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又下起來的時候,謝梵鏡在老閣樓裏收拾行囊。幾個很大的布包順著木桌攤開,於是各色各樣的東西都被裝了進去,像冬眠的小鬆鼠一樣,緊緊擁抱著,蜷成了一團。


    雨聲敲打在青瓦上,水花順著不同的房簷落下,如同串起了一掛掛長簾。


    老閣樓的窗戶是敞開的,澀寒的冷風隨著淅瀝雨聲吹進來,明明是仲夏,風中卻有一種初冬般的寒意……


    謝梵鏡把最後一個貓頭玩偶塞進布包,她用力摁了摁那張胖胖的,看起來有些滑稽的臉,然後緊了緊布包的繩結。


    做完這一切後,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小小的木凳上,抬頭看向窗外。


    從這裏看出去,隻能看見一片潔淨的青色與白色,漫天的水花垂直著下落,落在青苔和青色的石牆上,一切都沉睡在雨裏,一切都寂寞無聲。


    街道上很少有行人,一層淺淺的水漫了半指高,當偶爾有馬車經過,車軸碾過那些石板堆砌的巷道時,積水就被很激烈的濺了起來。


    這裏的雨真是大,好像總是要下個不停的樣子。謝梵鏡挽起頭發,有水花從窗欞濺到她的臉上,濕濕地,像霧一樣的輕。


    這兩年裏,她走過很多的地方,也見到很多的事。但好像無論哪個地方,都跟這裏的太州城不一樣。


    這裏的夏天總是下雨,潮濕卻又熱的滾燙,這裏人人門前都種著月桂樹,蒼青高大的樹冠,好像是用來祈福家宅平安的意思,這裏城外有很大一片蓮花池,這裏有很甜的蜂蜜,這裏……


    謝梵鏡唇角拉直,她盯著窗外一個小小的雨點,胸口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好奇怪。


    明明不要去想的。


    但怎麽繞,都好像繞不開一樣。


    “這麽大的雨,他們今天還會見麵嗎?”


    謝梵鏡用力搖了搖頭,她跑到窗邊悄悄探出半邊身子。刹那,滂沱的雨水猛烈敲打下來,謝梵鏡又飛快縮迴腦袋,像隻受驚的貓。


    她搖著滿頭的雨水,在地上輕輕蹦了蹦,然後不自覺笑了起來。


    今天這麽大的雨,他們應該不會見了吧。


    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後天也是下雨的,大後天,大後天也會下雨嗎?


    心底的小刺蝟又悄悄動了動,但又被她迅速一把摁住,掐得動彈不得。


    謝梵鏡沉默托腮,默默看著雨水打在城市的街道上。雨水中的一切都迷蒙了起來,氤氳著,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暈。


    就算天天下雨,但總還會有天晴的時候,再然後,他們總是會見麵的……


    他為什麽會是和尚?和尚能喜歡女人嗎?和尚難道是可以成親的嗎?他們會成親嗎?


    時間在謝梵鏡的胡思亂想中一點點過去,在這個時候了,她隻覺得心裏還是亂得很。


    明明是見過的,為什麽卻要說不認識?明明是同一個人,眼神卻那麽的陌生……


    她輕輕吸了口氣,隔著大大的布袋子,煩惱地用手捏了捏貓臉玩偶。


    這是她在學會針線後,親手做的小貓布娃娃,謝梵鏡本來想著再見他的時候,要再做一個小貓送給他,謝謝他救了自己。


    但已經沒有必要了。


    就算送給他,他也不會要的吧……


    “以後還會見麵嗎?”


    她在心裏說:


    “就算再見了,還是一樣不認識自己吧。”


    好像也沒有那麽難過了,謝梵鏡抹了抹眼睛,把大布包費力提到了桌子上,然後有腳步聲自下而上傳來,老閣樓的門被人推開了。


    “小謝你要走了嗎?”張嫣看著桌上幾個大大的布包,心底有些難過:“你要去哪?”


    “我想去西邊的長安,明天去大運河坐船。”謝梵鏡轉過身,笑了起來:“大家都說那裏的燈會很漂亮,我想去看一看。”


    “長安嗎?西楚的都邑啊……”跟在後麵的宋遲歎了口氣:“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小謝仙子既然要走了,那小生便厚顏做個東道罷,請小謝仙子萬勿推辭!”


    “對,對。”張嫣拍拍手,也連忙附和:“小謝你不是最喜歡吃魚了嗎?我們去八珍樓好不好?那裏的錦魚你一定喜歡!”


    “……”


    謝梵鏡靜了下來,她呆呆低著腦袋,似是不舍,又似是難過,半響後,她才抹著眼睛,然後用力點點頭。


    “嗯!”


