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紮著,厲泰銘用最快速度胡亂裹上扔在客廳沙發、還沾染著隔夜酒氣的衣服,逃離令他身心交瘁的通宵夢魘。

    看著小區路邊秋風中瑟瑟的蒼翠植物,和天邊即將光芒萬丈的金紅,深唿吸著清晨格外爽利的空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跌跌撞撞逃出來的那個裝飾得含蓄精致品位高致的空間裏,會有那麽沉淪的氣息,那麽昏亂的血腥。

    抹一抹臉,恍如隔世。

    真希望昨夜沒有喝那些酒,真希望詭異的一切,都真的隻是個惡夢。

    掏出鑰匙的瞬間,但願可以好運氣,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悄悄看一眼兒子小奇無憂無慮熟睡的臉,然後換一身上班的正裝,拿起手機輕輕離去……這個家,他已經無顏再見任何人。

    但事實上,他必須麵對的,偏偏是最害怕的一幕:淑蘭蜷在客廳沙發上,正對著他那個不小心遺落的沉默電話默默垂淚。

    看見丈夫衣衫淩亂、眼睛裏血絲還在,手上還有深褐色的血跡,縱欲痕跡從來沒有這麽明晰過,淑蘭用最快動作擦去眼淚,勉強露出盡量自然的微笑:“定的機票是10點起飛,我和小奇在香港轉機,晚上應該到爸爸家了……你先洗個澡?小心傷口……我幫你配衣服領帶。”

    熟悉的剃須水淡淡青草氣息。

    親切的培根片煎雞蛋香味。

    簡潔大方的白色織紋襯衣深灰外套。

    厲泰銘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默默讓妻子包紮手上玻璃鏡子劃出的傷口。麵對鏡子,看見淑蘭送過來的這條深藍淺黃碎花ysl領帶,還是魏曼買的,突然悲從中來。

    閉上眼睛,靜靜等情緒平複。

    “想我們了,打電話過來。”淑蘭發現丈夫的悲哀,聲音也有點哽咽,話題卻故意輕鬆,“如果你能請到年假,過來接我們,小奇一定開心死了。”

    厲泰銘的聲音苦澀到極點:“對不起。我怕……”

    一隻溫軟的手捂住他嘴,淑蘭目光驚恐:“結婚六年了,你沒有騙過我。昨晚你說外麵沒有女人,我相信你。”

    “是男人……已經被老板撞見了。”醉酒不是可以用來讓自己搪塞過去的借口,做過的事不能抹煞。

    無論是誰,猝然看到那浴室裏狼狽而暴力的一幕,都會覺得厲泰銘是禽獸。

    想到今天到公司將麵對什麽,渾身肌肉就不受控製地抽緊。

    這麽可怕的消息,不能讓別人告訴妻子。對親人最後的尊重,是親自通知她,而不是讓她從別人惡意的竊笑裏麵,輾轉受驚嚇。背叛就是背叛。就算可以解釋清楚昨夜的荒唐,也不能砌詞,說跟魏曼之間的身體糾纏不算出軌。

    踉蹌一下,淑蘭勇敢地抬起頭,靜靜和丈夫對視。

    然後,漾開像平時一樣溫柔寧靜的微笑:“我這就去機場退票,然後帶兒子去湖南老家,跟你爸爸媽媽一起住段時間……誰要來告訴老人這種謠傳,我會證明,你不會做那種事。最多三五天,我們就迴來陪你。昨夜你在家裏,和我在一起。如果有誰汙蔑你,那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平時溫柔羞怯的淑蘭居然變得像一柄出鞘的劍,傲然維護著丈夫和這個家,“本來就覺得,北京這城市我住不慣,太冷太幹燥,很傷皮膚。其實我爸爸一直希望你去幫忙……我們迴台北?”

    心痛地看一眼堅強挺直腰、誓要替他擋住風暴的小女人,厲泰銘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他並不希望接受妻子的幫助。

    承擔後果,是男人起碼的骨氣。

    妻子驚恐的眼光裏,厲泰銘苦澀地拒絕了假裝健忘、就當一切沒發生,若無其事躲在妻子石榴裙下混過剩餘生命的建議:“你哥哥很看重家族生意,我不想去湊熱鬧,給你們吳家添亂。”

    錯就錯了,可以想辦法改。

    跌倒了再起來,也許人家會笑話傷疤,起碼心安;從此吃軟飯,厲泰銘還是男人嗎?

    “小奇會怎麽想……”淑蘭終於忍不住眼淚。終於不能裝作事實和她願意相信的一樣。

    “你覺得兒子情願爸爸荒唐過,還是沒有一點男人的擔當?”爭強好勝了這麽些年,混到自己會看不起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假充家長,做兒子的父親?

