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站在陽台上,向下俯著身體,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了,我說。我迴家。謝謝你。她抬起手,非常遲緩地猶豫著,向我輕輕揮動。

    我迴到白馬是淩晨2點40分。我倒頭就睡,但遲遲不能入夢。最後的夢境大概在天亮時才逐漸襲來。我夢見我拉著薄荷的小手,告訴她我不需要糧票,在昆明怎麽可能需要糧票呢?薄荷的臉模糊不清,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裙,像是漂亮的婚紗。她對我苦笑著搖頭,說她不是來給我送糧票的,是來送請柬的,她要嫁人了,要嫁到很遠的地方。我問她,哪兒?她抿著嘴,最後終於告訴我:東京。這話讓我吃驚不小。她怎麽迴跑到我第一個女友跑去的地方呢?但夢境清晰地告訴我她將在東京海邊(東京靠海?)一條豪華遊艇上舉辦一個隆重的婚禮。海麵波光瀲灩,水天一色。一束雪亮的追光突然劃破夜空,在搖曳的水麵上劃出一個大大的心型……天空中似乎有禮花飛濺。接著我聽見身邊一群人大喊大叫:薄荷嫁人了,薄荷嫁人了,薄荷嫁人了。

    我哭醒了。淚水打濕了我的臉。我醒過來才幸運地發現這隻是一個噩夢。隻是一個黑暗深處的夢境而已。黑暗包圍著我,但很快就發現窗外昏黃的路燈光透過窗簾投射到牆壁上的淡淡光影。我呆坐著,仍然有哭泣的衝動,但我哭不出來了。隻有靜謐和空曠,像石頭一樣沉重。我抱緊自己。又萌生了打電話的念頭,找誰,小菲?不,都睡了。我的朋友們都在安靜幸福地沉入夢鄉,隻有我,李果,出了大問題。一個似乎難以跨越的欄架。我真不知道未來在哪裏,該如何繼續往前。

    第二天起得很早。給自己煮了一碗麵,但吃兩口又放下了。衛生間下水道堵了。汙臭的髒水往上翻湧,就快流出水槽邊緣。我用一隻筷子桶桶洞口,沒用。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從前這樣的事情都是薄荷出手搞定的,她會用一件工具(一件我仍然想不出來也想不明白的工具)就把它徹底疏通。不對,薄荷在家的時候絕對不允許這樣的淤堵事件發生。我沮喪地扔掉那隻筷子。走迴客廳時才發現地板已經蒙上灰土,報紙扔得到處都是,洗和沒洗的衣物胡亂堆滿沙發,茶幾上有空酒瓶、藥瓶、飲料瓶和吃剩的飯盒,垃圾桶已經發出刺鼻臭味。在飯廳裝米的櫃子裏甚至發現了老鼠屎。就在一袋子米粒上,粗黑色的老鼠屎極其刺眼,它還灑了泡尿,幾顆屎跡周圍的米粒已經堅硬打結。我把米倒掉。開始動手收拾屋子。這耗費了整整一個上午。

    下午去報社時接到兩個采訪任務:一個收藏二戰戰利品的專家,另一個是美術館某位畫家的個展。工作還算順利,我在下午7點前交了稿。何淨對我表現出少有的關心:別太累了,李果,狀態不好就歇一歇,報社不會趕你走。我謝了她。這個33歲的女人至今獨身。我準備離開編輯部時她扔給我一隻煙,我接受了,想嚐嚐煙草的味道。辦公室裏沒有別人,李主任、張大姐在照排室做版,其他記者采訪未歸。何淨似乎有話要說。

    對題材的處理再刁鑽一些,文筆再漂亮一點,我相信你做得到。你是最好的。何淨笑著給自己點上煙,再把打火機扔給我。

    我把煙點上,讓煙霧在口腔裏做短暫停留之後迅速吐掉。感覺不錯。何淨從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最後跑到報社做了編輯。她微胖,笑起來很爽朗。她一直給人嚴肅有餘親切不足的感覺,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不怎麽樣。她和張大姐是兩個路數。後者溫婉大方,體貼賢淑,典型的北方女子。做文案並不成功的何淨做報紙卻非常成功――滿腦子希奇古怪的想法,報社缺的就是這樣的女人。

    工作上多交流,別太封閉自己,畢竟不是寫專欄。她說。

    我點頭。

    遇上麻煩了?是感情吧。

    你想知道?

