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天空愈發高遠了起來;“秋老虎”的天氣,更灼得人的皮膚沒來由地黑了一層。

    偌大的會議室內,一方長桌冷然而臥,若幹黑色皮製座椅上,齊滿滿地坐著一圈兒人。或支下巴,或挺身子,或略有困意,或精神抖擻的;不過,眼神兒身姿都衝向同一個方向。

    “今天開這個會的目的,一方麵是總結上個月我們部門的成績,另一方麵,也是說一下兒下階段的工作任務……”眾人注目中,沈昭豪緩而有力地開口。整個兒會議都在半是嚴肅、半有說笑的氛圍中度過。

    “好了——我對大家說的就是這些了。嗯——其他人可以迴去繼續工作了。吳哲、誌鴻、姿儀——你們留一下,我有些其它的事情同你們說。”

    待得餘的人緩緩退席後,昭豪則笑著對這幾個人說:“明天晚上,你們負責的客戶要舉行一個活動,你們都要參加。”

    “噢——天哪——明天是周六哎。”能言善道的誌鴻第一個叫了出來。

    “在哪兒啊?”吳哲正色問道。

    說了具體的方位以後,昭豪則扯嘴笑道:“別一副鬱悶的表情。我和你們一樣——我也得去。”

    “沈總——”姿儀拉長了聲音,叫道:“又參加這種活動!——我要申請置裝費!每次參加這種活動都要費心思找衣服。”

    昭豪的眼睛在她臉上轉了轉,笑道:“這個找我說也沒有用。和你們同病相憐——我也不過是個執行者,不是財神哪。”

    廠商的活動設在一家酒吧內。整體裝璜倒無甚新意,流動在空間中的音樂乏善可陳;隻幾個半紅不紫的明星麵孔吸引了些目光——但,不包括沈昭豪一眾人等。

    看他們還不如看自己人有意思呢!——昭豪百無聊賴地想著,倦意頗濃的臉兒一轉,就挪到了姿儀身上——隻見她今日穿了件柔紫色的仿麂皮上裝,斜肩的設計——右肩頭是朵大若巴掌的花朵造型,左肩頭則空無一物,隻是滑溜圓潤的肩膀露著,腿上一條鑲著珠花兒的深藍色長褲;臉上的妝容頗為濃豔耀目——眼皮上泛著銀光,長而俏的假睫毛不停扇動著,唇彩泛在嘴唇之上,盈亮無雙。

    “穿這麽少,也不冷。”昭豪看著她,笑道。

    姿儀此刻正無所事事地吸吐著一支煙,眉眼兒頗有風致的模樣兒,見昭豪這麽說,便油油笑道:“趁年輕,就穿幾年吧,再過幾年,想這麽穿也沒機會了。”

    “再過五年你也不到三十啊!”昭豪喝了口酒,抿嘴兒笑道。

    “三十?——天——女人到了三十,是什麽滋味兒啊?”姿儀很是輕佻地笑道,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

    一聽這話,昭豪有幾分惘惘地怔,想道——三十——她——她今年怕要三十出頭兒了吧?——不知道這幾年她過得怎麽樣?還好麽?——算了!不想她了!——不能老這樣兒……

    “啊?——什麽?”正自思索著呢,冷不防身邊的誌鴻晃著他的胳臂。

    “沈總,咱提前轍了吧!——我快悶死了!”誌鴻一副苟延殘喘的模樣兒。

    看他神色竟如此之落魄,另外幾個人撐不住地笑了出來。

    “這麽多美女,你怎麽會悶啊?”姿儀斜簽著身子,抽著煙笑道。

    “哎喲天哪——”誌鴻匍匐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算了吧!——這些還美女啊還?——我不如迴公司去看呢我!”

