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顧喚半夏沏了壺茶,卻放在小幾上,半天也沒有動一口。傳了晚膳,撤下去的時候,隻少了半碗粥。


    半夏看著桌上的飯菜,默默地自己按照裴顧平日的喜好,吃了大半,才讓丫頭撤了下去。


    世子迴來的路上就有點不對勁,迴府以後更是不正常,如果讓那位知道世子連晚飯都沒吃幾口,天曉得會有什麽幺蛾子。


    楊氏與世子的相處,氣氛總是很怪,聲音發膩,衣著光鮮,一點也不像母子間的相處。


    裴顧看著半夏正要默默地退下去,喊住了他,尋出一隻紫檀木的匣子,然後點了燈籠,去了府後麵的小靈堂。


    燭火幽幽的一豆,穿堂風一吹仿佛就要吹滅一樣。藏青色的帳子沉沉重重地垂在地上。側邊的案子上供著母親的牌位,刻著母親的名字,供奉著香火瓜果,整理的倒還很幹淨。


    裴顧沉默不語地跪了下去,半夏提著燈籠在門外立侍。


    那股仇恨積壓良久所變成的他承擔的負累,像一潭泥沼一樣將他深深地陷進無邊的黑暗深淵。


    一個人安靜的時候,痛苦總會無窮無盡地折磨著他。母親死得這樣委屈,而他卻沒有能力保護母親的屍體。


    甚至用一把火燒了幹淨,連骨灰都幾乎不存。


    他隻在慌亂中留下了一支白玉簪。


    雕刻著出水蓮花紋,高潔清雅,像極了母親平素的模樣,常常寡言沉默,但溫煦如春風。他在書房背書寫字,母親就會讓人端來親手做的糕點,桂花酥,芡實糕,再配一碗蓮子羹,或者山藥粥。


    味道清甜。母親去書房看望他,總是他那個年紀最最歡喜的時候,不知道是尤其喜歡那幾碟子的點心,還是喜歡母親笑著叮囑他仔細身體的聲音,抑或是母親身上帶著的淡淡茶香,讓他混沌的腦子能立刻清醒。


    坐在竹意館裏看書時,時常會走神想“母親什麽時候迴做好點心、宵夜過送過來?”但是一晃神看到竹意館裏全然和自家不同的樣子,就會黯然失落許久。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是一旦想到,再也見不到母親溫煦的笑容、聞不到她身上那清甜的茶香、再也沒辦法嚐到她親手做的糕點湯羹......迴憶的點點滴滴會毫無征兆地侵入骨子裏,闖到人心裏,鑽的人心裏生疼、眼睛發酸。


    他就偷偷地在夜裏哭過一次,然後親手用小刀做了一隻木匣子,將白玉簪裝在裏麵,埋在竹意館後,刻了碑、立了塚,這才總算有一個可以祭拜母親的地方了。


    也是那時候,暖暖隨著師叔來到了無音穀。


    小丫頭心思單純,笑容甜美,肆無忌憚的童聲童言總是能逗樂他們。像個小太陽一樣,把他心裏的艱澀、痛苦,幾乎統統曬了個一幹二淨。


    那時候的暖暖不過五歲多,心地善良,她偷偷跑到竹意館後麵去想找他玩耍,卻發現他沉默的對著母親的墓碑垂眸。大約是發覺出氛圍尤其沉重、又或許認得墓碑上的些許字,她靜靜地站在一旁,溫聲問他:“這裏麵是...裴師兄的親人嗎?”


    “是我母親的一支簪子。”


    “為什麽是簪子?”


    “因為...我沒能保護她...她隻留下了一支簪子。”


    “裴師兄,節哀順變。”她蹲在他身邊,輕輕地出聲勸他。


    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居然就能感受到他心裏的沉重。他好像突然能放下偽裝,聲音哽咽“...可是我再也沒有母親了,我親眼看到她被......”


    他強忍著眼睛裏的酸澀,沒有掉下眼淚。


    小丫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遞給他一隻荷包,裏麵裝著一枚碧玉平安扣,打著精致漂亮的絡子。


    “這是我隨父親出門的時候,我母親給我的。她說有這個平安扣在我身邊,就是母親陪在身邊。裴師兄的母親不在了,那就拿這個平安扣陪著裴師兄吧。”一邊說著一邊把平安扣掛在他身上,“這樣,母親就會一直陪著裴師兄了。”


    他突然有點哭笑不得,卻莫名的感到心裏熨帖。


    後來她還在山穀裏采花放在母親的衣冠塚前。


    “裴師兄的母親一定很美,我采花給她,她也一定會喜歡!”


    有時候是一枝海棠,有時候是幾株紅豔豔的碧桃,或是帶著露珠的、白玉一樣的梨花。


    孤獨的衣冠塚前慢慢沒那麽荒涼、淒苦,連同他的心一般也像是狂風暴雨後,被太陽照曬的平靜安寧。他終於能夠慢慢走出陰梟的影子,沉靜如水地埋頭學習師傅所教授的種種心得。


    暖暖也時常在閑暇的時間陪在他們身邊,輕輕地哼著歌,甚至有時候閉著眼睛聽到風聲、鳥叫聲都能笑出來。


    暖暖曾是這樣天真爛漫的女孩子!


    他卻險些害了她的性命。


    如果不是他把“離人血”放在書房的大桌上把玩,又匆忙離去忘記帶走,暖暖又怎麽會誤食毒藥。


    “離人血”的樣子鮮潤透亮,顏色又很像西域傳進中原葡萄美酒。


    暖暖像往常那樣去找他,想看他練功,請教他棲梧夫人說過的話,他沒在,卻把“離人淚”忘在了桌子上,。


    等過了兩三刻鍾他迴來的時候,她趴在他的書桌上悶頭大睡,旁邊還放著一張寫得歪歪扭扭的大字,他正失笑要叫她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裝著“離人血”的水晶瓶子裏,紅色的液體少了大半!


    他驚慌失措、羞愧萬分地抱起暖暖就跑到棲梧夫人的蘭台,采瓊發白的臉色、弋鳶驚訝地立馬奔到藥房拿救急解毒的丸藥、棲梧夫人陰沉地要滴出水的臉色、三師叔聽到情況後立馬鎮定地封住暖暖的經脈後手指微微顫抖的樣子。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傳說“離人血”是一位善通藥理的女子所製,她被情人背叛,惱怒於心,於是用平生走南闖北而得來的各種珍貴毒藥混合製成。藥引子是連心指尖血和心頭血,毒藥至真至純,所以色澤鮮紅,明潤透亮,觀之如同西域上好的葡萄美酒。


    但這也隻是傳說罷了。


    據他所知,“離人血”是用十幾種劇毒無比的花草蟲獸製成,這些花草蟲獸又是生長在東南西北不同的地方,或深淵潭水,或極北山巔,或南海崖灘,或高原險山,藥性本就不甚相容,故而藥性很是強烈兇猛。又是用這些毒物一一可解的草藥打亂了順序和劑量混著藥效用,一時顯現單樣的毒相,又一時如同大好了一般。尋常郎中也隻會對著一種毒相配一種解毒的藥,若是湊巧了,這單樣的中毒跡象便會消失,但餘毒仍未解;如不湊巧,不得庇佑,錯了藥性,陰差陽錯,反而會將其他毒性逼發出來,所以“離人血”是極其可惡難纏的毒藥


    然而如果要解毒,雖然配藥的方子棲梧夫人同師傅屠岸青早已親身一一試出所用的藥材,但單株的毒藥,和單株的草藥是如何配製,劑量如何,順序如何,正難住了他們。


    所以當時來看,“離人淚”無藥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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