    不,個人的事情我從不過問。但是,這種事情如果影響工作就不好了。你得處理好。她笑了笑,看起來很體貼。不就是兩個人從好到不好嗎?都是始亂終棄。聽我說,男人在結婚之前都要經曆不少東西。結了婚就好――你所經曆的事情全是通往婚姻的必經之,這路有陽關大道,也會是羊腸小道。懂我意思嗎?

    我沉默著。你為什麽不結婚?

    忙啊。報社這樣的鳥工作。

    我沒覺得多忙。但願再忙些。

    不好。太忙了容易迷失自我,光想著能掙多少稿費了。哈哈。何淨爽朗地笑起來。我就是太忙了,三任男友都跑了。誰受得了啊,每天工作10小時!沒工夫陪他們,沒工夫做家務,也沒工夫做那件事,脫光了覺得費事,隻好敷衍潦草。快成了性冷淡。

    我們哈哈大笑。談話很愉快,從編輯部出來的時候心情好了很多,一種從昨夜夢境中徹底擺脫的釋然。

    晚上仍然從白馬餐廳叫來外賣。葷素幾個菜全都味同嚼蠟。我吃一半就扔進冰箱,但我知道再不會吃它。電視也很無聊。躺在臥室沙發上靜靜聆聽科特。科本,還是那麽滄桑嘶啞,激情四射。聽到中途起身把自己那堆碟片搜羅一遍,奇怪,薄荷最喜歡的那張慢搖經典不見了,我哪兒都找不到了,難道它也隨著薄荷失蹤了?還是薄荷刻意拿走了我們之間唯一的記憶?

    涅盤的科特。科本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搖滾歌手,狂燥不安的吼叫背後深藏著孤獨和熱忱。他甚至是天真的,最後隻能選擇自殺,因為他無力承擔navana的聲名。他隻是他自己。在那首淒楚無比的my girl中,他的嗓音繃到了極致,撕心裂肺的唿喚傳遞出一個男人最柔軟的無奈。我的女孩,我的女孩,不要對我撒謊……老科特隻活了26歲,一個非常恰當的年齡。我已經比永遠的科特老掉4歲,生命或許真像他認為的那樣是苟延殘喘。沒有愛和創造的生命一定是不完整的,他卻二者兼有,但他寧可選擇放棄,用一隻左輪手槍轟掉自己的腦袋。我又想起海明威,那個老牛仔,同樣在自己的莊園裏用一隻漂亮的獵槍把自己的腦袋轟掉。這個拿過諾貝爾獎的老男人無法容忍創造力的徹底枯竭。如此看來,科特是不是比海明威更有勇氣?當然,科特的死沒準是吸毒之後恍惚的厭世和絕望呢?他還是不勇敢。他知道他沒法逃脫毒品,隻好在毒品殺死他之前自己了結。海明威的絕望是徹底的黑色,科特的絕望卻充滿戲劇效果,並最終落入毒品的俗套,因此死亡的輝煌反而打了折扣……為什麽非得選擇死?

    男人哪種情況下容易絕望?擺脫絕望的方式隻有死?

    我沒法再想下去。碟機發出輕微的喀喀聲,我換了恐怖海峽,音樂深邃,真像他們的名字:藏在海底,隨時可能爆發。

    周圍太靜了,除了我開得過大的音響之外,實在太靜了。手機被人徹底遺忘,我仿佛退到一個非洲的某個角落,藏在乞力馬紮羅山脈的陰影深處。

    手機還是尖銳地叫了起來。屋外早就黑透了,那盞路燈燈光刺破窗簾。我沒有開燈。是小菲。李果,你現在能出來嗎?她的聲音讓我吃驚。她在哭。怎麽了?我大聲質問。她的聲音雜亂地敲打著我的耳鼓。能出來陪陪我嗎?我是不是太傻?王重罵我是爛貨,還打了我,讓我滾……你在哪兒?

