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退左右,書房之中就隻剩下了陸縝和孔彥縉這一老一少相對而坐了。此時,陸縝再沒有如之前般坐在下首處,而是與老人東西召穆,平起平坐。


    沉默了足有盞茶工夫後,孔彥縉才緩緩開口:“巡撫大人果然深謀遠慮,手段高明,居然早早就設好了對付我孔家的毒計。不過,你就不怕因此惹來天下非議,甚至是所有仕子的唾棄麽?”


    見他到了這時候還要強撐著拿身份壓人,陸縝不禁笑了起來:“衍聖公您這是氣糊塗了麽?怎的把話都反過來說了?要是今日發生在此的事情一旦宣揚了出去,恐怕受人非議,為人唾棄的該是你們孔家才是吧。”


    說著,又嘖嘖地歎了兩聲:“堂堂孔家嫡子,將來要接任衍聖公之人,居然在背地裏幹出了如此喪心病狂,禽-獸不如的勾當來,這萬世師表四字怕是再安不到你們孔府頭上了吧?”


    “你……”如此刻薄的話落到孔彥縉的耳中,直激得他唿吸再次急促起來,隨即便是一陣激烈的咳嗽,好半晌才穩下了心緒。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拿這種大話虛言恫嚇是壓根嚇不到麵前這個年輕人的。


    不過老人依然不會輕易低頭:“這都是你陸巡撫在針對我孔家,老夫相信……”


    “衍聖公,證據確鑿,你居然還敢說出如此話來,就不怕天理昭彰麽?”陸縝當即出言打斷了他的說辭:“那藏於孔承慶院子下方的地窖,那些經年累月才會留下的斑斑血跡,還有那幾名飽受摧殘的女子……這些都是我陸縝能做出來並栽到你孔家頭上的麽?衍聖公,接受事實吧,這一切,都是那孔承慶私底下瞞著所有人而為,是你整個孔門所犯下的深重罪孽!”


    這番話正氣淩然,一下就堵得孔彥縉說不出話來。隻見其臉色陣青陣白了好半晌,方才歎了一聲:“是老夫教子無方,這才教出了這麽個孽子畜生……”終於,他承認了這一事實。


    但隨即,他又抬眼望向陸縝:“但陸巡撫你在此事上所扮演的角色可並不像你所說的那麽公正吧?恐怕這一切都是你在背後謀劃而成,若是老夫將此宣之於眾,恐怕……”


    不等對方把威脅的話語說完,陸縝已經點頭認了下來:“不錯,此事本官確實出了不少力,若是衍聖公此時將之說出,以孔家之名望,也足以讓我反受其害,甚至因此丟官都極有可能。不過,我陸縝隻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可你孔家卻不同了。


    “因為此事,孔家千年以來所經營得來的名聲將徹底毀於一旦,以後再提起曲阜孔氏,人們首先想到的將不再是什麽孔聖人子孫,以及天下文宗,而是衣冠禽-獸這四個字。隻不知若真是這樣,等老爺子你百年歸去之後,到了九泉之下,卻該怎麽麵對自己的先祖了。”


    “……”孔彥縉的臉色煞白,完全被陸縝這番話給點中了要害。他確實極為害怕出現這樣的結果,他已這把年紀了,別的已經都不在意,唯一重視的,就隻有孔門的名聲。


    直直地盯了陸縝有好半晌,在確信威脅的言辭根本說不動對方後,他的語氣終於軟化了下來:“陸巡撫,你為何要這麽做?如此與我孔家為敵,對你可沒有半點好處哪。”


    “那就要問一問衍聖公你們自己了。”陸縝要的就是他這一態度,身子靠在了椅背之上,似笑非笑地道:“是你們屢次要壞本官之事,甚至用上了各種歹毒手段欲置我於絕地,我才不得不還擊的。你可要明白一點,這開海開港之事乃是天子下旨,朝廷推行的國策,你以一家一姓之力就想要阻擋,便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了!隻要本官把此間事如實上奏,恐怕陛下是很樂意懲治你們這些膽敢阻礙國策之人的。”


    當話完全說開之後,孔彥縉的精神反倒振作了不少:“看來,確實是老夫低估了巡撫大人的能力與決心,這開海之事當真勢在必行了?”


