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破賊 (下 一)


    望著眼前驚慌失措的對手,騎兵連長虎力黑心中猛然湧起一絲憐憫。想當年,他也曾在同一麵旗子下,為同一夥主人而戰鬥。每天瞪著通紅的眼睛,像一隻獵狗般四處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經以作為獵犬為榮。因為阿速人祖輩們傳唱的歌謠裏就是這麽說的,他們是大汗帳下最忠誠的獵犬,他們是大汗手中最鋒利的彎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總管,也許虎力黑這輩子都會和自己的父親、祖父一樣,渾渾噩噩,為蒙古大汗生,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兒子,孫子,曾孫,也會重複同樣的生活。直到整個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幹,直到最後一個阿速人倒在戰場上.....


    然而,不幸,抑或萬幸的是,那個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黃河北岸,以絕對劣勢的兵力,擊敗了他們。然後又大度地將絕大部分俘虜,委托北岸的堡主、寨主們,替大元朝廷帶了迴去。留下的隻有親兵百夫長阿斯蘭,以及二十多個身負重傷,勉強抬迴去肯定活不過三天的彩號。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號的一員,他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以往和自己受了類似程度重傷的同族,不是傷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麵的人下令提前結束了痛苦。他也的確親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咽氣之前,朱屠戶卻始終沒讓大夫放棄對他們的救治.....


    於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藥湯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燒酒之後,虎力赤居然發現自己奇跡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時還發現,那些以往被認為必死無疑同伴,居然還活下來至少五成…


    這是如假包換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規矩,他們此後,就應該是朱屠戶的獵犬,朱屠戶的彎刀,朱屠戶讓他們咬誰就撲上去咬誰,讓他們殺誰就衝上去殺誰。然而,當他們湊在一起向朱屠戶拜謝救命之恩時,對方卻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拒絕。


    “你們可以留下做騎兵教官,或者領一吊銅錢做路費自己離開。離開的,隻要今後不再跟朱某於戰場上相遇,咱們就算兩清…”虎力赤清楚地記得,當日剛剛從校場上練兵歸來的朱總管,所說得每一個字。盡管他的記憶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話,和對方說話時坦誠的笑容,卻深深地刻進了他心中,這輩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這邊百夫長的標準發軍餉。你們如果除了騎馬砍殺之外,還有別的特長,也可以考慮留下來當個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樣活著,試試為自己而活著的滋味。說實話,朱某從不覺得給人當獵犬是一種榮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獵犬…”


    像其他人一樣活著…為自己而活著…從小到大,從沒有任何人,曾經告訴虎力赤,他可以換一種活法。他的祖父為了大汗戰死沙場,他的父親為了大汗戰死在另一個沙場。阿速人是為戰鬥而生,死在戰場上幾乎是一種宿命。然而,當另外一扇門忽然在眼前被推開時,虎力赤卻發現,原來族中長老的教誨並不是對的,自己和自己的後人完全可以老死在床上,臨終前子孫環繞.....


    為了這扇被打開的門,虎力赤和大部分同伴,都留了下來。雖然一樣是提著刀戰鬥,一樣有可能某一天就死在馬蹄下。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有豐厚的軍餉,令人羨慕的軍銜。他無論走到哪裏,都因為嫻熟的騎術和刀術,感受到無數崇拜的目光。他可以在休息日,大大方方地進教堂拜自己的正神,而不用怕喇嘛、活佛以及穆斯林教徒的幹涉。他隨時都可以選擇退役,帶著積攢下來的豐厚軍餉,去淮安或者揚州城中開個鋪子,守著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他手中的橫刀是為自己而戰,不是為了某個人主人,也不是為了某個神明。而對麵,那張因為恐懼而變形的麵孔,卻依舊是別人的奴隸。晃動的長槍,給此人提供不了任何支撐,單薄的鎧甲,在高速衝來的駿馬前,也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


    “轟…”在即將與對方相撞的一刹那,虎力赤輕輕抖了下韁繩,暗示戰馬揚起了前蹄。擋在他麵前的那個毛葫蘆兵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踢得倒飛出去,於半空中濺落一串殷紅。


    手中的橫刀同時傳來一記極其輕微的摩擦,那是刀刃與皮甲接觸的效果。用水力巨錘冷鍛出來的橫刀,不費絲毫力氣,就割開了另外一名毛葫蘆兵的胸甲,沿著此人的左胸到右臂,拖出一條尺把長的刀口。


    “噗…”瀑布般的血漿,順著傷口噴出了,濺起三尺餘高。被橫刀抹中的毛葫蘆兵,踉踉蹌蹌在原地打了幾個圈子,然後被後麵陸續衝過來的戰馬踩成了肉醬。一杆斜向遞過來的長槍,閃入虎力赤的眼底。他迅速擰了下身子,然後掄刀反撩。“當啷…”,兒臂粗的白蠟杆子槍身被一刀兩段。上半截不知所蹤,下半截被其主人握在手裏,像根燒火棍般來迴比劃。


    另外一匹戰馬疾馳而過,“燒火棍”的主人被高速掠過的鋼刀掃中,慘叫著死去。整個敵軍的陣列,被撕開了一條兩丈餘寬的口子,虎力赤帶著七八名弟兄繼續高速向前穿插。更多的淮安軍騎兵則順著這個口子湧進來,將沿途碰到的任何活物用鋼刀切成碎片。


