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的京中便一連下了好幾天的綿綿秋雨,這雨一下,便仿佛收不住勢,源光每日披著一身雨水從宮中迴到二條院,性格溫和的他也忍不住抱怨:“近日來日日下雨,也不知何時才能放晴呢。”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接過女房遞來的鎏金手爐,看向百無聊賴靠在杌子旁聽少納言讀詩的源冬柿,道:“近幾日怎不見冬柿小姐出門調查清涼殿一事,今日主上還問到了呢。”

    其時少納言正在讀元稹的詩,講到“曾經滄海難為水”,紫姬道:“這元微之也當是個癡情人。”

    源冬柿手裏把玩著放在杌子上的元稹詩集,道:“那你應當去看看他的《鶯鶯傳》。”她將集子放迴杌子上,從一旁的碟子上取了一個美作餅,掰碎了些,看向源光,道,“兄弟,你剛剛說啥?”

    源光好脾氣地說道:“今日我入宮覲見的時候,主上問道,清涼殿一事,冬柿小姐調查得怎麽樣了。”

    源冬柿將掰碎的那一半塞進嘴裏,道:“這不最近下雨嗎?”

    “我記得冬柿小姐以前也曾雨天出門過。”源光道。

    源冬柿敷衍道:“不僅下雨,還冷。”她歎了口氣,道,“就算身上裹了幾層衣服,仍舊是感受到了平安京的寒冷呢。”

    源光還想再問些什麽,紫姬已經說道:“公子,你再問也是枉費。”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冬柿姐姐隻是不想出門。”

    源光似乎有些驚訝,道:“冬柿小姐不是最喜外出嗎?”

    源冬柿木著臉,又將手中的美作餅掰下一塊來。

    源光似乎想到什麽,手中蝙蝠扇輕輕敲在了杌子上,道:“最近京中的確是有冬柿小姐的傳言,我還以為都是空穴來風,看來……”

    源冬柿正要大力拍源光的肩膀,含淚道終於有人能懂我,卻見源光點了點,笑了笑,道:“看來這是冬柿小姐羞澀了呢。”

    源冬柿:“……”

    羞澀?

    喵喵喵???

    原本還在聽詩的幾位女房都用檜扇掩著嘴角輕輕笑了起來,道:“對呀對呀,我們可都記得那日冬柿小姐披著晴明大人的衣服迴的二條院呢。”

    弁君道:“冬柿小姐與晴明大人同樣都是極為強大的陰陽師,一同獵殺惡鬼,羈絆一定比旁人來得深厚吧,哎呀呀,想到滿身鮮血的冬柿小姐被晴明大人溫柔地摟在懷中,晴明大人那張畫過無數咒符的手輕柔地替

    冬柿小姐拭淨臉上的血漬,便覺得那場麵格外溫馨呢。”

    源冬柿:“……這裏我需要說明一下,你們見到我的時候我臉上的血已經幹透了……”

    並沒有人理會她。

    小式部道:“聽惟光說,還是晴明大人用式神將他們送迴二條院的呢!”她眼中全是羨慕,“身上披著還帶著晴明大人香味的衣服,駕著晴明大人的式神禦風而來,冬柿小姐真是好幸福啊。”

    源冬柿:“……如果你們覺得踩著一個長了張老頭臉的木輪子一路飛奔而來很幸福的話,我會建議晴明讓你們也體驗一番,吹啊吹啊你們的驕傲放縱,大風越狠,你們肯定越蕩。”

    也並沒有人理會她。

    “這麽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怎麽能隻有我們二條院私下講述呢。”小式部捧著臉笑道,“我忍不住告訴了內大臣三女公子的女房,內大臣三女公子入宮覲見的時候,又忍不住告訴了宮中女官,女官們爭相傳頌,聽說其中以為極為有才的女官還想寫個故事呢!名字都取好了,叫《土禦門物語》!冬柿小姐你是不是很開心!”

    源冬柿:“……我一點都不開心。”

    她都快氣死了!

    如果早知道一件衣服,便會讓平安京的貴族女子們將她跟晴明拉郎寫同人小說,那麽那天她寧願用燈籠鬼取暖。

    她將剩下的美作餅全塞進嘴裏,側過頭看向屋外,氣唿唿地咀嚼著。

    外麵陰雲密閉,再隔了屏風與帷屏,屋內便更加暗了,於是便在杌子上安了一盞小小的油燈,燈光雖弱,卻也蓋過了屏風外透進的光,她隻能看見屏風上大多大多的木槿花。屋外雨聲漸小,似乎雨勢歇了些。

    身旁源光與眾女房一起討論那位宮中女房剛剛動筆的《土禦門物語》,源冬柿艱難地將那半個美作餅咽下,便聽見屋外傳來一個侍從的聲音,道:“公子,權少納言已到訪,正在正殿等您?”

    源光聽見聲音,便揚聲道:“替他備好茶點,我這便過來。”

    他說著抖了抖身上的束帶衣擺,道:“我先去正殿見客,待會兒再來。”

    帶他掀開帷屏出了門,源冬柿才問道:“那位權少納言是誰呀?”

    “冬柿小姐竟然不知?”弁君笑道,“這位權少納言,便是兼家大人家的公子,道長大人呀,。”

    源冬柿挑了挑眉,道:“道長?”