    “不錯。此乃利國利民,強我大明的大好事,誰欲阻攔,便是與我陸縝,與大明天下為敵,我自然會傾盡全力將之覆滅。”陸縝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最後四字更是加重了語氣,顯得殺氣騰騰。


    “如果老夫可以代表孔家答應大人,從此再不幹涉開海一事,不知大人能不能高抬貴手,就當從未發生過此事呢?”知道自己完全落入到被動後,孔彥縉隻有作出讓步了。相比起守舊的堅持,當然還是自家千年的聲譽重要得多了。


    可陸縝的反應卻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為自己這麽說了,對方勢必會就坡下驢,然後雙方握手言和,卻不料他竟斷然搖頭:“要是昨日衍聖公肯這麽說,本官自然不會不應。但此一時彼一時,到了今日,就大不同了。”


    “你卻待如何?”孔彥縉的心和臉色同時往下一沉。


    “這畢竟關係著好幾條人命呢,本官身為朝廷命官,豈能隨意揭過?”陸縝卻迴答得正氣淩然:“當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隻要老爺子肯答應我幾個條件,事情也還有挽迴的餘地。”


    “你這是在拿此事要挾老夫和整個孔家了?”


    “不錯,但我相信隻要能守住孔家的聲譽,衍聖公一定不會拒絕任何條件的。”陸縝居然直接就認了下來。


    這一下,孔彥縉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在愣了有好半天後,方才說道:“你且說說看,到底有什麽要求。”


    “第一點,衍聖公剛才也提到了,今日之後,你們孔家再不得阻撓本官開海之事,無論是言是行,是當家的,還是家中奴仆,都不得再有反對開海之舉。”陸縝肅然地豎起了一根指頭道。


    孔彥縉歎了口氣,還是點頭道:“老夫依你,我會約束家中上下人等。”


    “第二,即便此事不作公開,但孔承慶所犯之罪卻不能輕饒了。而且他做下如此惡行,已然沒有資格當下一任的衍聖公,老爺子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讓我奪去他的所有職權……”孔彥縉臉上頓現猶豫之色。為了培養這個兒子接掌孔家,幾十年裏他可是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哪。可結果,現在就要因為陸縝的一句話就把這個接班人給免了,這讓他如何能夠輕易決定哪。


    但在猶豫了一陣後,他終究還是點頭應了下來。確實,孔承慶所做之事實在太過惡劣,也太傷父親的心了,此等不肖子孫,確實不配再當孔家之主,不然族人也不會心服的。


    “第三,”陸縝豎起了第三根指頭,“那些可憐女子的診治費用,以及其他被害女子的一切賠償,你孔家都必須給足了。”其實再想起那地窖裏頭的慘烈場景,陸縝依然恨不能讓那孔承慶以命相抵,但為了開海大局考慮,他隻能暫作讓步了。


    這一點孔彥縉倒沒有半點猶豫就點頭應了下來。他也覺著孔家應該對此事負責,現在隻是拿出筆銀子來生養死葬和賠償已經算是最輕的了。


    “第四,你門前那些大戶所要的糧食,孔家總也該趕緊交還了吧?”陸縝說著,端起茶杯來喝了口茶道。


    麵對這一要求,孔彥縉卻皺起了眉頭來:“陸大人,此事怕是很難辦到,昨夜我家中確實起了火,那囤積在糧倉之中的糧食也確實都付之一炬了。現在就連我府上的糧食用度也難以保證,更別提償還他們了。”而且,要是我所料不錯,這把火分明就是你讓人放的,憑的什麽要我孔家賠償?後麵這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其臉上的神情已表露無疑。


    但他偏偏遇上的是陸縝這麽個臉皮夠厚之人,隻當沒明白其反應,而是自顧道:“糧食雖然被毀了,但總是能買到手的,隻要孔家肯出錢,本官保證這都不是什麽問題。”


    山東土地還算肥沃,雖比不得江南湖廣,但種下糧食自給自足還是可以做到的,一般也沒人會想著往這邊運送糧食販賣。可現在,陸縝居然如此信誓旦旦地說能買到糧食,便讓孔彥縉想到了什麽,不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陸巡撫還真當得起深謀遠慮這四個字了。”


    陸縝依然沒有理會這明褒實貶的四字所動,隻是一笑:“當然,衍聖公也大可拒絕本官的這一提議。隻是這麽一來,外邊的那些人卻還會繼續鬧下去,到時候,會不會讓事情宣揚出去可就不好說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孔彥縉難道還能說不麽?即便知道這是對方在敲詐,他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下了:“好,就照巡撫大人所說,我孔家會賠付所有糧食給他們。”


    陸縝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衍聖公果然夠大氣,本官佩服。隻要你孔家能做好這四點,我敢保證,今日之事就絕不會外泄,孔家依然是讓天下讀書人敬仰的聖人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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