    我打車趕到翠湖大門時看見我的小菲孤獨地坐在某個賓館高高的台階上,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我疾步衝過去。她臉上沒有留下哭過的痕跡。我挨著她坐下,她把頭順勢擱到我肩上。她似乎累極了,像一隻受傷的兔子。溫潤,但是柔弱,長發在夜風中飄動,楚楚可憐。他不要我了,他一定是不要我了。我他媽的真傻。他有其他女人吧,是吧李果?你告訴我。

    事情的原委說起來很可笑――同樣是雞毛蒜皮。小菲失業之後最近一段時間一直跟王重粘在一起,夜裏再迴到波西米亞小鎮老丁的身邊。當然,她告訴我她現在不再同老丁做愛。失業使她心情鬱悶,又渴望得到王重更多的溫暖。但王重不這麽想,他始終看不上小菲,或者說,他就沒真正愛過她。她對他一直死纏爛打。王重有什麽好?我想不明白,小菲周圍的人也不明白,或許小菲自己也搞不明白。他隻是一個30歲的電腦業務員。長得不算帥,眼睛細小,喜歡穿運動衣,短發。像個小男孩那樣擺酷。

    他們是在一次野營活動中認識的,小菲對他一見鍾情。王重是那種善於討女孩歡心的男人,說話沒遮攔,胡言亂語中透著撩撥女人的幽默。小菲陷得很深,以至於最後東窗事發,讓老丁發現了端倪。按理說她應該離開老丁了,可是小菲打算用半年時間把自己和老丁的事情搞清楚。老丁無論如何不放她走,他告訴小菲:你至少給自己留條後路吧?萬一王重不要你,你還可以退到我老丁這裏。這可是帶躍層的房子,在昆明算得上首屈一指的房子。你想好了。小菲有些猶豫了,但如果徹底搬出去又能住哪兒?工作沒了,王重又是跟老人住,難道搬進他家?暫時的辦法隻能和老丁分居――小菲睡到書房裏去,拒絕和老丁做愛。

    王重這幾天沒迴家,下午的時候就說公司有事先走,要接待總公司過來的領導和同事。我跑到他家裏等,等一夜也不迴來。隻能厚著臉皮睡他家裏沙發上。他隻給我發過兩條短信,說他不迴來了,已經到了石林,或者九鄉,或者大理,或者別的什麽他媽的鬼地方。小菲狠狠地抽煙,眺望著黑暗中的翠湖。公園深處的燈光把她的眼睛照得通透。他有女人,絕對。我傻吧,李果?

    他有沒有女人你不知道?

    是感覺。女人的感覺很準。

    我很佩服小菲,她居然可以在兩個男人之間遊刃有餘,並且還能抽出空來陪陪我。這種女人的直覺你能不相信?她愛王重愛得很累,傻瓜也看得出來她是在征服他,她不甘心。喜歡我的男人多了,我就不信你王重例外?她喜歡挑戰。從前的男人們太順著她,太遷就她。王重不一樣,鳥鳥地不搭理她,鳥鳥地把她逗樂。他讓她琢磨不定,越是這樣,她越是要迎刃而上。

    你應該直接質問他,然後,我認為你該做出選擇。老丁或者王重。否則王重不可能踏踏實實愛你,老丁也遲早會把你趕走。別看他現在可以為了你發瘋。

    小菲一陣冷笑,將煙霧吹到我臉上。你以為我喜歡這種生活?我討厭老丁,我討厭他的表情,他的樣子,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體,他的氣味,他的一切。問題是我怎麽離開?他威脅我,如果我離開,先給他100萬。他還會跟我老爸對峙。我老爸有今天的服裝集團容易嗎?我會把老爸氣死……關鍵是他斷了一隻專門聆聽樂曲的耳朵。愧疚也好,憐憫也罷,我不可能就這麽拍拍屁股走掉。

    不是為了老丁的房子?

    從前有這樣的念頭。現在不這麽想――是他離不開我。我隨時可以離開。我的確喜歡王重,問題是如果他不給你任何東西,你總得找一個愛你的人,老丁肯為了我斷隻耳朵,王重會嗎?不會,永遠不會。他隻愛他自己。我得為下半輩子著想吧?

    那你現在幹嗎呢,患得患失。我搞不懂。

    媽的,我也不懂。我不可能義無返顧,也不會傻到滴水不漏。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遇到大麻煩了。我他媽難受。能理解嗎李果?王重背著我有女人?

    我搖搖頭。我不理解小菲,不理解。我不理解一個女人如何能同時愛兩個男人並且如此成功。她的折返跑難道真能讓兩個男人毫無察覺?或者,即便察覺了卻視而不見?

