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紫微 (中)


    “橋梁…”仿佛遭到當頭棒喝,祿鯤的身體晃了晃,本能地重複。


    事實上,他最近幾個月來,心情也頗為苦悶。啃了半輩子四書五經,談了半輩子三代之治,本以為在新朝中,能讓往聖之絕學發揚光大。卻萬萬沒料想,自己所輔佐的主公突然徹底跳出儒家窠臼,離經叛道地拋出了另外一套與儒家所持綱常秩序完全相悖的東西。這讓埋首窮了半輩子的他,如何能夠適應?…而祿家,偏偏早已經與朱重九,與淮揚係密不可分…令他想反對都鼓不起任何勇氣,隻能把所有困惑和鬱悶都藏在內心深處,默默地承受煎熬。


    而今天,自家老父的一番話,卻在他眼前猛地推開了一扇寬闊的窗口。抬眼望去,外邊竟是風光無限…


    “對,橋梁…”明亮的鯨油燈下,逯魯曾深深地吸了口氣,笑著點頭。“橋雖然短,價值卻逾大路百倍。重九聰明就聰明在,他的整個約法隻有一句話,“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這樣,下麵就有了無數種解釋的可能。而古聖先賢所推崇的聖人之治,其實也語焉不詳。‘禮不下庶民’是禮,‘天下為公’則為大道…”(注1)


    “嘶………”祿鯤聞聽,又倒吸一口冷氣。臉上的表情迅速由喜悅轉為凝重。


    對於儒林子弟來說,後半句話可是標準的大逆不道之言。但事實上,卻絕對無懈可擊。三代之治,聖人之世,皆不見於史料。先賢之言,關於禮的說法也五花八門。直到漢代,才由儒門大賢戴聖相對係統地編纂出一本《禮記》,但是其內容又過於龐雜散亂,上至王室之製,下至民間之俗,無不涉獵。其中能夠經得起考證的,偏偏少之又少。


    至於“禮不下庶民”也不是孔聖在《論語》中的原話,而是出自《孔子家語》。後者成書不早於漢代,在宋朝時就有許多人直證其偽。


    所以用三代之治的故事,來解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可行性非常高。將儒家經典《論語》加以引申,也不難得出,在古聖眼中,人和人之間的地位沒有太多分別。否則,夫子就不會說什麽‘有教無類’,直接讓草民家的孩子不要讀書就行了。


    “我儒家乃入世之學問,絕非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否則,聖人何必歎無所取材。”見自家兒子目光發直,半晌沒有迴應,逯魯曾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補充。“而入世,機必須適應於世。否則,我儒家早就與其他諸子百家一樣,日漸衰微…所以,興新儒,並非單純為了輔佐汝婿,亦是為了我儒家能夠長盛不衰…”(注2)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可乎?”聽老父越說越鄭重,祿鯤也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追問。


    “無可與不可…”逯魯曾深深地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著搖頭,“而是看你要求一時之功,還是求萬世之德業…”


    “這個......?”饒是祿鯤學富五車,也被老榜眼的話給繞了個暈頭轉向。遲疑半晌,也無法接上下一句。


    “你的性子,其實不適合做此事。不如找幾個聰慧練達之弟子,由他們列陣於前。你於帳後暗中點撥謀劃即可…”逯魯曾對兒子的表現顯然有些失望,又笑了笑,低聲指點。


    “父親大人教訓的極是…”祿鯤訕訕地笑了笑,點頭承認。相比於宦海沉浮了這麽多年的老父,他的確“愚笨”了很多。遇到麻煩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當場做出反應,而是過後很久,才會終於想出應對辦法來。


    這種性格,的確不適合衝鋒陷陣。無論血肉橫飛戰場上,還是筆墨橫飛的儒林。但以他的學識和人脈,做個居中調度的主帥,倒也人盡其用。畢竟要想以平等之說開山立派,就少不得淮揚大總管府的暗中支持。而朱重九最熟悉和最放心的,也是他們這些自家人。


    “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乃呂氏之言…”見兒子臉上還帶著幾分不甘,逯魯曾笑了笑,繼續低聲點撥。“而呂氏雖然因變法興秦而名留千古,其下場卻頗為淒涼。為父雖然總是說你愚鈍,卻不忍看著你將來落到如此結局…”(注3)


    “孩兒明白。父親您盡管放心…孩兒不急於求成便是…”祿鯤聞聽,心中頓時一暖。點點頭,非常認真的迴應。


    “你明白就好…”逯魯曾笑著點頭,目光繼續在兒子身上緩緩掃動。稚嫩,孱弱,雖然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對即將追尋的大道來說,卻仍嫌稚嫩。而以自己的年齡和身子骨,卻恐怕無法堅持到最後。所以,也隻能多為他找幾個幫手,讓他們共同承擔。“儒學之變,雖然不在朝堂,但兇險卻未必比呂氏變法小多少。稍微不甚,便是千秋罵名。故而,老夫最佩服的就是韓昌黎,假托複古之名,卻行革新之實。生前從未遇到大風大浪,而其身後,蘇子瞻說其‘文起八代之衰’,朱子亦稱其為君子…”(注4)