    年紀輕輕便擔任了從五位

    上的官員,果然是贏在了起跑線上。

    “這位兼家大人公有五位公子,道長大人行五,他的兄長們如今大多在朝中擔任要職,可謂是家室顯赫呢。而道長大人年紀輕輕,相貌卻極為俊美,他初次任職,便是右兵衛權佐,人稱‘赫顏右兵衛’,去年冬天一次在宮中當值時,主上身邊以嚴厲聞名的典侍對他一見鍾情,夜中竟來到他屋中引誘他呢。”小式部說著,嘖嘖兩聲,“那時道長大人才僅僅十五歲呢。”

    源冬柿瞪圓了眼睛,從桌上拿了一塊美作餅,塞到嘴裏,催促道:“後來呢後來呢,那位典侍得手了嗎?”

    小式部搖搖頭,道:“據傳道長大人並未讓她進屋,隻隔著簾子,道‘雪夜寒冷,大人當心凍傷’,那位典侍道‘你屋中暖,便讓我進去吧’,他道‘大人就算進了屋,也能看見數九寒天的風雪’。那位典侍本來便自視甚高,被一個十五歲少年如此拒絕,便跺了跺腳,毫無儀態地離開了,而此事傳出之後,那位典侍便向主上請辭,迴家鄉嫁人去了。”

    源冬柿拍了拍手,道:“甚是精彩。”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事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既然那位典侍是來引誘道長的,那麽想必也是偷偷摸摸過來的吧。

    “當時道長大人旁邊的屋子睡的便是公子呢!”弁君道,“惟光夜裏聽見動靜,便起床來聽了。”

    源冬柿:“……”

    她差點忘了最初的“傳奇姬君”的故事,便是由惟光傳出去的。

    她到底是住在了怎樣一個危險的地方。

    幾位女子在屋中嘰嘰喳喳了許久,便有些乏了,紫姬還是小孩子,有些嗜睡,她的乳母少納言便帶她迴屋中午睡去了,源冬柿陪著小式部他們擲了會兒雙陸,擲了幾把,便輸了幾把,時間久了,便也覺得有些困,她打了個嗬欠,起身離了雙陸棋盤,道:“我迴去睡睡。”

    弁君笑道:冬柿小姐這才剛起床沒多久呢。”

    源冬柿一本正經道:“我晚上還要練琴呢。”

    確切來說,是被妖琴師逼著學琴。

    她掀開帷屏,便感覺屋外一股冷風吹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此時連綿數日的小雨已經停了,隻屋簷還時不時滴落幾滴雨水,抄手外的楓葉經雨水打濕過後,更顯得豔麗,天空陰雲散了些許,隱約能看見幾束光從重重雲層之內射出,仿佛過不久便會一散而盡。

    源冬柿在心

    裏算了算日子,決定還是明日出門打探打探消息,將清涼殿事件調查清楚。

    她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剛拐過屋角,便聽見不遠處的廊下傳來幾聲清朗的笑聲,她循聲望去,隻見廊下站著一個人,那個人一身利落的武士打扮,腰上係著太刀,抱著雙手,倚著廊柱站得挺直,他側著頭,望著廊外被雨水打濕的楓葉,源冬柿隻一眼,便認出此人便是之前一刀斬下茨木童子手臂將她救下的源賴光。

    而他身旁,兩個人圍著雙陸棋盤坐著,其中一人一身狩衣,正是換了衣服的源光。

    另一人坐在他的對麵,一身白色直衣,頭上帶著垂纓冠,裝束比隻穿著狩衣的源光要正式得多,他大約十六七歲光景,相貌清秀美麗,此時正皺著眉望著雙陸棋盤,道:“不可能,我可是苦苦練過。”

    源光隻笑了幾聲,從身旁的杌子上取過茶碗,輕輕啜了一口。

    源賴光收迴視線,低頭又看向他們的雙陸棋盤,道:“道長大人,你應當先出黑馬。”

    那少年應該便是藤原道長了。

    藤原道長皺著眉,抬頭正要朝站在他身後的源賴光說話,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源冬柿,他眨了眨眼睛,道:“賴光,那不是你妹妹嗎?”

    源冬柿:“???”

    源賴光此時也看向了她,那原本有些銳利的雙眼在一愣過後,柔和了些許。

    “道長說笑了,我這裏怎會有賴光大人的妹妹……”源光笑著扭頭,在看見源冬柿的時候愣了愣,皺了皺眉,道,“冬柿小姐?”

    源冬柿嘴角微微抽搐,她道:“你們誤會了……”

    然而源光卻一臉恍然大悟,道:“原來冬柿小姐從歌樂山遠行至平安京,便是來尋找兄長賴光大人的啊。”

    源冬柿嘴角劇烈地抽搐:“你們真的誤會了……”

    藤原道長看向源賴光,恨鐵不成鋼道:“上次還是我命人將蟬丸的《逢阪歌》送給她,想助你們倆相認,你卻一聲不吭,賴光啊,你來到京中不就是為了找你妹妹嗎,快去與她相認吧。”

    源冬柿:“……”

    你們還讓不讓人解釋了。

    源賴光隻直直看著源冬柿,如同羅生門那夜,看得源冬柿頭皮有些微微發麻,她後退一步,源賴光察覺她的動作,眼中閃了閃,垂下了眼簾,嘴唇張了張,啞聲道:“是……你嗎?”

    秋日寒風將廊外的楓葉

    吹得輕輕搖晃,一道光破開雲層,斜斜自屋簷底下,擦著源賴光的臉頰,灑在了他的右肩上,他微微低著頭,看不清那雙總是帶著些許戾氣的眼睛。

    源冬柿:“……”

    總覺得最後的畫風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她想了想,還是開口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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