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又是一天大朝會的日子。太陽升起之後,宮門次第而開,群臣照著往常規矩整齊而沉默地排著隊往裏走去。


    絕大多數的官員對此早已形成習慣,臉上也看不出半點喜怒表情來。其實對這些人來說,這樣的早朝隻是應付差事而已,隻要不出什麽差錯就好,反正也輪不到自己出什麽風頭。


    但是在這些身份不高的官員中,有兩人的狀態卻明顯有些不同,臉上隱隱透著患得患失的緊張感,連腳步看著都比平日要快上一些。這兩人自然就是程兌與封思遠了,今日正是讓他們當眾向天子提出廢立一事的日子。


    雖然最終他們應下了這一事,但真事到臨頭時,心裏的緊張依然是無法掩蓋的。這事實在太大了,一旦說出口,誰也不知道會引起什麽樣的反響。那些朝臣會讚同還是反對,甚至對他們大加斥責,兩人心裏是完全沒底的。


    在來到太和門廣場站定後,兩人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忐忑與不安。但即便再猶豫,既然答應了陸侍郎,就不能躲。他們已然決定,當這次的朝會快要結束時,便站出來稟奏此事。


    看著前方烏壓壓跪倒一片跟自己行下大禮的群臣,高坐於禦座之上的朱祁鈺臉上也露出了幾許興奮之意。因為早在前兩日,陸縝已給他送來了消息,讓他知道今日便會有人當眾奏請廢立太子。這讓皇帝在開口命群臣平身時,聲音就略帶了些激動下的顫意,目光也很是迫切地掃過了麵前群臣,猜測著會是哪個臣子站出來說這事。


    在天子殷切盼望的目光裏,程兌兩人卻並未有任何的反應,此時還不是他們站出來的時候。可就在一名太監宣聲讓群臣進奏後,位於臣班中間位置處便有一名官員突地邁步出來,跪下說道:“陛下,臣禮部員外郎徐有貞有要事啟奏!”


    這話一出,群臣都露出了詫異之色,不少人都下意識地扭頭望了過來,甚至都有忍不住竊竊私語議論的。因為這位的表現實在太過不合規矩,殺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就像以前提過的那樣,這朝會更多隻是個形式,走個過程罷了,所以在朝會上進奏的臣子也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什麽事重要得先奏,什麽事次要可以放在後麵,哪怕突然冒出了沒有安排的要事,一般也會被放到最後稟奏。所以程兌他們才會決定在朝會結束前才站出來稟奏廢立一事。


    另外,官員的身份高低也是奏稟天子的順序所在。一般來說,像這樣的大朝會,自當由內閣閣臣或是六部尚書一級的高官先把朝中待辦的大事和皇帝言明後,才輪得到其他人開口。可今日倒好,這個叫徐有貞的禮部員外郎居然就敢搶在所有人的頭裏來這一出,這事情可就嚴重了。


    而這其中,就數陸縝臉上的驚訝之色最重。他倒不是因為對方這不按規矩的行為感到意外,而是因為對方所報出的姓名——徐有貞!


    雖然離他穿越到如今這個年代已有了十多年光景,他的言行習慣已幾乎和這個時代的讀書人沒有什麽區別,就連對穿越前的一些記憶都已然有些模糊,但他依然對徐有貞這個名字記憶深刻。


    因為這個家夥是他一直所擔憂和警惕之人。是他,聯同曹吉祥和石亨釀成了奪門之變,從而讓被囚禁在南宮裏的朱祁鎮得以複辟;也是這個人,向朱祁鎮進獻讒言,最終害死了於謙。而此人卻因此青雲直上,直做到了內閣首輔的高位,最後還得以善終……對這樣一個可能成為自己強敵的對手,陸縝自然是不敢有片刻或忘的。


    現在,這個叫徐有貞的家夥就突然跳到了自己麵前,這如何能讓陸縝在吃驚之餘不生出警惕來呢?當他眯起眼睛,仔細觀瞧這位跪伏在地的禮部員外郎時,心裏甚至都動了一個念頭,是不是該找機會辦了他呢?