    “複古?…”一瞬間,祿鯤的眼睛又瞪得老大。


    “是,複古…”逯魯曾則像一頭千年老狐狸般,在燈光下笑著點頭,臉上縱橫交錯的每一道皺紋裏,都寫滿了狡詐。“其實革新也好,複古也罷,最終目的都是求變。隻是革新往往一招出錯,滿盤皆輸。而複古,效果雖然慢些,卻如細雨潤物。所以古來變法者,即便事成,亦難免身敗名裂。而複古者,無論韓昌黎還是司馬文正,皆受萬世景仰…”


    “父親大人說得是,兒謹受教…”祿鯤越聽眼睛越亮,越聽眼睛越亮。忽然站起來,向著老父恭恭敬敬地下拜。


    正所謂知子莫如父,愛子也莫如父。身為父親的逯魯曾知道自家兒子不甘心被當作“因女得勢”的外戚,急著做一番事業。所以就將另立儒學門派的大業交給了他。而與此同時,身為父親的逯魯曾也知道自家兒子的缺點在哪,唯恐他惹禍上身,所以幹脆連具體施行措施也手把手一並教之。


    那就是,假托複古之名,行新學之實。畢竟,無論三代之治,還是聖人經典裏,都有無數現成的東西可以曲解引申。將其牽強附會為“平等”,不會比“夷狄入華夏則華夏”難度更大。


    “起來,起來,咱們父子,用不到這些…”逯魯曾伸出雙手,用力將兒子拉起。然後,帶著幾分期盼的意味低聲補充。“其實,儒學早就該變了。當年,兩宋均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臨了,士大夫除了陪著少帝投海之外,卻想不出任何力挽狂瀾的辦法。不是士大夫不肯盡心,而是世易時移,而儒學中治國之術卻沒隨之而變。都說半本《論語》治天下,半本《論語》,怎麽可能真正治得了天下?為父當初為芝麻李所掠,未必沒有殉難之心。然而在徐州見了紅巾賊所為,見了汝婿朱重九如何製器、練兵,如何拿他的歪理邪說激勵將士舍生忘死跟他一道與大元拚命,為父才意識到,這世道早就變了。而大元那邊,卻依舊連半本《論語》都沒學全,豈能推陳出新?故而,今之大元,就如當年之大宋。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越如老夫般行將就木。而我淮揚,卻是乳虎嘯穀,不怕聲音稚嫩,就怕發不出聲音。即便聽起來不倫不類,終究是虎嘯,足以令百獸震惶俯首。”(注5)


    “您放心…孩兒定將我淮揚的聲音傳出去,讓天下豪傑拜服…”祿鯤被說得滿懷豪情壯誌,望著老父的眼睛用力點頭。


    “非但要傳揚,而且要自成一係…”逯魯曾拍了拍兒子的手,笑得很是欣慰。時間已經是深夜,但是他卻依舊神采奕奕。仿佛瞬間又迴到剛剛金榜題名那一刻,對自己,對未來,都充滿了期望,“你幕後謀劃調度,選三、兩個機智變通,又學識廣博的少年才俊列陣於前。一道複往聖之絕學,應時勢之變化。若成,則我祿家,何止受五世之遺澤。即便是與國同休,也不為過…”(注6)


    注1:儒家學說中,很多觀點其實互相矛盾。一麵宣揚士大夫與草民的待遇差別,另外一方麵,卻認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兩種觀點,偏偏出自同一本經典,《禮記》。


    注2: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一說是“無所取哉”,是說子路沒有可取之處。但錢穆先生認為是孔子自嘲,無法得到造竹筏子的材料。以婉轉表達不想避世的決心。


    注3:世易時移,則變法宜也。出自《呂氏春秋》。無呂不韋,秦國很難積聚起一統天下的實力。但呂不韋卻最終被逼自盡。


    注4:蘇子瞻,即蘇軾。他非常認可韓愈的文學成就。而朱熹則對韓愈的思想成就和文學成就都頗為推崇。認為他在佛道盛行之時,重興儒學,功不可沒。


    注5:半本《論語》治天下,北宋丞相趙普的口頭禪。意思聖人之學博大精深,拿出一小部分來,就足以治國。


    注6:五世而斬,出自《孟子》。認為沒有長久傳承的榮華富貴。告誡子孫要努力上進,不要憑著老祖宗的功勞混吃等死。


    注:今天就一更了,這種寫法,能把筆者活活累死。唿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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