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齋,雨。


    無數的人來來往往,熏香、酒氣和無數彌散在竹簾間淡淡的暖香味,匯成了一股奢豔而輕柔的味道。他在小石桌那頭默默飲著酒,麵無表,神色寡淡得像清水。


    謝梵鏡看著對麵那張沉默的臉在燈下幾乎顯得透明,五官也被染得朦朧,隻有濃密如鴉羽的眼睫,襯得那雙溫和的眸子此刻漆黑如墨,像一口藤蘿架下的幽邃古井。


    “你今天……”謝梵鏡低下頭,聲音傳去對麵:“沒有去見她嗎?”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什麽?”


    “檀越聽過一個故事嗎?”無明並不答話,隻是用兩手撐著額頭,摁住疼得像是要炸開的腦袋。


    眼前到處都在晃,天地都在旋渦裏放肆的搖,這一刻,他隻想找一個人說說話,無論是誰,隻要坐下來,能夠聽他說話就好……


    “一個橋的故事。”無明撐著額頭,沉默扯了扯嘴角:“石橋的故事。”


    謝梵鏡把邊歪倒的小酒樽扶起來,她默默點點頭,沒有說話。


    “有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出豪門,家產豐厚,又多才多藝,子過得很好。


    媒婆也快把她家的門檻給踩爛了,但她一直不想成婚,因為她覺得還沒見到她真正想要嫁的那個男子。


    直到有一天,她去廟會散心,在萬人攢動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年輕男子,隻是一眼,從此便慕難舍。她在晨昏禮佛祈禱,終於虔心打動了世尊,於是一,世尊現遂其所願。”


    無明開口:“世尊說——”


    【你要修持五百年,才能再見他一麵,會後悔嗎?】


    【我不後悔!】迴複世尊的,是女人斬釘截鐵的語氣,


    於是女人變成了石頭,她在荒郊躺了四百九十九載,受足了風吹曬和寒來暑往,終於在最後一年,她被采石隊相中,鑿成了條石,被安製在石橋的護欄。就在石橋製成的那一天,男人終於從橋上走過,他帶著妻兒,行色匆匆,也不會發覺有一塊石頭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這一眼過後,男人又消失了。


    【你滿意了嗎?】世尊問。


    【我如果不是橋的護欄,如果我被鋪在橋的正中,就能碰到了、摸到他一下。】


    【不後悔嗎?】


    【我不後悔!】依舊是斬釘截鐵的語氣。


    【那你還要再修持。】世尊說。


    這一次,女人變成了一棵樹,她立在繁華的官道上,無數人來人往,她等了很久很久,一又一過去,出乎意料的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的心竟然平靜了下來,不會再激躁,也不會再茫然了。


    最後一天,男人終於來到了她的樹冠下休息,他和衣小憩了片刻,在睡醒之後,又輕輕撫摸了下樹幹,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接下來,你要祈願做他的妻子嗎?】在男人走後,世尊現開口。


    【已經足夠了,這一切,已經令我很滿足了。】女人說。


    ——


    “我曾跟老師說過這個故事,然後老師告訴我……”


    無明臉上慢慢出現如廣慧一般的木然:


    “他說男人是執取,女人是我執,這是一個圍繞求不得而產生的故事。不能如願,不能得,從女子見到男人第一眼始,她便為心中念所迷,陷入了見聞覺知的煩惱障之中,爾後一切的慕難舍,也無非是在煩惱障中陷深,越是求不得,便越是為五蘊深累,不得清淨。”


    “老師告訴我。”


    無明雙手合十,沉默笑了笑:“這是一個關於解脫的故事……”


    放下,便是解脫了!


    心不淨,不淨,如何證得無上菩提,如何去得極樂彼岸!


    時時心頌大雷音,以斬魔劍破一切障,我心無敵!


    ……


    老師下山前的教誨還猶在耳邊,它們在腦子裏像奔馬一般左衝右突,把一切都掀翻,把一切都打得粉碎!


    無明在席上踉蹌後退幾步,把後藤壺噗通撞得滾了幾個轉,他用手輕輕撐著桌角,嗓子裏發出嘶啞的苦笑聲


    “你今天沒有去見她?”謝梵鏡莫名有些難過:“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麽?”


    “僧人……不能破戒。”


    “那你……”


    謝梵鏡忽然猛得抬頭,那雙總是呆呆的眼眸忽得亮了起來,嫣然流盼,滿目星河,明淨如雨後星河的星星。


    “那你……”


    她的聲音猛得急切起來,蘊藏著一股說不清的迫切和彷徨,像將要破開堤岸的,那股猛烈的江潮。但她後麵的話還沒能說完,對麵的人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轟然趴在小石桌上,醉死了過去。


    他並沒有用真炁化去酒力,相反還刻意縱容了幾分,對於一個從不會飲酒的人來說,他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


    謝梵鏡楞了楞,然後無聲笑了起來。


    “那你,喜歡她嗎?”


    她看著無明,在心底輕聲地說。


    小小的清濁在石桌上放著光,一層淺淺的,明黃色的暈。他半張臉露在光中,眉眼低斂,眼睫在這樣的燈光下顯得疏離而冷淡,另外半張臉被寬大的僧袍遮住,隻能看見抿起的唇角。


    他上是一股好聞的酒氣,溫又酥麻的氣息,在近端的時候,像是某種馥鬱的花香。


    心跳聲莫名像打鼓,鬼使神差地,她輕輕湊上前。


    馥鬱的花香包裹了她,唇角傳來溫而柔軟的觸感,她的臉忽得通紅滾燙,像被一群蜂子嗡嗡蟄咬了,帶著酥麻的癢意和細碎的氣息。


    ——喂。


    ——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之間,明明是見過的……


    ……


    ……


    ……


    翌。


    寬大的廳堂裏,下首的數百人臉上都帶著興奮或激動的潮紅,他們齊刷刷望向上首那個白衣僧人,眼底帶著不加掩飾的炙。


    麵前的,是一筆大生意!一筆完成了,大到足以讓他們子孫三代富貴無憂的大生意!


    沒有人能拒絕財帛,也沒有人能拒絕成為人上人的機會,通天大道已擺在眼前了,成或不成,就看這一刻了!


    “石頭僧謗佛謗法,罪不容誅!”


    正上首,無明環視下方諸人,緩聲合十開口:“其人久居在蓮花墟,更兼行蹤詭異,今,貧僧還請諸位居士不吝賜教,共襄此滅魔盛舉!”


    聲音低沉,卻猶如獅子吼,震得每個人心頭都是一撼,在周遭的狂應和中,張嫣把一旁看鬧的謝梵鏡拉過來,狠狠揉了揉她的腦袋。


    “你不是去運河坐船,要去長安看煙火嗎?”張嫣揉著她的腦袋,一臉古怪:“怎麽又跑來這看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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