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破賊 (下 二)


    “該死…”董摶霄緊皺眉頭,低聲唾罵。


    對手在指揮騎兵方麵嚴重缺乏經驗,然而在對火器的了解方麵,卻明顯是個行家…居然於命令騎兵轉頭撲向浙軍火炮和弩車的同時,調動步卒向前推進。如此一來,無論他的騎兵最後是勝是敗,短時間內,浙軍的炮車和弩車都無法再發揮作用。而淮安軍手中那種雙輪輪小炮車,則可以和步卒們一道,從容地布置到最佳射擊位置。


    “可以讓宜興毛葫蘆兵從左翼頂上去,擋住淮賊…” 跟在董摶霄身側的一名幕僚急自家主人所急,湊過來,低聲提醒。


    淮安軍的騎兵即將衝入浙軍的炮陣,蒙古騎兵也頂了上去。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前,誰也無法正中央通過戰場。但浙軍畢竟在人數方麵占據絕對的優勢。從自家隊伍最左翼調動一哨兵馬繞路前行,剛好能橫在淮安軍的騎兵和步兵之間,令他們彼此不能相顧。


    “傳令給王可大,讓他帶王字營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果斷納諫,咆哮著,將令旗塞進傳令兵之手。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身後背著數麵認旗的傳令兵,立刻策動戰馬。一邊朝自家左翼的宜興毛葫蘆兵隊伍狂奔,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的親兵們也緊隨其後,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牛角聲再度吹響,緊張得令人窒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驚天動地,聲聲急,聲聲催命。


    從幾種不同途徑接到了命令的宜興毛葫蘆兵們不敢拖延,在其義兵萬戶王可大的率領下,大步向斜前方走去。他們的武器大多數為長矛和樸刀,也有幾百把竹臂步弓。在裝備方麵與,緩緩推進過來的淮安軍相比,劣勢非常明顯。但憑著著雙倍的人數,將對手擋住一刻鍾左右,應該不成問題。


    一刻鍾,已經足夠雙方的主帥重新調整部署。


    作為一名百戰宿將,董摶霄清楚地知道此戰關鍵在哪兒。龍騰虎躍的淮安騎兵也好,如牆而進的淮安步卒也罷,他們都不會是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殺招,肯定會來自正繼續從正北方向朝自己靠攏的方家軍。姓方的既然跟淮賊勾結,就一定是準備置自己於死地。否則,萬一自己撤迴浙東,方賊將獨自麵對所有報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國珍的帥旗,卻在距離浙軍右翼三百步外,忽然停了下來。整個隊伍緩緩向東向西延伸,仿佛剩下的戰事已經跟自己無關一般,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熱鬧。


    “方穀子到底要幹什麽?”董摶霄被對方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已經舉到半路的令旗,遲疑著停到了耳根處。


    如果方穀子不繼續向前推進的話,自己就沒有必要命令剩下的所有隊伍立刻做出調整。否則,萬一江灣城方向發生新的變故,浙軍的反應難免會慢上半拍。


    還沒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忽然間,耳畔傳來了一聲悶響,“轟………”,一刹那,地動山搖。


    是騎兵…雙方的騎兵終於正麵撞在了一起…無數目光,包括董摶霄自己的目光,刹那間都不由自主地從戰場右翼轉迴到正前方,努力從兩團暗黃色的煙塵當中,分辨自家袍澤的身影。


    左側由東南迂迴過來的那團巨大的煙塵是蒙古騎兵,他們擁有百年不綴的威名。右側自正北方殺過來那團小了足足半號的煙塵是淮安軍,他們當中,很多人在一年之前,恐怕根本沒接觸過戰馬。雙方在聲勢和規模上,都不屬於一個數量級。勝負的趨勢應該非常明顯…


    然而,令大夥感到驚詫的是,包裹著騎兵的兩個暗黃色的煙塵團兒,卻頭對著頭,重重地頂在了一處。彼此擠壓,迅速就合二為一,彼此間很快就分別不出半點兒界限。不斷有戰馬的悲鳴和垂死者的哀嚎從煙塵最濃鬱處散發出來,刺激得人頭皮發麻,小腹不由自主地一陣陣抽緊,抽緊。


    在煙塵外側,則是淩亂的炮車和弩車,以及其他各類攻城用具。可憐的弩手和炮手們,根本發揮不了半點兒作用,隻能抱著腦袋,盡力遠離暗黃色的戰團。無論是淮安軍騎兵,還是蒙古騎兵,都不會拿他們的血肉之軀當一迴事。隻要遇到,肯定是毫不猶豫地策馬踩過去。對於前者來說,他們是生死寇仇。對於後者來說,他們從來就不是同類,死活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


    “啊………”一具胸前開了大口子的身體,忽然慘叫著從黃色的煙團中飛了出來。鮮血沿途如瀑布般飛濺,將眾人的視線染得一片通紅。


    “啊………”“啊………”“啊………”“娘………”“阿嬤………”慘叫聲忽然壓過了所有馬蹄聲和金鐵交鳴,充斥了整個戰團。暗黃色的煙塵,則快速變成了粉紅色,從地麵扶搖之上,占據了小半個天空。