    ……


    ……


    ……


    八珍樓。


    觥籌交錯,酒氣撲鼻的散,在滿桌的殘羹冷炙中,幾個人躺在椅上東倒西歪,宋遲早已醉得昏死過去,就連張嫣臉上,也添上了幾抹重重的緋色。


    在這場從正午延續到傍晚的酒宴中,一壇壇酒水遞來又送去,人人臉上都有了幾分醉意,宋遲接著酒勁說著一些漫無邊際的話,誰也聽不懂,也沒人用心去聽。


    謝梵鏡嗷嗚吞下最後一塊魚肉,開心眨了眨眼。她看看滿桌人的醉態,又看看一旁的張嫣,有些猶豫地搖了搖她衣袖。


    “小嫣姐姐……小嫣姐姐……”


    “怎麽啦?”張嫣被搖了搖,才如夢初醒。


    “我能去城西的如月齋裏看孫婆婆嗎?要走的時候,我想跟她說一聲。”謝梵鏡認真開口。


    在她剛來太州城的時候,如月齋的孫婆婆就幫她找迴過被偷的荷包,她想自己在走之前,應該要跟孫婆婆告別的。


    “好啊,當然可以啦。”


    “嗯。”謝梵鏡挽起袖子,對張嫣開口:“那我們先把他們搬迴去吧。”


    “哪裏用我們動手,放心罷,酒樓的小廝會照顧他們的。”張嫣啞然失笑,旁邊的宋遲迷迷糊糊湊過來,又被張嫣一巴掌扇了迴去。


    “你快去吧。”張嫣摸了摸謝梵鏡的小腦袋,笑道:“不用管他們。”


    “嗯……”謝梵鏡遲疑了刹那,又乖巧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走出門外,朝城西的如月齋跑去。


    “啊這?”臉上清晰五道指印的宋遲懵懂摸了摸臉頰,疼得齜牙咧嘴。他並不明白自己臉上怎麽突然就疼了起來,好像還腫了。


    “張仙子真漂亮,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夠一樣……”


    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幹脆就不去想了,宋遲繼續癡癡望向張嫣,嘿嘿笑了起來:


    “等小生做完石頭僧這一單,小生就有錢了,小生就可以繼續去學宮讀書了,到時候……”


    “到時候?”張嫣麵無表情,冷如冰霜。


    “到時候小生要八抬大轎,將——”


    宋遲的豪言還沒放完,整張臉就被張嫣摁進殘湯裏,他唧唧嗚嗚了半響,在湯底高聲打了個酒嗝後,也不動了。


    涼意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伴隨著如線般的雨絲……剛收迴手的張嫣楞了楞,然後走到窗前。


    有水聲響起。


    條條水線從雲幕落下,一瞬間,在昏暗的天光下,大大小小的傘都撐開了,叫喊聲和雨聲熙攘著傳來,在老舊的青石之間來迴地響。


    下雨了。


    “又下雨了啊……”張嫣輕聲說。


    ……


    ……


    ……


    如月齋。


    這座小小的酒館裏。


    謝梵鏡提著濕漉漉的裙角坐在角落,有相熟的姑娘們拿著軟巾,笑嘻嘻地,像搓貓一樣揉她的腦袋。


    今晚孫婆婆不當值,她的孫女從汾陰迴來省親了。孫婆婆從如月齋告了半個月的假,謝梵鏡一路跑過來,也自然什麽都沒有見著。


    待了半響,謝梵鏡摸了摸已經變得幹燥的頭發,正要告辭離去的時候,突然鬼使神差轉過身。


    她本不該轉身的,卻突然轉過身,於是她看見了隔座竹簾被風掀起的那一角,看見了竹簾後那張沉默又孤獨的臉。


    仿佛那就是宿命,是天神的意思,要讓他們相遇……


    二尺高的白石小桌上,暖席上的年輕人默默飲著酒,醉得滿臉通紅,連指尖都在顫抖。他身邊沒有陪侍的女孩,也沒有一同來作樂的朋友,在滿屋的男人與女人笑聲中,他孤獨的像一隻鶴,煢煢孑立,衣冠似雪。


    鬼使神差般,謝梵鏡大膽地揭起竹簾,然後坐在了他的對麵。


    她聞到了他身上一股濃重的酒味,醇馥幽鬱,被熏風一吹,謝梵鏡好像也要醉了。


    年輕人抬起手,手上卻突然一軟,於是青瓷雕花的小酒樽就咕嚕嚕地,從案一頭滾到案那頭,酒水滿滿灑了謝梵鏡一袖。


    “抱歉……”


    無明疲憊笑了笑,他用力捂住臉,眼前女孩好像有無數個,在到處的晃,到處的搖啊搖。


    “貧僧是第一次飲酒……”他的聲音從指縫傳過來:“我現在,好像是喝醉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高維尋道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鵷扶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鵷扶君並收藏高維尋道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