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冰的鬧鍾聲響,綿長不斷地刺進昭豪的耳膜裏。

    又一個不過重複的日子,昭豪癱在床上,麻木地想。晃了晃頭,昨晚那個祝瑛,和那個酒吧裏偶遇的迴想起來如鬼魅般的女人,都忽遠忽近地在他的迴憶中閃現著,若真若幻。

    他所居住的這一層一側,共居有四家兒,除自己之外的是三對兒夫掃——人家都是成雙捉對的,就隻他一個孤家寡人了。

    今天早晨,電梯門口,遇到了那對小夫妻——兩個人都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都不算高。女人一副嬌小平凡的模樣;她予人的印象,是小家碧玉式的——適中的五官、不淡不濃的妝容,標準職業套裝的檔次、樣式,不夠土氣亦不夠出色。男人梳著小平頭,與女人的整體感覺相得益彰的般配——年齡、衣著、相貌。昭豪暗想,這樣平淡的一對夫妻之間,該也能是雖平凡卻算得上幸福的吧?

    可其實,女人並不這麽想。

    兩家人見麵,便彼此僵然一笑。

    昭豪客氣道:“今天是周末,感覺輕鬆一點兒了。”

    男人便忙接口道:“是啊,明兒可以休息休息了。”

    像在排演戲詞兒。

    夏日的清晨,是讓人特別有好感的。陽光媚而不剛地耀著,便是餘光散在人身上,也是一陣陣醺人的暖意。三個人一同下到車庫,昭豪心不在焉地發動著自己的車,卻被另一雙眼睛偷瞄著。看著他的車影遠去,女人便在內心深處歎了一口氣。——那車型凝重、豪華的房車,似一隻不利不鈍的鋼刀一般,柔緩地插入女人的胸口。再看著和老公擁有的那輛小車,便好似玩具車一樣的可笑、諷刺、低檔。

    “雅琪,想什麽呢,快上車啊。”於濤從車裏麵向她皺著眉頭。

    一彎身子,朱雅琪悶著一張臉,仿佛和誰賭氣似地,呆滯地望著車窗外麵。周末,值得高興嗎?不過是忙碌了一周後,拖著累得要死的身體,晚上,和老公吃一頓乏而無味的晚餐,然後一陣翻雲覆雨後,再像兩隻死豬一樣,睡到第二天的午後。有什麽情調?有什麽浪漫?!

    想想在這整幢大樓中,自己家的戶型,算是最袖珍的那一款了!和這華麗的一切多麽不相襯的比例!——自己居住的這一層,人家的住房麵積基本都在二百平米以上呢!

    冷眼瞥了眼汽車後視鏡裏自己的臉,自己很難看嗎?穿著不得體嗎?辦公室裏那個比自己老了好幾歲、相貌平平的老女人,上個月,還嫁了個金龜婿!而比自己年輕、整天把化妝打扮當頭等大事的秘書小姐的男朋友,可是自己經營著一家不錯的公司呢。帶點疲憊地瞟了眼於濤,是,他們曾經相愛過,曾經有過點滴美好的一切,可生活,是現實的啊;對,於濤的收入和各方麵條件,也算差強人意了,但兩三年的婚姻生活下來,仿佛什麽感覺呀、欣喜呀,都被世俗平常的生活,給一點點抹殺掉那本就不多的光彩了。

    現在,她開始微有幾分懷疑並暗自懊悔當初的選擇了;幹什麽不多認識幾個男人呢?為什麽要把自己這麽快地就推入繁瑣的家庭生活當中呢?她應該是享受著高級餐廳、晚禮服、名牌套裝化妝品、名車的女人啊。而不是像現在,為自己的業務量、每個月的房屋汽車貸款、家務……所拖累的灰頭土腦的女人。

    “哎——雅琪,到你公司了……怎麽了啊你今兒?”於濤不耐地說,“趕緊的,我要遲到了。”一推門兒從車上下來,雅琪就木著臉聽於濤每天都囑咐的那句:“行,你趕快進去吧,我下班來接你啊。”