    “你……還是我的男人嗎?”在台灣女孩子的教育裏,男人偶爾荒唐當然不對,隻要浪子迴頭,一樣可貴。

    驚訝地看著無論麵對什麽都堅持原諒自己的妻子,厲泰銘張了好幾次嘴,終於迴答出沉重的一個字:“是。”

    望著癡迷愛了這些年的丈夫,知道自己身邊男人承諾的分量,臉輕輕偎依在他胸膛,淑蘭的笑容突然變得非常燦爛:“如果我們住不起這麽貴的小區,可以另外搬個方便的地方;你老板非要跟你過不去,我也可以出來找點事做……隻要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就好。”

    輕輕摟住淑蘭的肩,厲泰銘深深透一口氣。

    努力眨眼,想驅走那沾濕的奇特感觸。

    從此,必須試著忘記那個刻意用誇張言辭表演深情和渴欲,來掩飾更強烈情意的磁性聲音;忘記蜜月島上有一片小小的無名沙灘,多麽清幽美麗;忘記看得見小山坡上種滿栗子樹的農家小院裏互相炙烤的體溫,和那些灑落在清晨陽光中絲瓜架下、牽牛花瓣露珠上的輕鬆笑聲。

    從此,這付溫柔的十字架,他本來以為沒資格承受,現在卻變得再也不可能卸下。

    坐公司提供給ceo專用的黑色沃爾沃,看著司機嫻熟地駕駛著它,輕輕滑入地下3層停車場固定車位,厲泰銘突然覺得有一點留戀。

    半生的理想,不過是出人頭地。如今,就要失去了艱難奮鬥得來的一切了……專用車和看得見長安街的個人陽光辦公室,6位數的年薪和年終花紅,成功運營資金、幫一個有潛質的公司茁壯成長,得到超值迴報的喜悅……

    為什麽會淪落到這一步,他並不很清楚因果,隻朦朧覺得,既然曾經貪戀軌外的柔情,為沒來由的罪過遭天譴,也是應該的。

    剛在闊大的暗檀色辦公桌後坐下,秘書linda就緊張微笑著進來:“厲總,陳董事長請您到一號會議室。”

    會議室滿滿一屋子輕鬆嬉笑的人:兩位公司副總,5位常任董事,十幾位中層各部門經理,再加上好幾個忙著根據各人需求斟茶遞咖啡的秘書。

    麵對人群,厲泰銘暗暗歎息……平時也算有一起吃飯打麻將的淡淡交情,沒想到,陳墾這麽不留餘地。

    身後空氣突然緊張,人們的表情也在一瞬間變得嚴肅。

    不用猜也知道,是召集緊急會議的董事長陳墾走進會議室了。

    相對坐下,看見陳墾眼睛裏的沉痛和傷感,想起老板對自己的賞識愛重、知遇之隆,以及今晨天剛亮時分那清清楚楚的仇恨,厲泰銘心一酸,連常規主持會議的那些套話都忘記。

    麵對著依然英挺不凡、吸納所有在場女性愛慕眼光的厲泰銘坐下,想到離開時候家裏躺著已經開始發高燒、還沒有醒來的楊家明,陳墾的心格外沉。

    深唿吸好幾次,總算沒有直接紅著眼睛罵出來,隻鬱鬱地開口:“厲總,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幾個小時之前,我們在哪裏碰的麵?”

    抵賴沒有意義,也不是厲泰銘的作風。他坦然照實迴答:“一個我不太熟的人家裏,浴室。”

    電光火石,突然醒悟陳墾在做什麽:讓自己在眾人麵前接受良心的審判。就算死罪,也沒想到要這樣接受眾人嘲笑輕蔑的眼光,然後棄市。當然已經看得見結果:自己將成為全公司甚至整個行業、全北京城的笑柄。以厲泰銘的硬脾氣,也隻能硬挺……明知道哀求不會有用,絕對不屑撒謊,或者避重就輕。

    頂多有點恍惚:現在迴想不久前的飛來橫禍,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怎麽會做出那些可怕的事。

    “和我一起到達那裏、一起親眼看見當時情境的那個男人,你認識嗎?”

    “認識……可不可以不在這裏說出他的名字?”他哀求。魏曼是公眾人物,不能受損害。

    “你能確保,他不會認錯你?”

    “他一定能夠認出我,任何狀況。”

    “能告訴所有同事你這麽肯定的理由嗎?”

    “我們一起度周末好幾個月了。”厲泰銘機械地迴答。

    “每個周末?”

