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歡讓小笑搬來一張椅子,避著太陽放在屋簷下。


    劉欣然心中還在嘲笑著、不恥著,迴眸一眼,便有些怔忡。


    屋簷下的餘歡輕輕倚靠在椅中,神情不肅然也不輕鬆,一點情緒也沒有似地坐在那,就好像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她沒有受人侵襲,也沒有當場發配了十來個近衛,那樣子,真正鎮定得很。


    劉欣然還隻是小時候接觸過餘歡幾個月,大多數的記憶早已經模糊不清,一些有印象的還是後來大人們常常當笑話一樣說起,反複講述之下,也就成了她的記憶。在她的記憶中,餘歡是個很嬌氣的姑娘,每天都要哭上幾場,有時是因為劉老爺子的漠視,有時是因為小小的意外受了傷,更多的時候是因為不合心意——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餘歡身邊的一切都是滄州首富之家極盡心思供給的,她還是不滿意,常常說作為配菜的蘿卜沒有雕成玉蘭花的形狀、用的墨汁沒有竹子的清香、衣服上的牡丹,她能花上一個下午的時間去數上麵的花瓣,再因為左邊袖口的牡丹比右邊袖口的多了一葉瓣片而大哭一場。


    嬌氣得要命!劉欣然記得自己小時候並不喜歡和餘歡一起玩,她太嬌氣,稍有不稱心就大哭,又沒人敢說她的不是,於是一切就都成了玩伴的錯。可那時劉家上下隻有她跟餘歡年紀相仿,長得又像,於是她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忍讓著餘歡,直到餘歡走——那時餘歡哭得最兇。她卻高興壞了。


    這就是劉欣然對餘歡的全部印象,她沒再主動提起過餘歡,隻在大人們說起的時候才會想起兒時的那一段插曲,後來聽說餘歡和成王定了親。她聽了一笑置之,要不是她姑父餘潭權富傾國,誰願意娶一個嬌氣又挑剔的愛哭包?可私下裏她也悄悄向母親探聽,自己會許配一個什麽樣的夫婿。縱然不能進得封侯拜相之家,人品才貌也不能低於成王才行。


    再後來就是一片渾亂。


    她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並不了解外麵發生的事情,隻知道一夜之間他們舍棄了毫宅華府,遷到平民遍布的南城去,躲在那樣一個小巷子裏,連姓氏都被長輩三令五申不許提起。


    曾經的巨賈之家,敗落不過是傾刻的事,還有劉繼文……劉欣然和這個最小的哥哥從小就要好。她每天都會去找劉繼文一起到母親那裏用早飯。富貴時、落魄時都是一樣。那天早上也不例外。


    她記得她推開了門,然後……然後就是各種各樣的哭聲,他們的母親以頭撞牆。父親錘胸頓足,而她隻是傻愣愣地站著。以致到現在她無法完全迴憶起當時的情景。


    一切都是因為餘家!鄭氏這樣告訴她,她懵懵懂懂地點頭,直到鄭氏不顧眾人勸阻毅然決然地將她許給趙縣令的庶子——劉家嫡出的姑娘裏,她是第一個貼了大筆金銀,嫁進官宦之家的——她那時還不明白為什麽祖父和兩個叔父全都反對,甚至連父親都不讚成,後來她明白了,劉家是商,士農工商,他們永遠是最底層的人,別看他們富賈天下甚至把持滄州政局,這些都是依賴餘潭之勢!劉家人從來都看得明白,所以並不強求自家子弟入仕,更不會為了“地位”二字將自家姑娘送進仕戶受氣,他們是商,那他們就做商。


    嫁人後她處處不如意,也一點一點摸索透了一些道理,她是被餘家連累的,包括她的哥哥,要是她的哥哥不死,鄭氏又怎會失心瘋一樣非要與官家攀親?於是她開始恨,在妯娌當著麵笑話她出身的時候、在看到趙識將她的丫頭拉進幃帳的時候、在經曆了第一次暴打的時候、在向家中求援被拒,世界暗無天日的時候。


    她有什麽理由不恨?她是二房唯一的嫡女,她本該像大堂姐那樣風風光光地嫁給同樣的巨商之戶,或者像三堂姐那樣嫁進一個小康之家,甚至她的庶妹,嫁進了一無是處的貧門寒戶,也因她帶去了不少的嫁妝而處處讓人高看一眼,隻有她……隻有她!曾經她還會想,她還不是最差的,想想餘歡,就算與王爺訂婚又怎麽樣?還不是跟著餘潭發配關北、未婚夫也成了一個傻子?曾幾何時餘歡成了她內心唯一的安慰,可這麽多年之後,餘歡攜婿榮歸,而她還是那個她。


    計劃幾乎從她第一眼見到餘歡時就訂下了,她那時最感激的是,她們還是長得這麽像!


