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祿公


    “哈哈哈…”眾人又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笑過之後,看向張鬆的目光,愈發地與過去不同。


    從傳統意義上講,內務處主事張鬆絕對是個小人。但正因為他是個小人,所以他才不恥於言利,並且將很多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


    的確,淮揚大總管府嚴禁麾下官員貪汙受惠,也不會給官員們名下的田產什麽免稅政策。但淮揚大總管府所控製的淮揚商號,卻能日進鬥金。所有官員在商號裏頭都有相應的職務分紅,即便不貪汙受賄,照樣能做個富家翁,隨便積攢幾年,養上十七八個小老婆,蓋上幾畝地的院落都不成問題。


    此外,隨著脫脫被擊退和各類工坊的逐步增加,新的工商產業,已經隱隱發揮出其特有的威力。照著這種發展勢頭,朱總管將來坐天下的機會絕對超過了六成以上。放著好好的開國元勳不做,去貪圖製幣過程中那點兒蠅頭小利,如此蠢事,得腦袋被多少頭驢踩過才幹得出來?


    科舉未必能選拔出人才,但是絕對會最大程度地將蠢貨排除在外。張鬆身上,這個道理就是鮮明的驗證。正當眾人百無聊賴的時候,隻見他忽然扭頭朝第一座鍛床處掃了幾眼,然後拱拱手,笑著說道:“事先準備的銅板差不都用完了,諸位忙著,張某去跟大總管請示一下,今天是不是就到這裏…”


    “張大人盡管去…”除了工局自己的官吏之外,在場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衝著張鬆拱手還禮,以前的種種不齒,迅速拋在了腦後。


    內務處主事,淮揚造幣作坊的新主管張鬆,則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小跑著來到朱重九身旁,附在他耳畔低聲提醒,“大總管,銅板用完了。您看.....”


    “那就把機器停下來吧,辛苦你了…”朱重九剛好跟焦玉的討論也告了一段落。抬頭看了看,笑著吩咐。


    於是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機器轟鳴聲,兩台不同用途的鍛床,都緩緩停止了運轉。匠師和工匠們個個累得滿頭大汗,但是眼睛裏頭卻全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與他們的情況相反,在場大多數官員們卻全是臉色慘白,幾個身體特別單薄者,走路都開始搖搖晃晃。


    “諸位這迴應該知道了…”朱重九見狀,忍不住出言教訓道,“世間原本就沒有容易之事,製器也不隻是簡單的小道。即便.....”


    一句話沒等說完,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緊跟著,工局副主事蔡亮,就像個肉球一樣滾了進來,“主公,主公饒命。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起來說話,你到底怎麽了?”朱重九正沉浸在鑄幣成功的喜悅當中,見到蔡亮的模樣如此狼狽,忍不住滿臉同情地詢問。


    “主公莫要上他的當…”軍情處主事陳基見狀,趕緊出言提醒,“這地方防備得潑水不透,怎麽可能有人追進來害他?他這是特地算好時間,跑過來找您幫他脫身…”


    “是麽?”朱重九眉頭輕輕一皺,迅速將頭轉向黃老歪。淮安軍的機密作坊全都歸後者管理,除非他特地安排,否則副主事蔡亮絕對不可能來得如此之巧。


    “主公明鑒…”黃老歪的臉立刻紅成了紫茄子,先行了個禮,然後吞吞吐吐地辯解,“是,是微臣讓他,讓他最近在造槍工坊裏邊躲躲風頭。但,但是微臣,微臣絕對沒告訴他,主公今天會過來。也絕對沒給他出主意,讓他跑到你這裏給他自己討人情。”


    “是麽?看不出來,你黃主事還挺大公無私的…”朱重九撇撇嘴,根本不相信黃老歪所說的每一個字。造槍作坊與製幣作坊相距如此之近,自己帶著這麽大一波人過來巡視,工局副主事蔡亮不可能看不見。至於趁著自己心情高興,從剛才的銅錢試製過程推斷,黃老歪和焦玉、張鬆三個,不知道已經預先演練了的多少迴,怎麽可能不是“一次性成功”?


    拜朱大鵬的記憶所賜,二十一世紀那些領導隻要蒞臨,所有重大工程項目都“一次性”實運成功的例子,他早就了然與胸。反正前麵哪怕失敗的九十九次,都可以忽略不計,直接從最後這次開始統計就行了。當事雙方都此都心知肚明。


    “主公,主公明鑒…”黃老歪的額頭上,汗珠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工局原本就人才稀少,那些讀書人都不願意來,即便來了,也沉不下心去做事。蔡主事雖然是個惹禍精,但,但他畢竟跟了微臣這麽多年了,一直沒犯過什麽大錯......”