    “呯…”一杆投擲過來的短矛,擊中他的護心鏡。虎力赤被砸得在馬背上晃了晃,然後繼續揮刀向前。騎兵對付步兵,關鍵在於速度。他沒有心情看是誰偷襲了自己,也沒有必要。如果那個人不肯逃走,肯定會被陸續衝過來的戰馬活活踩死。一匹可充作戰馬的蒙古良駒,至少有六百斤重,再加上一名一百五十斤上下的騎手,十三四斤的鋼絲軟甲。高速疾馳中與人的身體相撞,結果根本不會有任何懸念。


    的確沒有懸念,來自身後的慘叫聲,可以清晰地證明這一點。虎力赤猛然揮刀,砍掉一名原地發呆的長矛手的胳膊。然後又一提韁繩,從背後將一名軍官模樣的家夥用馬蹄踹飛。兩個毛葫蘆兵忽然躺在了地上,一左一右試圖砍他的馬蹄。訓練優素的戰馬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就跳了起來,從二人的身體上飛掠而過。戰馬後腿落地處,正是其中一人的軀幹。上千斤的衝擊力,足以令此人當場氣絕。另外一名毛葫蘆兵則被後續衝過來的馬蹄洪流淹沒,轉眼間,屍骨無存!


    又一名毛葫蘆兵像沒頭蒼蠅般,從虎力赤麵前跑過,不幸被他的刀刃掃中,瞬間失去半條性命。兩名毛葫蘆兵在戰馬身前撒腿猛跑,雙腿舞動得像車輪一樣快。然而,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虎力赤的戰馬從他們兩人之間衝了過去,留下一地血跡。


    眼前猛地一空,十丈之內,再也沒有任何阻擋。第一支毛葫蘆兵的隊伍被硬生生鑿穿了,前後絕對沒超過一分鍾。正當虎力赤準備追著潰兵的腳步撲向下一個敵軍的陣列時,身後忽然傳來了熟悉的嗩呐聲,“噠噠噠,嘀嘀嘀,噠噠噠噠.......”


    這是淮安軍特有的傳令方式,不同的節奏,代表著不同的指示。“右轉,跟我來…”不遠處,另外一名騎兵連長,迅速破譯出了嗩呐聲試圖傳遞的意思,拉偏馬頭,以自己為先導,帶動整個騎兵陣列開始轉向。


    “右轉,跟我來…”虎力赤用生硬的漢語大叫,帶著麾下弟兄,緊隨其後。在十多個連長的配合下,整個騎兵陣列,由正南向西南。巨大的楔形衝擊陣列,像怒龍般來了個大擺尾,將柳字營毛葫蘆兵剩下的人馬,如掃落葉般掃進血泊當中。而怒龍的頭顱,則毫不遲疑地撲向了最終目的地,擺在董家軍陣前的那些弩車、炮車、衝車和火藥車…


    “蒙古軍,上去擋住他們…上去擋住他們…”直到此刻,董摶霄才從當頭一棒中還過神來,舉著象征著權力的寶刀,聲嘶力竭地叫嚷。


    來的不是方家軍,是淮安軍…是朱屠戶麾下的淮安軍…是淮安軍的騎兵,偷偷混在方穀子的隊伍裏,偷偷地靠近了自己,然後突然亮出了刀子。


    這一招,惡毒無比。令董摶霄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在看到柳字營被騎兵衝垮的那一瞬間,甚至本能地想要轉身逃走。


    倒卷珠簾之勢,可不是輕易能遏製得住的。如果淮安賊軍的將領經驗再豐富一些,絕對可以驅趕著潰兵,直衝他董某人的本陣。到那時,恐怕他董某人唯一的對策,就是調動中軍的全部弩手,將自家潰兵和衝過來的淮安騎兵無差別射殺…並且這一招還未必管用,裝填緩慢的擎張弩,頂多隻有兩次發射機會。而第一次,恐怕完全都要落在自己人身上。萬一剩下的那次遏製不住對方的攻勢,等待著董某人的,就是死路一條。


    好在對手指揮騎兵的經驗不夠豐富。好在他們和董某人一樣,對火器甚為忌諱。有了這一瞬間的喘息機會,董某人就完全可以再將局麵搬迴來。畢竟,董某人手中,也有一支完完整整的蒙古騎兵,董某人身邊,還有一個完整的萬人隊,以及四五支規模不等的毛葫蘆兵…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聲裏,三千輕易不會投放入戰場的蒙古兵,斜著撲向前方,撲向自己家的弩車和炮車。他們不光有數量優勢,他們還有祖上遺留下來的,百戰百勝的威名。想當年,三千純正的蒙古騎兵,絕對可以將三萬宋軍打得丟盔卸甲。而三萬蒙古騎兵,則可以從長江北岸一路打到崖山......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仿佛與蒙古兵的牛角號相應,江灣城下,也傳來一陣清脆的嗩呐聲。目光透過重重硝煙,董摶霄驚詫地發現,那支背靠護城河列陣的淮安步卒也動了起來。寥寥兩千人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仿佛自己身後,還跟著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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