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於謙所擔心的那樣,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在北京城是斷不可能保守得住秘密。等到過午之後,北伐大軍在土木堡附近折戟沉沙,全軍覆沒的消息就已傳得盡人皆知,一時間,整個京城都陷入到了不安和驚恐之中。


    連天子禦駕親征都會被那些韃子所擊敗,這些兇悍的外族到底是有多麽的可怕?他們在取勝之後會就此罷手麽?若是他們趁此揮軍南侵,直殺向北京城,我們可怎麽辦才好哪?


    要知道如今京城的守禦力量可是相當薄弱的,原先那近十萬之眾的三大營精銳已被天子帶去了北方,並且折在了那場失禮之中,隻有不過三五千尋常守城的兵馬的北京城還能守得住麽?


    此惶惑之心一起,各種說法更是甚囂塵上。既有直言蒙人兇猛,非我大明可敵的,也有提出要趕緊棄城逃命的。更有甚者,還在那兒散播著天子已被蒙人擒獲斬首的說法,使得人心更加慌亂。


    其實這種種說法真要仔細琢磨了就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破綻,奈何現在的京城百姓早就亂了分寸,又如何能分辨其中真假呢?百年來,大明從未在蒙人手上吃過這樣大的虧,現在突遇此變故,在難以接受的同時,便會自然由自信轉為自卑,對大明官軍徹底沒了信心。


    麵對如此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的場麵,京城各衙門,尤其是順天府和大興、宛平兩個縣衙自然是要竭盡全力辟謠安民。可即便他們不斷派人宣講,同時張貼告示,可在某些居心叵測之徒的煽動下,百姓們還是因為恐懼而做出了不少出格的事情,甚至出現了有人打搶糧店的惡性-事件。


    麵對此等變故,朝廷自然不能再輕描淡寫地應對了,當即就重拳出擊,相關衙門派出大量人手將那些違法或是隨意散播謠言之人給捉拿起來,嚴加審訊。


    一時間,整個京城的風氣變得更加嚴肅,而幾個衙門的監獄也是人滿為患,隻三天時間,就被關進了不下三百名各式人犯。最後無奈之下,他們隻得將部分犯人送到了刑部天牢暫作關押。


    要知道,這刑部天牢可不是什麽犯人都會接收的。隻有那些罪名不輕的朝廷官員,又或是十惡不赦的兇犯,才有資格被投進天牢之中,所以一向都算空閑。不料這一迴,卻也熱鬧了起來。


    本就身在其中的陸縝在第一天看到居然有大量穿著普通的犯人被押送進來時,也略感意外,隻道是京城附近又起了什麽叛亂了呢。結果仔細一聽,才明白個中緣由,然後便驚訝地知道了大軍敗北的消息。


    雖然心中對這一結果早已有了預判,可是在真個確認了這一驚人消息後,陸縝還是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之中,這其實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了。


    自穿越到這個時代,他陸縝為之奮鬥的,就是希望能憑著自己的努力來改變這導致大明國勢急轉而下的慘劇。可結果,幾年的辛苦努力,換來的依然是原先的曆史,這讓他整個人都感到了一陣悲哀和無力。


    悲哀,是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結果意味著什麽。此戰之後,大明再不能如幾十年前般,對北方各族占據著武力上的優勢,如此北地百姓的悲慘生活就要開始了。從此,無論是此時的蒙人,還是後來的女真部落,都將不斷給北地造成強大壓力,直到百多年後,大明朝徹底走向消亡。


    而無力,則是因為直到此時,他才知道曆史大勢確實不是區區自己一人就能強行扭轉的。哪怕他是個知道曆史走向的穿越者,哪怕自己已傾盡所有,可是那奔流如江河大海的曆史之輪依然不曾有半點改變。它隻會將擋在前頭的自己徹底吞沒,卻連個泡沫都不會冒一下。


    強烈的負麵情緒折磨了陸縝許久,直到他聽到附近的牢房裏不斷傳來哭聲,才從自己的思緒裏拔出神來。卻是幾個犯人正在哭訴自家的境遇有多麽悲慘——


    “我家老三本是五軍營裏的一名兵士,就因為跟隨陛下北征,結果現在卻落得個生死難知的下場……老漢我隻是想去衙門討個說法,他們就說我是別有用心,要亂北京安定,將老漢關了起來。我真是冤枉哪……”


    “是啊,朝廷真是冤枉了咱們,我不就是想要趁著韃子打來前離開京城麽,卻被他們硬是栽上了奸細的罪名……”