    於是她第二天登門拜訪,成功地扮成了餘歡的樣子,而後幾天她跟趙識迴到別院,不理會趙識的冷嘲熱諷,每天都穿一套餘歡送她的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每天早出晚歸,又有意在那兩個通房丫頭麵前誇讚自己多年未見的表哥……趙識果然大怒。


    她約定了餘歡,將見麵地點定在距趙家別院極近的茶樓內,借著表演茶道的機會將塗於手上的安眠藥粉抹在餘歡的杯子上,餘歡一無所覺,沒有絲毫戒心地照著她設定的路走下去,她們迴了趙家別院,她讓餘歡換上趙識看熟了的華麗衣裙,又讓餘歡歇在了隔壁廂房——她早將喝了摻有安眠藥粉的酒而沉睡不醒的趙識藏在了廂房的衣櫃裏。


    為了計算趙識清醒的時間,劉欣然曾多次給趙識下藥,趙識也果然在她計算的時間內醒了過來,他們前一天發生了劇烈的爭吵,劉欣然再一次提出要與他和離,一如既往地被他拒絕,而以往每一次拒絕之後的幾天裏都會有懲罰性的房事,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想過趙識或許來不及把餘歡怎麽樣,畢竟餘歡身邊帶著人,稍有動靜就會被人發現。可她也不必他們怎麽樣。隻要趙識動手,她的目的也就達成了大半。


    她要和離,她要離開趙識、離開給她帶來無盡屈辱的趙家!的確,她可以依賴餘歡的權勢脫離趙家。可那樣豈不是太便宜了他們?也太便宜了餘歡!如此一石二鳥,楚淮必然不會饒恕碰過餘歡的人,而餘歡,被其他的男人摸了身體。又怎能再得到王爺的關顧?她必會被楚淮嫌惡,棄如敝履……就像曾經的自己一樣!


    一切都太完美了!她真要感激餘歡的蠢,她說什麽她就信什麽,她說她不怨餘家,她也相信,也不想想劉繼恩就是被餘潭害死的,她怎會原諒!而剛剛餘歡還說什麽……要向王爺求情!難道她以為,楚淮還會要她?沒有男人會不在意這個!就像趙識,隻要她提及別的男人。都會怒火中燒。所以還是天真啊……所以才會這麽鎮定。真以為男人掛在口頭上的情意恩愛是真的。蠢!蠢得要命,她一會可得看好餘歡是怎麽哭的。


    不好了……嘴角的笑意就快壓不住了,劉欣然借著擦淚的機會將帕子覆在麵上。狠狠地笑了一下。


    劉欣然捂著帕子的時候聽見外麵近衛拜倒參見的聲音,取了帕子。就見一個人影像陣風似地刮進院子,幾乎是瞬間,就把見著來人站起來的餘歡擁進了懷中。


    有一瞬間,劉欣然以為自己看到了泫然欲泣的一張臉孔,再看過去,餘歡將麵孔埋在楚淮胸前,久久不肯抬起,隻看見攀在他背上的一雙手緊緊地攥著他的衣服,指節都泛了白。


    原來她也是害怕的,劉欣然意識到這一點,卻沒有想象中那樣順心解氣,隻感到一些悵然,以及一些說不明白的東西。


    楚淮護著餘歡的後腦將她壓在懷中,怒聲朝看管趙識的近衛喝道:“把他身上每一塊骨頭都打碎,三日之內本王不要他死!”


    近衛二話不說揪起趙識就打,一拳打折肋骨,一腳踩斷手指,卻又避開髒腑保他性命,趙識的叫聲比殺豬還要難聽,涕淚齊下地求饒,一些不知名的腥臊液體從他身下滲出。


    劉欣然惡心極了,她簡直不能再看這人一眼,隻要想一想過去幾年自己曾與他同床共枕、做過那麽多親密的事情,她就想吐!她迴身跪到楚淮和餘歡麵前,一個頭磕在地上,“趙識非禮王妃死有餘辜,可王妃到此全因民婦而起,民婦知罪,憑任王爺發落。”


    求情吧……給我求情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求情的嗎……劉欣然內心的聲音大到幾乎蓋過她說話的音量,她不敢抬頭,如此才能將她唇邊上揚的弧度好好地隱藏起來。


    楚淮聽見她極為清亮地說出“非禮王妃”四個字,眉頭便是一跳,迴眸看去,守衛和揍人的近衛全都心無旁騖地在做自己的事情,對劉欣然的話充耳不聞。


    這個劉欣然,很有問題!楚淮曆經磨難,最擅揣測他人的惡意,就在剛剛,看似脫口而出的一句“真相”,就讓他感覺到了滿滿的惡意!


    正要開口,伏在他胸前的餘歡鬆了抓著他的手,抬起頭來。


    餘歡的眼睛有些紅,剛剛伏過的地方濕了一片,可她的眼睛還是那麽亮、那麽堅定。


    “王爺。”她聲音沙啞,“我想替表姐求個情。”


    對!就是這樣!劉欣然險些笑出聲來!


    “今天的事,我相信都是誤會,剛剛李暢已審問過趙識,他說有失禮舉動全因將我誤認成了表姐……王爺你看,我和表姐長得這麽像,被誤會也不稀奇……”餘歡離開楚淮,慢慢走到劉欣然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所以我想,既然趙識如此看重表姐,他們夫妻的感情一定很好,為免將來他們受到外力的傾軋被迫分開,請王爺下令,讓他們永生、永世不得以任何形式分開,不可和離、不可休妻,讓他們……歡歡喜喜地……過一輩子!”


    劉欣然猛然抬起頭來!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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