    “是。”

    滿屋子都是職場精英,怎麽會感覺不到簡單言辭透露出來這麽明顯的低氣壓?連敢大點聲音唿吸的都沒有,安靜得出奇,泥塑般,集體呆呆旁聽越來越嚴厲的提問。

    “這麽頻繁見麵,在一起呆的時間還挺長,有特殊原因嗎?”

    “我們在一起,覺得愉快。不管是隨意聊聊天,還是做愛,都很愉快。”

    竊竊私語的聲音不能抑製地嗡嗡響起來……身為已婚男人的厲泰銘,親口承認每個周末都在跟一個男人約會?

    厲總被眾人追慕的英俊,突然有了邪惡的含義。

    連他那顛倒無數職場美女的抿嘴動作,似乎都變得妖異。

    陳墾的聲音已經如怒濤起伏,隱隱帶風雷,“能麻煩您描述一下,今天早晨我和你的男朋友親眼看見的場景嗎?”

    從哪裏說起?本心並不是想抵賴,厲泰銘隻是覺得千頭萬緒,一時語塞。

    陳墾把這沉默當作了怯懦,怒火更熾:“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們當時在浴室裏做什麽?”

    “做愛。”厲泰銘硬著頭皮迴答。

    這一刻,他才真正知道審判的滋味。

    ceo躲在人家浴室裏麵做愛,被男朋友當場撞破?這緋聞也實在太夠刺激。

    大家依然不敢出大氣,津津有味聽老板步步進逼的追問。一雙雙眼睛裏麵流露出來的好奇和輕蔑,足夠讓一貫莊嚴驕傲的厲泰銘有從這11層樓跳下去的衝動。

    “能解釋一下那些血跡嗎?”

    厲泰銘閉上眼鎮定一下,心靈比混亂中折騰了一晚上的身體還要疲憊:解釋自己酒醉、被男人強行撩撥情欲,以及對方動作有妖魅般燃起欲望的力量,有什麽意義?憑最後那點硬氣撐著,努力迴憶當時狀況,舉起妻子幫忙簡單包紮了的傷手,誠實迴答:“他身上的血和傷痕,是我用鞭子抽的。鏡子上濺的那些血,是我自己拳頭砸的。至於我們兩個人腿上沾的血跡,是我進入他的腸道的動作不對,撕裂了。”

    幾句簡單的描述,厲泰銘已經當眾承認,幾個小時前,他曾經鞭打並且強暴了一個男子。可怕的是,動作相當粗暴,導致對方大量出血。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淩虐行為。

    全場嘩然。議論聲紛起。

    難怪湊巧在場的大老板,會用這樣可怕的眼光看著厲總……任何正常人,看見熟悉的、平時顯得很有正義感的家夥,居然幹出那種血淋淋的變態事情來,都會有點反應的。起碼,會油然而生“我怎麽被這家夥蒙蔽”的感覺。

    偽君子永遠比真小人不得人心,大概也是因為這種心理?

    “跟男人約會,是你私生活的選擇,其實不算什麽。退一步說,厲泰銘你有妻子,有才四歲的兒子,還所有周末都跟男朋友在一起,頂多是對家庭和妻子不夠忠誠,這也隻是道德問題,跟你做這個公司的雇員沒有任何關係,實在覺得良心交待不過去,可以離婚。”眼前似乎又出現那妖豔血腥的場麵,陳墾拳頭握得太緊,關節全都繃白了,聲音還保持冷冰冰的理智鋒芒:“但是,用鞭子把你承認不太熟的男人打成那樣,居然還不夠,還要用血淋淋的身體宣泄欲望……厲泰銘,我怎麽就把你當朋友了呢?怎麽就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傷人取樂的嗜好?”

    陳墾冷冰冰指責的每一個字,全都屬於事實……盡管參雜著對動機的根本誤解。

    可分辯本心,又有什麽意義?大多數國家的法律都規定,醉酒中做的任何事情,本人應該承擔全部罪責。

    挺直脊背站著,厲泰銘竭力保持平衡。

    當眾受辱,是陳懇囂張,但自己並不無辜。

    他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變得格外陌生:“對不起,令陳先生失望了。現在我請求辭職,請董事會審議。”