    “好啦——”昭豪拉長了聲音,道:“既如此,咱們就迴去吧——反正其實也沒咱們什麽事兒了。”

    另外幾個人毫不猶豫地起身撤退。

    “這麽晚跑出來,參加這麽個活動,可真鬱悶!”誌鴻抱怨道。

    “不要抱怨啦——這樣兒吧——我請你們再喝點兒東西。”昭豪雙手插兜兒,笑道。

    換了另一家pub,幾個人很享受於“沈總”免費“提供”的飲料及小食,邊吃著,嘴還不肯老實;姿儀頭一個挑眉笑道:“我看我還是少吃點兒吧——迴頭沈總再從我薪水裏扣。”

    “喂——你覺著我像這麽小氣的人嗎?再說了——吃著我的,好歹也嘴下留情點兒吧。”昭豪吐著煙霧,悠然道。

    “成——沈總——你真是天底下最慷慨、最大方的上司了。”姿儀蜜言甘語道。

    “也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昭豪立刻道。

    再喝了一會兒,幾個人已經有些半醉到一團了;誌鴻同姿儀都大喇喇地賭起酒來了。

    “喂——雖然酒是‘免費’的,是我請客,但也不能這樣兒吧!”昭豪立目衝這二人道。

    “別擔心!”誌鴻很是豪爽地說:“沒聽我們倆說啊——這些酒不算在內。我們倆對著喝——誰輸了誰掏這些酒錢!”

    “誰輸了誰掏?!”昭豪頭腦清醒地不受盅惑,叫道:“輸的那個肯定是喝趴下了,贏的那個自然是不肯掏錢,最後還不是我結帳!”

    但爭奈,另外兩個人已經進入白熱化的拚酒狀態了,對周遭的話,是半句都聽不進耳去了。

    沈昭豪先生不愧是領導級人物,到底深具高瞻遠矚、遠見卓識——這一晚最後的結尾,與他想的一樣!——雖然是姿儀取得了最終而全麵的勝利,但誌鴻早就醉到不省人事了,姿儀也是迷糊到了近九成兒的狀態;而且,昭豪不僅狠心咬牙跺腳地結了帳,還得負責護送藍姿儀小姐迴家。

    “吳哲——誌鴻可就交給你了啊。”昭豪扶著半癱的姿儀,無奈地叮囑道。

    “噢——你放心吧,沒問題的,你也慢點兒開車。”

    將姿儀小心地扶進車內,安安心心地替她係好安全帶,自己再坐進車裏,側過頭兒來,昭豪才第一次有機會細膩而著實地省視著她——沒想到,這偶遇的小女孩兒,竟和自己成了同事。——緣?孽?——可能,這兩者之間,也僅止一線之隔吧?雖說,兩個邂逅的人才成為同事後,從莫名的迷醉的初識,到順理成章的理性的工作關係,難免令人略感尷尬,但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能調配好其中微妙的種種種種。——平時office裏的禮貌與理智,也讓他似乎都忘了兩人的相識方式了……

    思忖了好一會子,他才驀地對著夜北京的路發著呆——天——她的家在哪兒?——

    “喂——姿儀——醒醒——姿儀——藍姿儀——”幾分鍾的努力失效後,昭豪廢然地靠在了車背兒上,歎出口氣來——這會子功夫,她早就睡得可香了。——明明酒量也不如何,卻偏偏和人家拚酒!

    沒奈何間,他也隻得搖著頭發動車子,一溜煙兒地駛了出去。

    天空,窎遠而清爽;室內,昏暗而沉鬱。宿醉,其實,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是,人,總免不了受暫時痛快的誘惑,一點點、一步步,往那個難以迴頭的方向走過去。欲裂的,不僅是腦袋,似還有神經。姿儀揉著自己的頭,極小心的睜開眯縫的雙眼,半亮的光線,都是不禁地一刺。環望四周,大雙人床、吊燈、深棕色高檔家具……這是哪兒?

