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衙門裏的差事少了許多,這讓官員間的走動也多了起來,所以當胡濙命親信給陸縝捎信,讓他今晚過府一敘時,也沒讓他生出別個想法來。


    黃昏之後,華燈初上,陸縝便乘車趕到了胡府,在亮明身份後,都不用通傳,便直接登堂入室,在管家的引領下來到了位於三進院落的胡濙書房。


    不過當他來到垂著厚厚門簾的書房前時,卻是一呆。隻因他這才發現,書房裏可不止老師一人,還有輕輕的談話聲從裏頭傳了出來。下意識地,陸縝迴頭看了一眼引了自己進來的胡家管事,這位忙衝他一笑,方才上前稟報:“老爺,陸大人到了。”


    “哦,是善思來了啊,快進來吧,外頭可著實有些冷哪。”胡濙很快就應了一句,倒也聽不出什麽異樣來。既然老師都這麽吩咐了,陸縝自然不好留在外邊,就伸手掀起了門簾,走進了暖融融如春日般的書房之中。


    進門之後,他先朝坐在主位上的胡濙行了一禮:“下官見過部堂大人,不知有客人在此,倒是有些唐突了。”說話間,又打量了客人一眼,發現也不是生人,卻是禮部尚書楊善。因為有外人在,他的稱唿就又變得如在朝堂上一般。


    “嗬嗬,善思不必多禮,其實老夫叫你前來也是楊大人出的主意,來,坐下說話。”胡濙又是一笑,又命人奉上茶水。這話讓陸縝心裏的疑問不覺又深了幾分,隻能先行坐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用意。


    胡濙這才說道:“剛才老夫還和楊大人說起你呢。這幾十年來,老夫閱人無數,也收了不少門生,但論才幹,論出息,就沒一個能比得過你的。假以時日,你必能超過老夫而名留青史。”


    “老師過譽了,學生愧不敢當。”見胡濙居然自己點破了雙方關係,這讓陸縝在奇怪之餘,也隻能重新稱對方為老師。


    楊善這時方才開口:“陸侍郎太謙虛了,你這幾年來為朝廷所辦之事,一件件都極為要緊,可謂功勞極大,倒叫我等屍位素餐的朝中老臣汗顏了。而且你還深得陛下信重,等過上幾年,就是入閣輔政都大有可能,至於在史冊上留下聲名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麵對這有些生硬的吹捧,陸縝隻是微笑地說了聲不敢當,卻沒往心裏去。對這位禮部尚書,他還是有些了解。別看他平日裏顯得有些低調,可實際上正是一力反對開海的主力,丁宗恕不過是被他推在前頭而已。像這麽個與自己看法完全相左之人,讓他實在無法相信對方這番說辭。


    果然,很快地,楊善就把話鋒一轉:“不過在老夫看來,能得陛下信重既是一樁幸事,但同時也是一份責任。且不說致君堯舜吧,好歹也該讓陛下行那明君之道。陸大人以為老夫所言可有些道理麽?”


    “老大人說的是,為人臣者,自當以輔佐陛下固我大明江山為己任。”陸縝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套話。


    “就是這個道理了。”不料對方卻深以為然地一撫掌道:“看來陸大人你也是我道中人哪,那有些話就好說了。”


    我特麽什麽時候跟你成同道了?陸縝心裏念叨了一句,臉上卻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看著倒還算守禮。


    “當今陛下天縱聖明,自登基以來治理天下也是蒸蒸日上。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在有些小事上,陛下總有不到的地方。老夫以為,我等為人臣者,就該將這些不足之處指出來,如此才不枉我們為官一場。”不過楊善卻不急著入正題,反而又跟陸縝說起了大道理,這讓後者心裏一陣無奈,就連麵上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了。


    胡濙在旁看著,眼中也露出了一絲玩味來。這個楊善確實是當禮部尚書當迂了,居然就如此喜歡說教。有些事情,直接說出來效果還好些呢,不然自家的氣勢反到先泄了。


    所以在聽對方繞著圈子一直不肯入題後,老人終於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善思哪,你是天子近臣,最近陛下有何心意你應該早有所聞了吧?”