    沒想到,厲泰銘沒有逃避受辱,卻不是為了腆顏留任,懲罰結束之後,竟提出辭職。

    陳墾愣了一下,不由暗暗佩服麵前ceo的硬氣,更欣賞這種敢於承擔錯誤、痛快接受後果的勇氣。

    靜靜看著麵前狼狽中不失尊嚴的熟悉麵孔,想著把他當小兄弟悉心培養的這段日子,陳墾嘴裏泛起苦澀的味道。

    轉念,想到瘋了般衝迴家路上,懷中本來結實頎長、自己隻敢遠遠欣賞的身軀,居然那樣癱軟而冰涼,然後,又逐漸變成不祥的火熱。那一刻憂心如焚的滋味,令心漲滿酸楚和鬱怒。再說,厲泰銘既然已萌去意,挽留他,也不再有意義。

    “我會提請董事會討論你的辭職申請。”

    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在周圍詭異的竊笑、耳語,以及被看作虐待癖和變態狂人的審視眼光裏,厲泰銘辦公室也沒迴,什麽都沒顧得上拿,跌跌撞撞衝出公司的大門,神經質地狂按電梯按鈕,然後又瘋了一般衝出電梯,跳上門口進入視線的第一輛出租車。

    剛報完家的地址,車上開著的收音機已經播完一連串路況訊息和花哨廣告。

    熟悉到刻骨銘心的磁性聲音響起來,閑閑聊天的語氣:“我習慣以己度人,總堅持認為,自戀是一種光明磊落而且正當的嗜好,人人都在享受,人人都樂於享受。每個人都寂寞,所以我們天生都有表演欲,都需要觀眾的掌聲和笑容。不需要萬眾點擊的關注眼球,不需要人人愛我,隻需要對我露出會心微笑的那個人,知道我現在……其實很想哭……”

    旁邊女主持人發現氣氛太傷感,可能怕拍檔真的在節目裏哭出來,立刻打岔:“也許收音機前的朋友們不知道,魏曼已經主動報名,今天晚上就出發,隨國際救援隊奔赴巴基斯坦的,作精彩的現場報道。你居然想哭……是不是有一點舍不得北京的聽眾啊?”

    “哪裏,在地震現場,我會及時為大家發迴來第一手的報道,我會一直都在你們身邊的。很高興這次台裏決定組織報道,能夠有機會跟大家分享我們怎麽麵對災難,感受人性的力量。”

    “雖然地震已經結束,還是說不定會有餘震,再說,災區道路什麽的可能都被破壞,危險還是有的……要當心安全啊。”女主持怕話題太沉重,趕快輕笑,“對了,我知道了……魏曼這是準備推薦給大家一首非常棒的歌,醞釀氣氛呢。”

    “還是王敏最了解我……”啜泣的尾音和笑聲夾雜在了一起,依然沉柔動聽:“熟悉的歌《小雪》,故事情節很特別:被情人背棄的男人,聽對方口口聲聲要求讓他走開,覺得很傷心,但還是堅持祝福對方快樂一些。今天,推薦陳升演唱的這個版本……喜歡這種放肆的悲傷,比任賢齊版本少一點計較,多一點蒼涼。”

    前奏如沙漠般雄渾。

    歌聲如口琴般簡單、蒼茫,沒有花哨。

    這是成熟男人被狠狠傷害之後,依然堅持無怨無悔的曠達:“你可以一句話就讓我走開,也不會再有對你的糾纏。心疼你說不出來不再愛我,舍不得讓你走開。別再說今生最愛的人是我,而現在你在做著什麽?依偎著別人就別想到我,就為你相信有來生……如果我真的愛你讓你走開,曾有你此生我早已足夠……我要你快樂一些不再悲傷,我要你知道我都在……”

    靜靜聽著歌,想到話筒後麵魏曼的眼淚,一股尖銳的疼,直刺入厲泰銘的心。

    魏曼。

    總是嬉皮笑臉自嘲、總擔心自己不夠漂亮的高大男人,總那樣熱切撲向男人懷抱,渴望得到一點真心的可愛家夥。想到那結實溫厚的身體,永遠時髦講究偏刻意扮低調的身影,祈求溫情的哀哀眼光,磁性的聲音講各種流行笑話逗自己笑的樣子,胸口像緊緊貼著燃燒的冰。灼痛,同時又僵冷。

    現在厲泰銘在做著什麽?怎麽還有臉向你解釋,依偎著別人不是我的需要,隻不過是無意識狀態下的失控?

    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我們認識得太晚,我已經不是自由身。厲泰銘肩上有男人的責任,已經忘情一時了,不能忘形一世。即使已經混得狼狽不堪,即使沒有了保護身邊人的經濟實力,隻要我身邊的女人孩子明確表示還需要,男人就沒有權利輕言放棄。

    你要我知道你都在。

    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貪戀你對我的依戀,你總是能讓我笑。

    隻是,時間和天意,對我們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就讓我,為你相信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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