    緩緩起身,她倒也不驚慌,隻不過,實在不知,這是哪兒?看自己身上,竟還是齊整的衣服,一夜睡過來,隻是縐皺了不少。輕巧地踩著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向屋外走,還未出門兒,一陣奶香,就撲麵而來了。一拉門兒,屋外麵敞朗的大廳裏,一張長方形餐桌上,零星地擺著牛奶、小蛋糕、雞蛋。昭豪麵無表情地邊喝著牛奶邊道:“你醒了?”

    姿儀往門邊兒一靠,朦朧著一雙眼睛道:“我怎麽在你家?”

    “你問我?——全都怨我命苦啊。”昭豪吃著一隻雞蛋,道。

    “噢——”姿儀扶著腦袋,牽著一個嘴角兒,笑道:“我昨天——醉倒了是不是?”

    “還以為你多大的酒量哪——和人家拚酒玩兒,結果自個兒也醉過去了。”昭豪若個大哥哥般地看著她,笑道。

    姿儀一聽這話,也自便笑開了;不過,宿醉的酒意似還在作祟,她趕忙又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

    “頭還疼著呢吧?去洗洗臉吧。洗手間在那兒——”昭豪邊說著,邊收拾了自己的咖啡杯子。

    姿儀呆坐了幾分鍾,讓那股頭疼勁兒緩過去,便一迴身子,拿了自己的手提包,扶著頭進了洗手間。半個多小時以後,煥然一新的姿儀亮著眼睛從衛生間出來;不過同一身衣服、同一張麵孔,女人,即刻的清醒與盥洗梳妝,竟有重塑之能。流利從容地飲著牛奶、點心,不過轉眼間的功夫,昭豪竟見了另一個姿儀——那個真的令他動心的女人——但,又猛地一晃頭,理性的一麵兒又重新抬了頭兒。

    秋日的陽光,懶散地在午後才耀出一片光芒。落地窗外的小陽台上,男人和女人,對坐在白色鏤空椅子上麵,愜意而歇。

    “你家這裏環境不錯啊。”姿儀優雅端坐,清麗不失理智,是昭豪最愛看的她。

    “反正是個窩。”昭豪懶懶地說。

    姿儀迴過眼來睇著他,笑著說:“三十歲單身男人,有車有房,應該是很開心的。”

    昭豪淡然一笑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就非得開心。”

    “那你也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你開不開心呢?”姿儀壞笑著說。聽她和自己玩文學遊戲,男人便不在意地一笑,望向空闊的小區花園。

    “其實你這個年齡的男人是最不該碰的了。”姿儀笑著說。

    昭豪靜靜望著她,不解道:“怎麽講?”

    姿儀一笑說:“男人在二十出頭兒的時候兒,正是戀愛的時候兒,是有激情的時候兒。這階段的男人,很肯付出真情——不過,說實話,能長多久就難說了——但至少,還是真情。如果在這個階段受了情傷,很有可能對感情看淡了,或者慢慢麻木了。等一過了四十,經曆得多了,慢慢又開始想再抓住一份感情了。但男人在三十左右,正是最迷惘的時候。這個時候兒,也許是最不肯付出真情和疲憊的時候。女人最不該招惹你們這種男人。”

    昭豪斜睨著她道,“小丫頭,跟哪兒聽來這麽多東西的啊?”

    她一笑道,“就不許我自個兒想出來的呀?看多了,想多了,好多東西自個兒就鑽出來了。”

    他笑著搖頭道,“才多大啊你,別整天想這麽多。女人想得太多,不好的,而且你還這麽年輕。——一個年齡段應該有一個年齡段該想得和該做的事兒,你看看那些神童,幾乎都沒有快樂的童年。”

    她仰著頭看星空,滯寧地說,“年輕?——不年輕囉。女人的年齡和男人的年齡是沒有可比性的。尤其是東方女人。”

    昭豪很深切地看進她內心去,正著臉說:“別想太多了。好好兒工作、生活,比什麽不好?你一個人,老抽煙、和人拚酒的作什麽?”