    我們走。我知道他在哪裏。小菲突然扔掉煙蒂站起來。跟我走。

    這注定是一個混亂不堪的夜晚。我們在翠湖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小菲告訴司機,佳華酒店,他應該在那裏。他似乎在言語之間提起過他會在那裏。我試圖說服小菲讓我離開――畢竟,摻和到兩人的愛情事件中似乎不太合適。小菲死活不肯。不行,李果,你得陪著我,你就忍心把我一個人扔給那個畜生?

    這天晚上王重離開小菲之前的確打了小菲,但隻是狠狠推搡。小菲試圖攔住他不讓他走。她堵在他房間門口,說,王重,你要是有本事走出去,從此以後我們一刀兩斷。她格外平靜,心裏隱約做好了和這個自私男人一刀兩斷的準備。王重皺皺眉,我是去工作,你別這樣。你不是。小菲說。你絕對不是工作。王重苦笑,那你說我去幹嗎?半夜三更我溜出家去幹嗎?我瘋了?小菲平靜地看著這個男人。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愛他。一點不愛。為什麽就是離不開他?僅僅因為不甘心?僅僅因為必須有個男朋友?她有點恍惚。但這種念頭不能排除自己曾經占有並且希望永久占有的強烈欲望。我不會讓你出去的,你別想找其他女人。她說。王重咬咬嘴唇,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沒吭聲。沉默和對峙持續了大約3分鍾,他發起衝擊,用力望外闖。可小菲就是死命堵在門口,一隻腳用力蹬住門框,兩隻手死死拽住門把。誰都沒說話,隻有衝突和攔截的粗重喘息聲和扭打聲。小菲仍然不是王重對手,他很快就把她扔進了門內,重重的推搡差點讓小菲摔倒。小菲感到一陣疼痛,但搞不清楚疼感來自哪裏。王重揚長而去。小菲衝著樓道大喊:好,你王重有種,你滾。你以後別想再見到我。

    王重剛剛走掉的時候一切正常。小菲甚至覺得釋然,覺得自己剛才表演的成分更多。她真的那麽在乎這個男人?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她覺得很輕鬆,像洗了個桑拿。當時是8點多。她一個人厚著臉皮呆在王重屋裏,王重母親敲門她也充耳不聞。她給幾個好朋友打了一通言不及意、東拉西扯的電話。9點半,她突然崩潰了。思念、仇恨、不甘、委屈、羞辱、孤獨像潮水般向她唿嘯而來。她覺得自己完了。身體被潮汐猛烈衝垮之後再被抽空,像一隻漂亮的馬桶。她突然流淚。是為自己流淚。她給我打了電話。

    這種時候,我隻能想到你。她說。

    我們在佳華大堂沒有查到王重的入住登記。是用女人的身份證登記的麽?小菲搖頭,他不會這麽幹,他隨時裝著身份證,他這種人不會輕易讓女人幫他這個並不光彩的忙。我們坐在佳華大堂。小菲抱著頭苦思冥想。我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太像我了――尋找,直到證明你喜歡的人果然背叛了你。就像飛蛾撲火。

    別找了吧,昆明那麽大,幾百家酒店,總不能一家家這麽問吧。我說。況且,你幹嗎非要證明一件丟臉的事情來傷害自己?這跟自戕有什麽兩樣?

    證明不了我才會傷害自己。小時侯你做過數學題嗎?方程式解不出來你也得解啊,不然你老覺得自己無能。我受不了,我會胡思亂想。那比用刀子捅我還難受。現在,至少我還能做點什麽。小菲看著我,眸子深處散發出某種瘋狂興奮的微光,這讓人害怕。走,我知道他就在附近,我感覺得到。

    佳華對麵是錦華。大堂服務生仍然沒有查到王重登記入住的記錄。我們再從錦華走迴來,緊挨著佳華的是金龍。還是沒有。小菲急了。她抓住我的手,你說一個男人帶一個女人開房還會選擇哪裏?你給我一點啟發?

    四星級酒店就那麽幾家。五星除了佳華就是海逸。條件好點的還有南疆賓館,連雲賓館。還能去哪兒?小酒店就太多了。但小菲立即否定了王重選擇小酒店的可能,他死要麵子,如果身上開房的錢不夠,他寧可去借也要住最好的。

    我們重新迴到金龍飯店門外空蕩蕩的北京路口,冷風似乎割碎了街頭昏黃的路燈光。小菲抱緊雙手,我輕輕攬住她的腰,突然發現她身體抖得厲害。怕冷似地顫抖。

    冷?