    “嗯?老師是指……元旦大典一事麽?”其實他在見到這位禮部尚書時就已隱隱猜到了什麽,現在胡濙這麽一提,自然更清楚了。


    楊善這才點頭:“正是此事了。陛下這次居然想讓郕王殿下代太子入太廟祭祀,這實在是於理不合哪。老夫身為禮部尚書,怎麽也不能看著陛下犯下如此大錯……不過,陛下畢竟是君,有些話我等臣子又不好言明,故而……”


    看著他那一副為難的模樣,胡濙隻好繼續幫著說道:“善思你是陛下極看重信任的臣子,說出的話陛下也願意聽,所以楊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由你出麵勸阻陛下莫要再行此錯事。不知你意下如何?”說這話的同時,他又給陸縝遞了個眼色。


    陸縝當即就會過意來,顯然對方是拿那套大道理來壓著老師了,所以他才會在無奈之下答應找自己來進行商議。這位還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盤哪,自己不想太過惹惱天子,居然就把這麻煩事丟給了別人。


    再往深裏想一層,陸縝又隱隱想到了一點,恐怕對方甚至都已經猜到是自己給天子出的這個主意了。所以在感到難辦的情況下,就假借胡濙的名義來讓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真是好盤算哪,隻可惜那點心思全花在了這等人心算計上,卻沒用對地方。


    心裏轉著念頭,讓陸縝對楊善最後那一丁點的尊敬也打消了,於是他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這麽說來,大人對由郕王代太子入太廟祭司一事是持反對態度的了?”


    “正是。不光老夫,我以為朝中上下,都不會認為這麽做是合禮法的。就是胡大人,怕也是一樣的想法。”楊善當即說道,順道又把胡濙給拉了出來。而後者卻是一聲苦笑,沒有說什麽。


    “那要是下官說此事還是順著陛下的意思為好,楊大人又會怎麽看呢?”陸縝看著他說道。


    “陸大人能這麽說,老夫就放心了了……”話說了一半,這位才發現陸縝並沒有跟從自己看法的意思,頓時臉上的笑容僵住,滿是尷尬之色:“陸大人,你這……”


    “有些話既然當著明人,就不暗說了。實不相瞞,這個主意本就是下官獻於陛下的,你覺著我會自己否定自己提出來的辦法麽?”陸縝索性直言相告。


    而這一下,又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楊善隻是呆愣愣地看著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就是胡濙,也有些不解地看著自己的這個得意弟子,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變得如此直率了。


    陸縝見他們不說話,便繼續道:“至於個中緣由,其實楊大人你也應該是心知肚明的。陛下早有另立郕王為儲君的心思,隻是一直以來,滿朝官員都不肯應允,這才拖到了今日。”


    “太子乃我大明國本,豈能隨意更改?”楊善感覺到了什麽,趕緊擺明了自己的立場道。


    “是啊,那敢問大人,是太子重要,還是天子重要呢?”陸縝突然問道。


    “這……當然是天子更重要了。”


    “那幾年前我們既能換了天子,今日為何就不能換了太子?”陸縝又繼續問道:“何況,那太子朱見深並非當今陛下之親子,你們卻總是拿禮法出來反對陛下另立親子為嗣,卻把陛下置於何地了?”後麵一句,語氣已經有些重了。


    而楊善聞得此言也果然沉默了一下:“可太子並未失德,豈能輕言廢立?若陛下一意孤行,就必然會導致天下臣民的不服,與我大明江山大有掛礙。”


    狗屁的掛礙!陸縝很想直接爆句粗口,還不是這些家夥固步自封,為了標榜自己的存在才非要這麽堅持的。不過他當然不可能這麽說了,隻是說道:“你們隻想著眼前,卻不為將來考慮麽?不說郕王殿下成年之後對此事有何看法,光是陛下對太子的態度,就足夠為我大明埋下隱患了。曆朝以來,固然有侄繼叔位之事,但那多是天子無後,才會有此變通。可當今陛下已有子嗣,豈能因為當初之事而墨守成規呢?


    “還有,楊部堂剛才提了一句,說太子不曾失德才不好輕言廢立,那你想過沒有,這正是當今陛下賢明仁德所在。說句不該說的,若你們真把陛下逼得緊了,太子可是在宮裏的!”


    前麵的話,楊善還未必認同。可這最後一句,卻如一道霹靂轟在了他的頭頂,直震得他半晌都沒能迴過神來。


    是啊,太子現在宮裏,他有沒有犯下過錯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不光如此,要是真往深了想,恐怕就是要取其性命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間。若陛下真鐵了心要立郕王為嗣,隻消把心一狠,大家可是連個反對的理由都找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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