    不少犯人開始訴起苦來,中間還夾雜著幾下哭聲,把個天牢鬧得喧鬧無比。但此時,這裏的看守卻並沒有出麵幹涉,就仿佛他們也已對自己的職責不怎麽放在心上,而在琢磨著其他之事了。


    見此,陸縝的情緒更為低落,坐在地上更是深深地歎了口氣:“如此情況,大明還能重新振作起來麽?”當這個疑問從心頭冒起時,另一個聲音也隨之響起:“大明當然還會重新奮起!雖然我終究沒能改變這段曆史,但依然有人會在此國難時刻挺身而出,拯救天下於危亡之時。隻要有於侍郎在朝,北京就一定能守住,來犯的韃子也一定會被打退的!”


    轉過這個念頭,陸縝的目光重新帶上了希望。因為他不但想到了於謙,也想到了朱祁鈺,那個將來的大明天子。自己其實還有機會去改變曆史,那就從這個即將成為新一任的天子青年身上入手吧。


    隻不過現在說這一切都還太早,現在對陸縝來說,最要緊的,還是怎麽脫罪,然後從這天牢裏安然走出去。不過他相信,隨著土木堡之變,朱祁鎮的被俘和王振的死亡,給大明重生的契機已近在眼前了。


    隻是他並不知道,其實此刻的於謙心裏也是沒一點底的。這不光是因為如今京城越發混亂的局麵——如今不單百姓生出逃離之心,就連官員中也有不少人產生了棄官逃命,甚至是遷都的念頭。隻是因為此時他們還不知該向誰進言論及這一事呢。


    另外,更讓他感到煎熬的,是幾日下來,前方依然沒有天子的消息。要是此時陛下能安全歸來,有他主持大局,自然能安定天下人心。哪怕他真個死在了戰場之上,也隻是讓人悲傷而已。可一旦他落到了蒙人之手,對大明天下的威脅可就太大了。


    幾乎每一天,於謙在到衙門後就會先急著尋找有沒有天子下落的文書,可是這都三天時間過去了,前方卻依然沒有任何相關之事報來。如此,他的心是越發的不安,隱隱已生出了一種感覺來——說不定天子真已如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那樣,竟已成了韃子的俘虜。


    而此事更叫於謙感到糾結的是,他隻能被動地等著消息,卻連一點事情都做不了,這種無力感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其實整個北京城的官員中,最關心朱祁鎮下落的還不是於謙,而是另一批人——司禮監,以及廠衛的相關人等。


    早在收到大軍敗北的消息後,司禮監的曹瑞就已趕緊去書讓廠衛迅速派出大量人手趕赴北邊尋找天子,以及王振的下落。隻要找到他們,那就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也要將他們安全地給護送迴京城!


    因為無論曹瑞,還是馬順他們心裏都很清楚一點,天子,或是王振就是他們能立足在這朝堂之上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


    別看他們這些人平日裏頤指氣使似乎權力極大,就連六部尚書,內閣輔臣都不被他們放在眼裏,可那一切其實都隻是靠著寄生在皇權之上才能發揮出來。一旦沒了天子的庇佑,他們這些人就什麽都不是,瞬間就會從天堂直跌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他們可是很清楚自己平日裏做了多少倒行逆施,得罪朝廷官員的事情。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皇帝,所以群臣才會對他們敢怒不敢言,最多就是上疏彈劾,卻難傷他們分毫。


    可一旦失去了天子這座靠山,那些曾自身,或同僚好友什麽的被他們坑害過的官員,就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加以報複。到時候,無論身份地位,還是口才辯才,他們都將全麵落入下風,等待他們的,必然是大清算。到那時,恐怕連死都可能是輕的了……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後果有多麽嚴重,所以在得知北伐失利,天子失蹤的消息後,廠衛之人就已把京中一切都拋到了腦後,竭盡全力,派出所有精銳趕赴北方,尤其是大同一帶,尋找天子下落。隻希望老天保佑,能讓自己把天子安全帶迴。


    雖然於謙和廠衛的出發點一為公一為私,但目的卻是一模一樣,都是希望朱祁鎮能安然歸來。


    可是他們的這一願望在七月十二隻天卻徹底破碎了。一份邊關的軍報送到京城的同時,另一封錦衣衛的密信也來到了鎮撫司衙門。


    在拆看之後,於謙臉色大變,同時心裏又稍微鬆了口氣。而馬順卻是目瞪口呆,徹底慌了神了:“這……卻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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