭,臉上也終於又露出了幾許笑意來:“朕剛才說話的語氣有些重了,陸卿可不要怪朕哪。”


    “臣不敢,在此事上臣確實隱瞞了陛下,縱然陛下降罪臣也不敢有半點怨言。”


    “你在南京為朝廷除了大患,是大功一件才是,何來有罪一說?”皇帝說著歉然一笑:“不過正如你所說,此事不可外傳,所以你的功勞朕隻能是記在心裏了。”


    “為陛下分憂乃是臣的本分,隻要陛下不怪臣膽大妄為,臣已感激涕淋。”


    “好了,這時候也不早了,你剛從南京迴來也旅途勞頓,就先迴去休息吧。”朱祁鎮衝他溫和一笑,吩咐道。


    陸縝放下心來,再次叩首,便欲離開。可就在這時,皇帝突然又問了一句:“剛才你曾提到,徐承宗所以會生出如此想法除了因為受白蓮教的蠱惑,還與京裏前往南京的一人有所關聯?”


    “正是。”對此,陸縝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直接點頭承認:“就徐承宗所說,那人留給了他一份詔書。”說著,便從袖子裏取出了那份由朱祁鎮親筆所寫的詔書,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剛才因為要為徐家說話,他還真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呢。對於朱祁鎮,陸縝是向來很是提防的,也希望當今天子能盡早將之除掉,不然終究是個禍患。原先是因為沒有機會和證據,才不好出手。而現在,有了如此確鑿的物證,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了。


    朱祁鈺麵色有些異樣地接過了那份所謂的詔書,隻掃了兩眼,就認出了這上頭的筆跡,以及那方印的主人身份來,這讓他身子猛地就是一震。


    但這一迴,他卻並沒有立刻發作,隻是輕輕一擺手:“你去吧。”


    陸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麽,輕輕地就退了出去。


    當殿門被重新關閉後,皇帝的麵容突然就扭曲起來,隻見他一把就將這份“詔書”扯得粉碎,唿吸變得極其沉重,眼中也有絲絲殺意透了出來:“好哇,到了今日,你居然還不死心。是真想讓我做出那種事情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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