    天空中的雲氣,也忽然被染上了一團粉紅,飄飄蕩蕩,隨著風的方向,來迴移動。好像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眷戀著下麵的沃土。猛然間,慘叫聲再度被金鐵交鳴聲取代,“叮叮叮,當當當”,宛若狂風暴雨。


    一張無形的大手,就在狂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之後,悄悄地鎖住了觀戰者的喉嚨。令他們無法唿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眼皮都無法合攏。就在浙軍上下,都以為自己即將被活活憋死的時候,金鐵交鳴聲猛地加劇到了頂點,隨即嘎然而止。左側的粉紅色雲團四分五裂,變成無數股泥鰍,倒折而迴。右側的雲團,則被拉成一條粉紅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阿卜………”“阿卜………”潰散的“泥鰍”們一邊策馬逃命,一邊在嘴裏發出絕望的唿喊,仿佛靈魂都已經破碎,隻剩下了一具腐朽的身軀。


    粉紅色的蛟龍,則緊緊追在他們身後,遇到稍微大的一團泥鰍,就張開嘴巴,一口咬成碎片。然後再追上另外一團,露出鋒利的鋼牙。


    “阿卜………”“阿卜………”董摶霄的身側,也有人嘴裏發出絕望的唿喊。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淚流滿臉。(注1)


    是蒙古人…蒙古鐵騎敗了…蒙古鐵騎被淮安蟊賊迎麵撞了個粉碎…


    到了此刻,董家軍上下,才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對。潰散成了一群泥鰍的,竟然是百戰百勝,威名持續了幾代人的蒙古鐵騎…而勝利者,卻是去年三月才獲得了大批戰馬,以往從沒有出戰記錄的淮安新兵…雖然,雙方再遭遇之前,他們已經和毛葫蘆兵打過了一場。雖然,他們的總人數,還不到蒙古鐵騎的一半兒…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董摶霄和他身邊的幕僚們拚命眨巴眼睛,努力認清事實的當口。淮安騎兵的隊伍中當中,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激越的喇叭聲,“嘀嘀,噠噠,滴滴嗒嗒嗒………”


    正在追亡逐北的蛟龍,猛地來了個大迴頭。放棄對泥鰍們的追殺,朝著距離自己最近,茫然不知所措的董家軍弩手和炮手們衝了過去,刀砍馬踏,掀起一團團血浪。


    那些弩手和炮手們,一直被用來遠程作戰,很多人連腰刀都沒配,怎麽可能擋得住騎兵的衝殺?嘴裏亂紛紛發出一陣慘叫,調轉身形,朝著浙軍的本陣亡命狂奔。將造價高昂的弩車、炮車,以及各類攻城器械,統統拋棄不顧。


    淮安軍的騎兵則追著他們的腳步,滾滾而來。一邊衝殺,一邊調整自己的隊形。他們明明可以衝得更快,但是他們卻耐心地壓製著自己的馬速,始終不肯將潰兵徹底衝垮。他們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潰兵的頭頂,如無數道閃電般,落在了董摶霄的帥旗之下。


    “督戰隊,上前,無差別射殺…”感覺到淮安騎兵身上濃重的殺氣,董摶霄猛地清醒過來,大聲斷喝。培養一個合格的弩炮手花費不菲,培養一個合格的火炮手更是造價千金。然而,比起中軍被衝垮的後果,這點兒代價微不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牛角號聲在帥旗附近響起。千餘平端著擎張弩的督戰隊越眾而出,對準潰退迴來的自家袍澤,毫不猶豫地扣動的扳機。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雪亮的弩箭,在半空中橫著掃出一道閃電。正在倉惶逃命的弩手和炮手們,被攔腰射了個正著。一個個睜大了絕望的眼睛,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如雨中的芭蕉。鮮血如噴泉般從他們的軀幹上疾射而出,組成一道道猩紅色高牆。


    殺伐果斷的董摶霄,根本不會被如此慘烈的景象觸動。趁著淮安軍騎兵受驚減速的瞬間,再度揮動令旗,“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董摶霄身邊的親兵們,伸長脖子,一遍遍地大喊。蒙古兵敗了,但是大帥手裏還有探馬赤軍。同樣是百戰百勝,同樣擁有持續了幾代的不敗美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嘈雜的牛角號和戰鼓聲中,探馬赤軍開始快速移動。跟在弩手們身後,組成一道龐大的長矛陣。以步對騎,長矛密集陣列與弓弩配合,是最佳選擇。隻要長矛陣不垮,對手就甭想再向前推進一步。


    “嗚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嗚嗚哇哇......”仿佛故意與浙軍做對,先前在旁邊看熱鬧的方家軍中,也傳出了一陣充滿海腥味道的螺號聲響。


    青黑色的軍陣,再度開始向前移動。飛舞的旌旗,遮天蔽日。


    注1:元末,駐紮在各地的蒙古兵早已腐朽不堪。遇到順風仗則趁火打劫,為禍地方。遇到硬仗,則掉頭逃命,衝擊自家本陣。而蒙元朝廷從塞外召集的兵馬,則被劉福通,張士誠等人消耗殆盡。導致蒙元朝廷在後期,完全依靠王保保等人手中的私兵才能維持。朝政也逐漸落於這些軍閥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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