    又是一天的開始了。

    從一進公司的門兒,電話鈴聲就催命地響著。迴不完打不盡的電話,——身為經理助理的她,論官銜兒沒有幾個首腦高,論工作量比打雜的小妹還要雜上三、四分——即便幹枯了嗓子,也要用最甜美的聲音對著上帝說:“喂,您好,xxx房地產諮詢公司……”。然後,風雨無阻地跑進跑出,像隻螞蚱一樣在這城裏跳來跳去。這可真是個磨練意誌、體能的工作,而且,越是節假日,你就越是忙。不知要說多少蜜語甜言,跑多少冤枉路,隻為那些個八百年也糾纏不清的雜聲兒。這大夏天兒的,在屋裏開著空調,心裏都似著火,更甭說踩著軟著身子的柏油馬路,忍受著毒灼的日頭曬著自己嬌嫩的皮膚,周旋在各種人與各種事之間。哎——朱雅琪深歎一口氣——這麽活著,可是為了什麽啊?

    好容易挨到了五點下班,於濤又打電話來:“今天公司有點兒事兒,需要加班,雅琪啊,你自己迴家吧。”

    也好。雅琪竟這樣想,難得的一個大鬆心的周末。

    在開足冷氣的購物中心裏,雅琪眼帶半熱切半冷漠的眼光在一件件夏裝上麵溜著。女人嘛,固然對漂亮衣服都是極愛的;可一想到每個月的貸款,這看似享受的逛街,就不那麽輕鬆了。身體,像死了一半兒的無力;心情,是灰暗的沉落。也沒情緒買什麽衣服了,就這麽遛達著,算作對自己忙碌一周的犒勞吧。不若單身女人,時間都是自己的,她,還有一個家啊;一個把自己能鮮活的另一半身體也拖垮的家。

    “朱雅琪——”一個略帶驚異的女聲一下子喊住了她。雅琪一愣神,向那個聲音的方向看去,“薜雪!”

    “真巧哎——哎喲——我都快認不出你了。”薜雪一下子過來,挽住她的胳臂說。“你的變化才大呢。”雅琪打量著身著名牌套裝,腕子上不經心扣著的名貴鐲子的薜雪,驚異地說。

    “畢業後咱們就沒再見麵呢。”

    “哪兒見得著你啊!你倒是好,和男朋友去了英國了。怎麽樣啊你?”

    “還行吧,已經和他結婚了。這不,他迴國來發展,我也就跟著。你呢?怎麽樣,結婚了沒有?”薜雪笑道。

    “結了。不過就比不了你了,你老公多有本事啊。”雅琪搖著頭道。

    “什麽本事不本事的,就混口飯吃。哎——你來買東西?”

    “就隨便逛逛。你呢?一個人?”

    “是啊。你要是沒事兒做,咱們就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聊聊。”

    雅琪猶豫了一下,也不好駁人家麵子,就笑道:“好啊,好幾年沒見了,咱好好聊聊。你晚上沒事吧?”

    “沒事的,走——我開車了,咱找個地方坐坐去。”

    雅琪坐在薜雪的奶白色的豪華房車裏麵,心口像被撞了一下的發懵;還未等她醒過神兒來,薜雪已經在一家西餐廳前麵停下了車。

    吊燈柔漫的光束打在鋪著亞麻方格桌布上,兩個人相視而坐。

    “你餓不餓,要吃點什麽?”薜雪問道。“哦,不了,我不餓呢。”

    雅琪客氣道。“那麽,咱們要盤比薩?”又要顧及著兩個人不大的胃口,又不能隻要甜點充數兒,薜雪很周到地詢問雅琪。

    “好啊。我真的不餓,你看著點好了。”雅琪很識趣地道。心想,這頓飯就算最後她客氣一下,也怕終要是讓人家請客了。客隨主便吧。薜雪便又點了洋蔥圈、奶油雞茸湯和甜點。

    “出去這幾年,再迴來,都找不到以前的老同學了。”薜雪感歎道。

    “我也隻和幾個關係不錯的有聯係,其它的,誰知道都混得怎麽樣了。”

    “不過上個月我又碰到蘇維呢,她現在自己開了一間公司。這麽巧,這個月又碰到你,不知下個月又能碰到誰呢。”薜雪開心地笑著。

    “想不到你們都混得那麽好。我可就不行了,還是一個小業務員呢。”雅琪哀著一張臉說。

    “你以前在學校裏成績不錯的啊。雖然不是最撥尖兒的,也是優等生呢。”

    “那有什麽用。走入社會,要看的是綜合能力、運氣、闖勁兒……我看我一樣兒也不具備。成績好?成績好有什麽用?”雅琪邊吃著比薩邊有氣無力地說。

    “那你現在做業務做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呢。算了,不說我了,你呢?現在做什麽?”