    她搖頭。緊緊搖住嘴唇,目光越來越兇狠。緊張。她說。我知道,她處於一種緊張、焦慮、期待的亢奮之中,就像我置身宜良的長途汽車上一樣。這種感覺非常要命,它讓你覺得如果你無法達到目的你很可能再也活不過今天了。

    走,海逸!她果斷地掙脫我,跳向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她像個賭徒。我覺得這個決心要在今晚狠狠賭一把的女人幾乎喪失了理智。我毫不懷疑如果我們在海逸仍然勞而無功她必將搜遍整個昆明。事實證明了我的猜測。我們重新返迴翠湖並搜遍了包括海逸、翠湖、海鷗、新南疆、連雲等等在內的重要酒店,王重還是杳無蹤影。在我的幻覺之中,王重這廝正躲在某個角落裏目睹我們的失落和焦躁,他正笑得合不攏嘴,為自己精妙的設計暗暗叫好,更為了這個女人之傻之瘋無比自得。小菲正在變成一個笑話。

    最終迴到我們最初會麵的那個高高的台階上,小菲疲憊不堪,她靠在我肩上,用筋疲力盡的聲音問我,李果,你說王重會在哪兒?你說,他在哪兒?她一直在撥打王重電話,但是所有的努力換來《手機》裏麵的經典旁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不在服務區,請用其他方式聯係。我越來越相信這是王重這個自私男人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他要牢牢套住小菲。他僅僅利用了小菲的想象力就輕易解決了她,幾乎兵不血刃。難道,薄荷也在利用同樣的策略?

    我們在台階上互相依靠了很久,仿佛睡著了。腦子一片空白。

    送我迴去好嗎?王重家。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小菲說。翠湖公園深處的燈光已經完全熄滅,公園外麵的黃色路燈光傾瀉在翠湖北路上,路麵像洗過的一張紙,蒼白而脆弱。我們在路口等了很久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小菲一路上不再說話,也不再靠著我。她扭頭看著另一側車窗,身體挺得筆直。她像一個受了傷害的女人急於在最後一局挽迴分數。

    沒事吧?

    她看看我,表情木然,似乎突然置身事外了。她搖搖頭,無力地笑笑。對不起,李果,害你跟我瘋了一夜。

    我笑了。你不也經常陪我瘋一夜的嗎?

    她不解,疑惑地看著我。

    床上。

    我哈哈大笑。她無力地哼了一聲。完全沒有心情搭理我的玩笑。隨後她又變得柔弱而傷感,迴頭望著我,李果,你說我這是不是報應?

    我被問得無處閃躲。別亂想。你是個好女人,隻不過沒碰上好男人。

    你算不算?

    我?我當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迴她笑了。我們心裏都很清楚彼此隻能維持現狀。太不合適了,盡管我們年齡相仿,並且都算得上半個理想主義者,但我們都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不至於為了愛情粉身碎骨。性愛有時是最好的逃避,我們不過是彼此偶爾借用的避風港。

    王重家在北辰小區。這個夜晚我們幾乎跑遍了整個昆明,我要告訴你昆明的夜晚真的不美,它像一個流浪者那樣充滿迂腐的傷感。它讓人覺得這個夜晚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路燈光不停劃過車窗,淩晨的大街一片寂寥。遠處的高樓陰影與黑沉沉的天空混合起來,再遠的地方是山的輪廓,它們像動物的屍首潛伏在黑暗的最深處。當我們就快抵達北辰小區大門時小菲突然搖下車窗把頭探出去。王重。我聽見她說。她縮迴腦袋,指指小區門口的路燈。他在那裏。她努力壓抑著。努力平靜。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是他。穿一件黑色甲克站在路燈下。孤零零一個人。

    停車。小菲對司機說。好了,李果,我下車了。她迴過頭來看著我。他一定是在等我。媽的,他居然在等我。難道他真的沒跟什麽女人開房?小菲聲音顫抖。她跳下車,有些不好意思,謝謝你,親愛的。你快迴家睡覺!她笑了。這個女人終於笑了。目光被路燈照得透亮。她努力使自己表現得不那麽急不可待。她緊了緊肩上坤包的帶子,衝我揮揮手。我讓司機掉頭,同時問她:要我跟他打個招唿嗎?但是我看見小菲已經在飛奔,她正朝著她找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壞男人飛奔而去,冷風把她雪白的外套吹得嘩嘩直響。我聽見她發出了尖叫。