    聽了他的勸解的話,姿儀臉上掛著一個輕淩的笑容,眼神飄忽莫定——與夜晚的毫無顧忌截然不同。

    昭豪竟帶點渴切痛惜的表情看著她;白天的姿儀,清靈透明,而即便那個夜晚放縱的她,依然帶幾分清蓮般地楚楚之姿。兩人默然間,都明白,有時候,言語,無力而蒼白;甚或於敞開心胸的暢談,都有內心深處或多或少無從挖掘的茫然。不若迎著微風,在這麽個周日的午後,手邊一杯飲料,對麵一個投緣的異性,即便無關風月的閑聊一下午,對都市中迷醉的男女而言,已然極奢侈了。

    一看時針都指向六點,窗外的暮色已至,姿儀道:“也打擾你一天了,這麽著吧,我給你做頓晚飯。”

    “你會做飯?”昭豪瞪著眼睛說。

    “當然了——還做得很好吃呢。”

    “我要求不高——能吃就行——還有,別讓我廚房著火就行。”昭豪逗他。

    “噢——你小看我啊?今兒就露一手兒給你看。”姿儀抿嘴笑著。話音剛了,就站起身來,頗專業地收拾昭豪冰箱裏還頗豐富的蔬菜。

    昭豪偷眼觀瞧,見姿儀在廚房裏竟有如魚得水之姿,洗菜、切菜、炒菜、煲湯……做得有模有樣兒的——但願不是個花架子吧?昭豪狐疑地暗想——現代女子,尤其是寫字間女性,更尤是姿儀這樣兒的女孩兒,橫看豎瞧,都不大像是會做飯的持家女子。待得四菜一湯上了桌,香氣撲鼻、鮮美誘人;竟然色色精致、樣樣可人——京醬肉絲、冬瓜炒蝦仁、萵筍炒雞蛋、黃瓜豌豆雞蛋湯……昭豪圓著眼睛嚐了一口,高挑著眉毛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怎麽樣?這下兒不敢小瞧我了吧?”姿儀彎著嘴得意地說。

    此刻的昭豪連話都顧不得說,一個勁兒地嘴裏猛塞。姿儀笑著說:“我看你冰箱裏真是沒什麽吃的,估計你一個單身男人啊,日子也過得不怎麽樣。多給你做幾個菜,當謝謝你招待了我一天。”

    一席畢,收拾妥當,姿儀便即告辭;昭豪當然義不容辭地送淑女迴家。

    剛一出門,到了電梯口,昭豪一抬頭,見蘇老先生和蘇老太太在電梯門口並肩而立,忙點了個頭,恭敬地說道:“哎——您好——出去散步?”“是啊,剛吃完飯,出去走走。”蘇老先生點頭和藹笑道。

    姿儀不知就理,但也跟著點頭微笑,淡淡地打量著這對老夫婦。兩個人都六七十歲的模樣,半白的發鬢隱著微染過的痕跡;舉手投足氣度頗為不凡,些許發福的身材,相伴而立。皺紋、蒼老,卻無可改變默契、溫情在他們之間流動。

    “我們這一層有四戶兒人家,”下了電梯,昭豪對姿儀說,“有一對兒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夫婦,還有一個三口之家,這對老夫婦,然後就是我單身了。”

    “怪不得你覺得不開心,天天看人家一對兒一對兒的,你心裏平衡不了。”姿儀笑著逗他。

    昭豪深思地看著那對老夫婦遠去的身影道,“他們差不多每天清晨、傍晚,都會出來散步。”

    姿儀認真地看了眼他的表情,收起一臉的笑容,深思地望著那對兒老夫婦蹣跚蒼老的背影輕道,“那真的很幸福了。”

    是的,我們總在羨慕別人;別人手中的寶,總也是特別的好;太過多的選擇與過往,讓今天的路,變得特別的讓人迷惑。關於生活的真諦,其實也許,就在你身邊,你真的抓不到麽?隻是你未曾看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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