    “噢,我老公開了一家公司,我幫他的忙。”

    “不錯啦,有自己的事業。”

    “什麽事業啊。他算是還行了,我呢?要依附老公活著,他要是垮了,我就也完了。”薜雪也不無感歎地道。

    “哎——家家有本兒難念的經啊。”

    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這些年的點滴片段,小女人情緒化的慨歎著各自的苦處。兩個人也都各自交換了名片以便聯係。

    最後,薜雪道:“行,那你有事就找我啊。等周末什麽的,咱們兩家兒或者再叫著以前的同學,大家出來聚聚。你也知道,進入社會以後,也沒什麽真正的朋友了。要是有空兒的話,老朋友多聚聚。”“沒問題。”

    白色房車躥了沒幾下兒就馳到了雅琪家的樓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雅琪暗自感歎著。

    “你家住這兒啊?這地段不錯呢。”薜雪仰著頭,看著聳入雲霄的大樓說,“蓋得也挺漂亮的,社區環境也不錯啊。”

    “湊合吧,比不得你,住花園洋房啊。行了,謝謝你今天了——又請客又送我迴來的,下次得讓我請你了啊。”

    “行,沒問題,下次我就撿著貴的菜點。”薜雪俏皮的逗她道。

    “好。那咱們再聯係。小心點兒開車啊。”

    “嗯,知道了,再見。”

    雅琪笑著下了車,眼睛一直看到那輛小白車的影子消逝了,才恍然若失的上了樓。剛到家,電話鈴聲就突兀地響起來。

    ——喂雅琪啊,你怎麽剛到家,有事嗎?

    ——噢,沒事。剛剛遇見一個老同學,你也認識的,是薜雪。

    ——噢。對了,雅琪,今天有客戶兒請吃飯,老板讓我們都去呢。可能我得晚些迴去了。

    ——好,我知道了。

    這就是結婚以後。雅琪把話筒往電話機上一放,頹然地想。不過是一天一天搭幫過日子的乏味。結婚結婚,女人昏了頭,才會結婚呢!

    把頭一靠貼在沙發靠背兒上,雅琪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感到無盡的失落。

    想想自己的這二十五年,總也是個不夠太優秀又不夠太失敗的女人——對,她從未體會過所謂成功的喜悅或是太過潦倒的挫敗、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曆、轟轟烈烈的愛情滋味……像一杯平常無奇的白開水,就這麽在一條平滑的軌道上行走著。

    從本科畢業後,自己做過文秘、業務員——竟也是那麽普通的職業!哎,這人生,可不可以有一點驚喜呢?為什麽,自己這種女子就與像沈昭豪那樣的男子無緣呢?——噢,不不,她可不是對沈昭豪有什麽想法兒,隻不過,她總感覺,她的老公,和沈昭豪那樣的男人站在一起,立馬涇渭分明的凸現出優劣之分。自己怎麽了?難道自己竟這麽差嗎?自己難道真就配不上那種男人嗎?

    又想起今天晚上的一切。怎麽好像每個人都那麽好命啊?除了自己!她忿忿不平地踢掉了高跟鞋,啪地一聲敲在木地板上,便是驚心動魄的一聲爆響;橫臥在暖軟的沙發裏麵,好幾百塊的套裝被壓褶了,雅琪也絲毫不在意。腦海中浮現的,隻是關諸她所向往的豪華的一切:超豪華花園別墅、名牌跑車、環球旅行、高檔美容院的皮膚護理、上萬元的名貴套裝……又或者,她不要這麽多,隻消不要被現在每個月的貸款壓得透不過氣,隻要他的老公能是那種……想到這兒,雅琪猛地搖了搖頭——幻想歸幻想,對於濤,她畢竟還是有份真感情的,怎麽抱怨,也不能亂想……

    黑魆魆的夜色鬼魅般地向她纏過來,一絲一縷地將她繞在某種潛意識的情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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