    我還是讓司機再次掉過頭來,往他們那兒開。車子挨著路基停下。他們抱在一起。或者說,小菲緊緊抱著王重。我大聲對王重說:嘿,哥們,今天小菲跟我在一起,你別亂想。

    他們迴頭看看我。王重笑了,謝謝你,李果。

    走吧。我告訴司機。白馬小區。

    然而我向小菲隱瞞了一個重要細節。就在海鷗賓館大堂,當時急於上洗手間的小菲根本不知道,我已經被服務生明確告之了王重所在的房間號碼。當她出來時我什麽都沒說。她錯了,王重照樣可以來這樣一個不入流的賓館開房,而不是非住五星級酒店不可。

    909.一個不錯的房間號碼。服務生告訴我,這是鍾點房。

    薄荷19歲正式開始初戀。男人是通過一個朋友介紹認識的,這個人開了一家電器行,生意不錯。薄荷說,她根本看不上這樣的男人:矮個子,其貌不揚,脾氣太好。當時他28歲,跟我同齡。是他對我死纏爛打。薄荷說。他這個鳥人很會討人歡心,很體貼。李果,你這輩子是沒法做到像他那樣體貼了。

    這個體貼的鳥男人在認識薄荷3天之後展開瘋狂攻勢,他給她送花,默默守在銀行門口,但看見薄荷出來又不敢迎上去,索性把花交給走在最後麵的薄荷同事。不好意思,能不能把它交給薄荷?他對女孩說。對方很討厭,本能的嫉妒使她仿佛受到了侮辱。但通常情況下薄荷的同事還是願意緊追幾步將花交到薄荷手裏,有的人會嘻嘻笑著:薄荷,你他媽的交桃花運了!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1個多月,他天天如此。如果每束花造價在100元以上,那麽這半個月內他就為薄荷耗費了3500元。這是衡量一個男人真心與否的重要指標,盡管不是唯一指標。但這些花幾乎遭到了同樣的悲慘命運,我通常就把它們扔進東寺街口的垃圾箱。旁邊110值勤的民警都認識我了,薄荷說,有一次他問我,那麽漂亮的花,幹嘛要扔?我說,再漂亮有屁用,在我看來是一堆屎,因為送花的人長得真像一堆屎。值勤民警哈哈大笑。笑完了他對薄荷語重心長地說,但是一個男人這樣對你,不容易。

    大約第40天,那天風和日麗,商業銀行所在的護國橋路口人頭攢動,來來往往的車輛拖著滯重的聲音擠來擠去。下了班的薄荷最後一個走出來。這一次,男人無處可逃。他站在人行道上,顯得很孤單,穿一件雪白的體恤,又瘦又小,一條假鱷魚皮帶的扣子閃閃發光。他似乎是蜷縮在陽光下,皺著眉,看見薄荷時迅速轉身,但是薄荷已經看見他手裏的花,紅玫瑰外加香水百合,被一些滿天星裝飾起來。那一刻薄荷覺得他可憐。

    你不要這樣了。薄荷說。她走到他身邊。我才19歲,你不覺得我談戀愛還太小?

    男人轉過身,依然皺著眉,幾乎一字一頓地說,你不小。我覺得我這輩子要找的女人就是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薄荷聳聳肩,我還不懂什麽好不好。

    你會懂的,你給了我機會你就會懂。

    薄荷看見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他想伸手擦,但沒動,似乎害怕破壞什麽。薄荷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他,擦擦吧。我不想被人騙。她說。

    我不會騙你的。我發誓。他說的很堅決。

    薄荷搖搖頭,走向銀行外麵100米處的停車棚,那時她還騎一輛腳踏車。男人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當薄荷遠遠推車出來準備上車走人,他開始向她奔來,以罕見的百米衝刺的速度。他幾次差點撞了身邊的行人。他們扭頭看著這個懷抱鮮花的男人。有人罵他瘋子。他跑到薄荷麵前,把花交給她。這個給你。他說。

    薄荷沒有拒絕。她把花放在車把前麵的籃子裏。她沒說謝謝,跨上車揚長而去。大約第40天-50天之間薄荷沒再接到鮮花。她覺得奇怪。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似乎突然消失了。第55或第60天,薄荷下班迴到東寺街已經接近晚上8點鍾。她往爐子上坐上水,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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