    “行了,你幹脆直說吧,他到底犯了什麽事?”朱重九擺擺手,大聲打斷。護短是人的天性,黃老歪行為不足為怪。但當著如此多的人麵兒,他不能帶頭置淮揚大總管府的律法於不顧。


    “是,是微臣,微臣自作主張跑過來打擾主公的,不,不怪黃主事…”副主事蔡亮發覺朱重九神色不對,搶在黃老歪之前,主動將責任朝自己身上攬,“微臣,微臣不該陣前,陣前招親。請,請主公責罰…”


    說著話,猛地將身體站直,畢恭畢敬等候處置。


    “陣前招親,你唱的哪門子戲?…”朱重九聽得心頭火起,豎起眉頭質問。“我怎麽不記得,咱們淮揚有不準陣前招親這個規矩?…”


    “微臣,微臣,知錯,知錯....”蔡亮紅著臉,期期艾艾。


    “主公明鑒,他逾期不歸,雖然事出有因。但軍情處以為,此人已經不宜繼續留在工坊重地…”軍情處主事陳基板著臉,在旁邊毫不留情地揭露,“微臣已經把結果通知黃主事,吏局那邊也認可了微臣的判斷。但黃主事卻以工局最近繁忙為由,把他藏在作坊裏邊,不肯交吏局另行安置…”


    “主公明鑒,此事內務處一直沒處理過類似先例,所以想暫緩幾天,待把所有細節都核實清楚,再上報主公…”張鬆做事,要比陳基圓滑得多,搶在朱重九開口向自己詢問之前,委婉地補充,“內務處和軍情處已經聯手核查過,蔡主事當晚落在吳女俠和鄒壯士手中,的確沒有向外吐露過咱們淮揚的任何機密。但是,當晚他急著脫身,就施展美男計,打動了吳女俠的妹妹。與對方,與對方私定終身…第二天吳女俠發現自家妹妹與蔡主事已經有了私情,所以,所以徹底才下定決心,直接把船隊開了過來…”


    “美男計?”朱重九費了好大力氣,也沒看出來圓滾滾的蔡主事,居然還有做零零七的潛質。不過既然軍情和內務兩處都查清楚了,蔡主事沒有泄密,剩下的家務事他也懶得去理睬。 因此笑了笑,皺著眉頭說道:“他既然沒有泄密,你們為何還認為他不應該繼續留在工局?”


    “是吏局和軍情處那邊的建議,內務處這邊,倒是覺得蔡主事有情可原…”張鬆先看了黃老歪一眼,然後繼續低聲匯報,“再加上黃主事極力想保他,所以至今還沒做出最後決定,也沒有上報給主公…”


    “他不經艦隊保護,擅自乘坐貨船迴淮揚,本身已經屬於嚴重違紀。” 陳基已經鐵青著臉,不依不饒。“軍情處的確沒查出他的問題來,但同船的證人,都是吳女俠的嘍囉。他們的話也未必可信…”


    “主公,主公明鑒…主公明鑒…”蔡亮聞聽,立刻又大聲喊冤,“微臣,微臣真的沒有泄密。工坊的事情如此複雜,其實即便微臣說了,外行也未必能聽得明白。微臣隻是覺得,自己留在工局,還能替主公做一些事情。哪怕是讓微臣隻做一個小吏,隻要能留在這兒,微臣也心甘情願…”


    “此例不可輕開。百工坊乃我淮揚核心重地,必須防微杜漸…”逯魯曾突然從門外走入,以與陳基同樣的口吻說道。


    他是吏局主事兼朱重九的嶽祖父,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兒也在淮安軍中擔任要職,因此說出的話來影響力極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基本上已經等同宣布了最終結果。


    眼看著工局副主事蔡亮就要被‘踢’出門外,誰料黃老歪在關鍵時刻,卻又重新鼓起幾分勇氣。擦幹額頭上的汗,大聲替自己的臂膀求情,“主公,微臣願意身家性命,為蔡主事作保…”


    一個是吏局主事,一個是工局主事,各自持一個建議,針鋒相對。這在淮揚大總管府可是很少見到的稀罕場景。而這兩個人,偏偏背景又都非常特殊。頓時,周圍的其他官吏都閉上了嘴巴,一個個將眼睛瞪得老大,準備看自家主公到底如何判案。


    卻隻見朱重九笑了笑,大聲向張鬆、陳基和逯魯曾三人詢問道,“那吳女俠和他的丈夫,吏部、軍情處和內務處可曾暗中考察過了?”


