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顧跪在母親的靈位前,默默地打開了帶過來的紫檀木匣子。


    長案上供著當日他拿迴來的白玉簪。


    手裏的紫檀木匣子裏卻放著那枚碧玉平安扣。綠瑩瑩的顏色,沁潤溫和。


    他對著母親的牌位喃喃自語“暖暖不記得我了......也罷,是我的錯,都是我的一時不察才讓她身中劇毒,她忘記了我,忘了在無音穀的事,忘了我們身上背負的仇恨,忘了那次中毒的事,對她來說,大概也是好事。”


    如果暖暖沒有誤喝毒藥,如果暖暖還在無音穀待下去,如果......


    裴顧輕輕地搖了搖頭,無聲地歎氣又苦笑,事情已經發生,又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暖暖已長成大姑娘,哪裏會有那麽多如果。


    歐陽桓的樣子,大概和暖暖青梅竹馬,早已為伊傾心。


    他莫名想到了暖暖,哦不,承安侯府秦六小姐,站在歐陽桓的對麵,藏青的襖子紅色的係帶,駝紅色的湘裙,而歐陽桓一身玉色直裰,棗紅色宮絛係腰,配著墨玉玉佩。郎才女貌,十分登對。


    歐陽桓此人也算得上少年俊才,又那麽喜歡小丫頭。小丫頭如果嫁給他,兩人以後也一定會琴瑟和諧......兩家更是親上加親,地位和富貴都會一如既往地穩固。


    他怎麽會想到了這裏?!


    暖暖現在的日子大概過的很舒心,聰明伶俐、惹人喜愛,又有心慕她的男子,凡此種種,仿佛都在證明著暖暖忘記了在無音穀的日子,是極其正確的事。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暖暖忘記了他、忘記了中毒的事、忘記了無音穀的事,和過去斬斷了聯係,迴到了一個京城貴族女子應有的生活。


    這是好事,沒什麽好遺憾的。


    他所能做的,大概就隻能是派人暗中觀察照料,時時護著她周全,這算是補償、也算懺悔。


    不曉得小丫頭的身體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了徹底?


    當初暖暖身體裏的餘毒一直沒有清理幹淨,這也是為什麽棲梧夫人說要派江采瓊去為暖暖調理身體、清除餘毒,更要她將來能夠百毒不侵的時候,他不等棲梧夫人多說,就自覺地拿出了自己多年來珍藏的藥物。


    好在中毒的時間還不太久,暖暖不曾毒發。為了驅毒,三師叔幾乎用盡了自身功力,才逼出了一口紫黑色的血。


    小丫頭倒在師叔懷裏,臉色蒼白的讓人心驚,嘴唇發紫,雙眼緊閉,開始時莫名的滿頭大汗,過了會又開始瑟瑟發抖。


    最後還是棲梧夫人想到,千毒門或許有人能解“離人血”,親自去了千毒門,帶迴來了能解百毒的弱水師妹,一來一迴,隻用了三天。


    棲梧夫人承諾將無音穀製藥秘訣教授給千毒門掌門的女兒弱水,千毒門這才願意讓弱水跟著他們迴了無音穀。


    弱水第一眼看到瑟瑟發抖、裹在錦被裏的暖暖,就目露不忍,然後輕道“還好還好。”


    還好毒被逼出來了很多,還好她們來的足夠及時。暖暖渾身經絡被封,餘毒就像被釘在原地一樣,踟躕徘徊,停滯不前。


    初來乍到的弱水看起來風塵仆仆還有些疲憊,卻不由分說挑破了自己指尖,把血滴在清水裏喂暖暖喝下。


    每天一碗,這麽喝了十天,弱水的指頭上滿是細細的傷口,暖暖才慢慢地清醒了,目光混沌,出了師叔和明遠師弟,旁人一概不識。


    裴顧默默收起了平安扣,又上了一炷香,才由半夏陪著緩步迴了聽風堂。


    ******


    迴到承安侯府的蕙芷卻早早的困頓,一趟到床上就睡著。


    她又做了夢。


    夢裏的她依舊是那個年紀小小的她,偷喝了一杯西域的葡萄酒,居然就醉倒地唿唿大睡。


    然而一會兒覺得熱,一會兒又覺得冷,腦袋也疼得不行。又過了一會兒好像被父親打了一下,不曉得是暈倒了,還是睡著了?總之深深沉沉,像在水麵上漂浮著。


    夢裏仿佛又做了一個無聲的夢,四肢冰冷著,但心口卻熱騰騰的像被放在烤爐裏烤幹的鴨子一樣。肚子突然很疼,然後是喉嚨、耳朵、和眼睛,最後五髒六腑都疼得厲害,甚至想動一動都不能夠。口渴了想要一杯水喝,眼睛卻睜不開,嘴巴也張不開。


    連手指都沒辦法動一下,整個軀殼像是被釘住了一樣,禁錮著她。


    然後有一個涼涼的手指輕輕搭在了自己的腕子上,然後一碗水送到了幹澀的嘴邊,雖然帶著淡淡的甜腥的味道,卻讓口渴的她喝了個一幹二淨。然後耳邊響起很多個聲音,好像有父親、大哥....還有別的,可能她不太認識的人。


    她好像躺在床上昏迷了很久,過了好些天才慢慢清醒,睜開了眼,她正疑惑著想看看究竟是怎麽迴事了。


    迎麵的是一個眉目很清秀的女子,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眼神很溫柔,象牙白的膚色卻穿著雀藍色的褙子,素紗的裙子,一身打扮莫名讓人覺得冷漠。


    這大概是弱水姐姐吧,聽說弱水姐姐不僅會製香,還很會用毒。


    然後是一屋子的人,父親和哥哥匆匆走近前來,眼神裏掩飾不住的高興。她一定是受了什麽傷昏迷了很久吧,不然怎麽會渾身上下哪哪都覺得痛呢?


    她抬了抬頭想要坐起來,順便看看周圍的人都是誰。卻依然感到了身體上的疼痛,心口處和胃,都疼得一抽一抽的。


    直到佩蘭叫醒了她,蕙芷的思緒尚且還停留在夢裏心口疼痛的切膚感受。她不自覺摸了摸胸口,模樣呆呆的,反倒叫佩蘭看的不好意思起來“姑娘正長身體呢,小衣也該重新做幾件了,今冬的素麵緞子有幾匹顏色鮮亮質地輕薄的,做貼身的衣服再好不過,婢子再為姑娘做兩件主腰可好?”


    蕙芷這才醒了過來,看著佩蘭一臉羞澀的樣子,慢吞吞的說“主腰還帶著扣子,做起來也麻煩,我是用不上....你倒是可以給三姐做幾件送過去,杭綢的,蜀錦的,提花料子或是緙絲的都不拘,她一定會喜歡。”


    說完了她的臉才騰的紅了起來,佩蘭分明是說...她長身體,小衣可能小了些不夠穿,她怎麽又扯到三姐那去了!


    佩蘭一臉驚愕,緩緩神應了下來,吩咐門口的小丫頭打水進來服侍蕙芷梳洗。


    蕙芷卻猛然想起,夢裏站在父親身後,一臉不能掩蓋的喜悅和釋然的少年人,分明就是昨日賞梅宴上遇到的武威候世子裴顧——那麽裴顧,一定就是江師姐說的裴師兄了!


    可是,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夢境到底是夢?還是記憶?如果是夢,又如何能這般清晰;可如果是真實的記憶,不過是摔一腳的事,怎麽會昏迷了那麽久,又為什麽自己一點點都不記得了呢?


    看來她真的需要見一見父親,或者哥哥,好好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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