    楊善作為禮部尚書,見自己手下的官員竟壞了規矩地突然跳出來奏事,臉色便是一黑,下意識就欲出言嗬斥,讓其退下。可他話還沒說出口,上頭的皇帝卻點頭了:“徐卿有何要事,但說無妨。”得,皇帝這一開禦口,身為臣子的楊善自然不敢再作反對了。


    朱祁鈺所以會有此一問,是因為他想錯了徐有貞的身份,隻道這位便是陸縝所安排的將進奏廢立一事的人選呢。對此,他是相當滿意的,他要的就是這麽個先聲奪人的效果,陸縝果然就沒讓自己失望哪。


    徐有貞見皇帝批準,心下更是大定,忙抬起臉來,大聲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奏之事,關係到我大明江山穩固。今有傳言,說道太子雖年已八歲,卻依然頑劣不堪,難當社稷重任,倒是郕王朱見濟,雖年歲略小,卻精明幹練,虛心好學。臣以為,太子者,儲君也,我大明將來之基,焉能讓一貪玩頑劣之人竊居此等要緊位置。故臣鬥膽,請奏陛下為我大明江山計,廢太子,立郕王為儲君!”言罷,便一個頭磕了下去。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即便如今太子和郕王一優一劣的說法甚囂塵上,大家也都隱隱猜到了這背後意味著什麽。可所有人還是沒能想到皇帝竟會如此性急,這麽快就要換太子了!


    在其他人看來,這個徐有貞一定便是皇帝所安排的,為的就是把廢立太子一事給徹底定下來。可太子畢竟是國本所在,豈能這麽輕易說廢就廢呢?不少人立時就生出了要上前反對斥責的念頭。


    而要說吃驚,當數陸縝為甚。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樣的事情今日居然都有人截胡,居然搶先一步奏稟天子。這一切隻是巧合,還是有預謀的?可知道自己有此打算的不過寥寥數人,真有人會把如此要緊的事情透露出去麽?而且提出此事的還是徐有貞,這事就顯得更加難辦了。


    倒是天子,聞言卻是大喜。陸卿果然沒有讓朕失望,此人膽色也是足夠,看來要達成廢立太子的目標應該不遠了!


    跪在那裏的徐有貞時刻關注著天子的反應,見他麵露喜色,心下也是一陣激動,自己這一把看來是賭對了!時隔六年,自己又一次鼓起勇氣站出來賭一把,這一迴,再不會像那時般黯然收場了。


    他一時恍惚,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幕。當自己懷著賭一把的信念在那危難關頭站出來向皇帝提出遷都的主意時,換來的,是滿朝官員的反對、嘲笑與奚落。這讓他本來還算平順的仕途瞬間就跌落穀底,他也立刻就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嘲笑對象。


    可徐有貞心裏很清楚,其實那時候,絕大多數人是和自己一樣想法的!隻是他們沒那個膽子說出來罷了,可當自己說出了他們不敢說的話,又被於謙等人反駁後,他們就立刻搖身一變,成了無懼無畏的忠臣,似乎隻有自己是那個想要逃離北京的膽小鼠輩一般。


    不錯,這個徐有貞,就是六年前第一個提出遷都,但隨後就被於謙陸縝等人徹底駁倒的,名叫徐珵的禮部官員。為此,他這幾年裏一蹶不振,還差點丟了官。


    但他靠著強大的內心,硬是頂住了來自各方的壓力,並用時間來讓眾人將自己遺忘。最後,還改了名字,成了眼下這個名叫徐有貞的禮部員外郎。


    可即便改了姓名,他賭徒般的投機心理卻並未消失,在發現最近天子欲立郕王為太子的心思後,他終於做出了這個大膽的決定!


    徐有貞很清楚,自己的這一奏請依然會惹來許多人的反對和非議,甚至是口誅筆伐。但他相信,這次之事要比六年前的遷都一事更容易成功,因為天子明顯是希望這一事成真的。而隻要討好了皇帝,自己在朝中便已立於不敗之地了。


    朱祁鈺臉上的歡喜之色怎麽都掩蓋不住,他很快就看向了底下的群臣,用有些興奮的語調問道:“諸位愛卿,你們以為如何?”


    察言觀色,乃是群臣能立身朝堂的必修課,大家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思,這讓不少剛想跳出來批駁徐有貞的官員不禁有些猶豫了。


    自元旦大典讓郕王代替太子祭祀祖先後的這段時日裏,不斷有太子不如郕王賢明的說法傳出來,這無形中也讓京中官員心裏起了些變化,覺著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說不定郕王確實要比太子更合適繼位呢。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太子朱見深那有些尷尬的身份,他可不是天子的親子,其實天子欲另立郕王也在情理之中了。既然天子的心意已決,即便此時反對,恐怕將來還是會再提,直到最後換了郕王為太子為止。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與皇帝作對呢?


    而像楊善這樣的重臣,則更已從陸縝那裏知道了天子的決心,以及可能因此而做出來的某些不好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更沒必要固執己見了。


    於是,出人意料的一幕發生了,在徐有貞奏稟此事,天子又問眾人看法後,剛才還發出驚疑聲音的臣班此刻竟沒一個跳出來反對的。


    而這時候,程兌和封思遠兩人突然如夢方醒,也趕緊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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