    “考察過了,履曆沒疑點…”張鬆和陳基異口同聲地點頭。


    “那你等認為,他們適合去擔任什麽職務?”


    “鄒壯士水戰經驗豐富,經講武堂培訓之後,去水師擔任一個分艦隊提督戳戳有餘…”逯魯曾不明白朱重九為何要將話頭岔開,皺著眉頭想了想,低聲迴應。“但吳女俠也想去指揮戰艦,微臣卻認為不太妥當。畢竟,自古沒有讓女人上船指揮男人的先例。”


    “這有何難?沒有先例,我淮揚就創造一個先例便是…”朱重九笑了笑,毫不猶豫地說道。“反正我淮揚所做的開先河之事,已經不止是這一樁…我看那女人巾幗不讓須眉,做個分艦隊提督也綽綽有餘…不如這樣,讓他們夫妻先進講武堂熟悉淮揚軍令,然後吳女俠去做分艦隊提督,鄒壯士副之…”


    “主公......…”逯魯曾聞聽大急,本能地就想開口勸告。


    “就這麽定了,此事不必再拖拉。然後讓蔡主事盡快去鄒家提親,把吳女俠的妹子娶迴家。這樣,即便他身上還有疑點,大夥都成了我淮揚的人,也沒必要深究了…”朱重九揮了揮手,大聲做出決定。


    “謝主公洪恩…”話音未落,原本已經絕望的蔡亮“噗通”一聲跪倒,涕泗交流。


    自打迴到揚州之後,他幾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大總管府最後將如何處置自己,也不知道假如自己丟官罷職,該如何麵對即將過門的妻子。而今天,朱重九三言兩語,就令他頭頂上的霧霾一掃而空…


    “主公聖明…”黃老歪、焦玉,連同周圍的匠師、工匠們也紛紛拱起手,大聲向朱重九致謝。


    雖然平素拿著不菲的工錢,大總管府也曾經多次強調過四民平等。但工局和大匠院的官吏,在其他同僚中間依舊沒什麽地位。而今天,朱重九卻非但保下了平素很有人緣的蔡主事,並且結結實實地表達了對工局的重視。


    “主公....”逯魯曾還想再勸,卻被緊跟在他身後進來的蘇先生拉了一下,後半截話不得不吞迴了肚子之內。


    這讓他感覺非常鬱悶,直到在返迴揚州城的馬車上,臉色依舊一片鐵青。與他同車而行的蘇先生怕他憋出病來,忍不住笑著勸道:“不就是一個工局副主事的安排麽?值得你如此擔心?那百工坊裏頭,很多東西你我都看不明白。外人憑著三言兩語,怎麽可能就把秘密給偷了去?…”


    “我不是氣這件事,我是氣.....”逯魯曾狠狠瞪了他一眼,憤憤地搖頭,“你身為大總管府長史,居然什麽事就任憑主公一意孤行。既然如此,要你這兒首輔有什麽用?還不如換個唱戲的皮偶,主公拉一下繩子,你直接做個揖就行了…”


    這句話,可是一語道出了真正的問題所在。朱重九雖然沒有正式稱王,但淮揚一係紅巾,早已經獨立於汴梁之外。按照蒙元官製,蘇先生就是一國丞相,逯魯曾則為平章政事。二人非但要輔佐君主組織日常政務運行,而且要直言敢諫,避免君主的錯誤命令被各部貫徹執行。


    但蘇明哲的所作所為,絕對不是個合格的丞相。據理力爭時從來找不到他,曲意逢迎的動作卻比誰都快。照這樣下去,朱重九怎麽可能做個有道明君?大夥怎麽可能重現貞觀之治?…


    “正如老大人所言,蘇某這個長史,早就該讓賢…”好心相勸卻被罵了個狗血噴頭,蘇明哲也不生氣,大聲喘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可是祿大人,主公今天這樣子,不是你一直盼望著的麽?不是你一直覺得主公行事過於優柔,希望主公要乾綱獨斷…怎麽今天落到了自己頭上,就又受不了呢?所謂葉公好龍,也不外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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